三十二
2024-10-09 21:31:04
作者: 陳彥
鎮上先生給賀加貝留了一封信:
加貝兄,你好!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來不及告別,是因為諸多原因,不宜詳告。當然,都與你們無關。事涉兄弟個人事體,原諒不一一贅述。
跟你一起搞喜劇,算來也有一年又六個月的時日。大大小小,從幾分鐘的段子,到幾十分鐘的小品、短劇,已是二十有餘。演出場所先後三遷,每遷,必是熱油崩豆,火上加爆。一切得力於你和火炬的喜劇天分。當然,一劇之本也是釜底柴薪,沒少給勁。本當繼續合作,以成就你紅破西北、走向全國的大業。皆因不得已而離去,還望見諒海涵。
臨別之時,思量再三再四,還是想有所提醒。弟妹潘銀蓮是個忠誠、本分、懂禮、謹嚴的好女人。美貌自不必說,單就為人,時下絕對是鳳毛麟角,難有出其右者。兄弟是已有妻室,若無妻室,當以娶銀蓮這樣的妻子為榮、為福、為幸!有些美好,也許誘人,但動因到底如何,難以料斷。何況你我一樣,也是婚配之人,禮當謹守,不以紅杏出牆為高。兄斗膽勸小弟一回:好好愛銀蓮吧!別讓世間一朵最可寶貴的花朵,枯萎在無助的冷落與也許是錯謬百出的花眼比對之下。恕我冒昧,也許擔心純屬多餘,權當妄言。
兄弟向日蠢發茂密,須髭遒勁,見剃,便面目瓦藍,青岡如石。自改行為你寫戲,因觀眾索逼喜劇「包袱」故,頂端漸脫,蓋骨朝天,髮際線也後退不止。虬髯更是越剃越灰,臉色越刮越暗,青藍不再,枉塑了李鬼李逵矣。兄雖不才,為你明星大業,也是懸樑刺股,嘔心瀝血。不求功勞獎賞,只求苦勞有記。若不辭而別,還能發放相關稿酬,並兌現年度獎承諾,銀行卡號在此,煩勞注入。
另:請告知弟妹銀蓮,謝謝她一年來對我的精心照顧。受人點水之恩,理當湧泉相報。我今生今世會銘刻在心,須臾難忘……
鎮上柏樹草於凌晨三點
信是潘銀蓮先看見的。
潘銀蓮中午依然來給他送飯。儘管十分不情願,可還是來了,並且還做好了心理抗擊的準備。她想了很多抵禦手段,甚至還考慮過剪刀這些利器,但最終沒有帶。她覺得,鎮上柏樹與紅石榴度假村某些潑皮淫棍,還是有所不同。他愛激動,愛表達,愛像戲裡一樣說得天花亂墜。他還愛眼裡放電,儘管那電流,在她看來像森森鬼火。但他還不至於餓撲、冷抓、暴壓。因而,她還是敢來見他。但門沒敲開。平常飯剛送到門口,門就會自然打開。她還問他是怎麼知道她來了,他會說是心靈感應。潘銀蓮敲了一會兒,心裡突然害怕起來,怕昨天的拒絕,是不是引起了意想不到的什麼後果?她越想越覺得恐慌,就讓服務員開門。門打開,燈光通亮。床上的被褥,服務員說還是前一天的摺疊模樣。緊閉的窗戶,讓過度刺鼻的煙味兒,瀰漫得嗆人眼淚。服務員在開窗時,潘銀蓮睄見了那封信。信旁邊,是一煙缸胡亂蓬出的煙屁股。
潘銀蓮把信大意睄了一眼,首先判定是人走了,而不是出了其他事。她心裡稍許鬆了口氣,然後才定下神來把信細細看了一遍。雖然文縐縐的,但她還是能讀出大概。讀完後,她甚至眼裡還湧出一股熱淚來:鎮上柏樹在替自己說話!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她有點納悶。可她沒有更多去細想,就覺得這是大事,應該立即讓賀加貝知道。她就給賀加貝打了電話。
賀加貝來一看信,暴跳如雷,開口就是一聲罵:「放他媽的屁!什麼玩意兒?什麼東西?」在連著責問幾聲後,他立即把火撒給了潘銀蓮:「是不是你跟他說什麼了?」
潘銀蓮辯解道:「沒有哇!」
「沒有他敢這樣胡言亂語?」賀加貝質問道。
「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老見他,老給他送吃送喝的,你怎麼知道?」
潘銀蓮氣得有些發蒙:「是我要送的嗎?」
「不是你要送的,他……他這什麼意思?什麼意思?」賀加貝敲著信逼問。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難道你看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潘銀蓮也不示弱起來。
「都是你胡言亂語,才給他造成了這樣的錯覺。」
「還需要我胡言亂語嗎?你的事誰不知道?」
賀加貝質問:「我的啥事誰不知道?我的啥事誰不知道?都是在瞎胡猜疑,亂嚼舌根!」說著,他把鎮上柏樹的信撕得粉碎,並朝潘銀蓮臉上扔去。
潘銀蓮終於忍無可忍地第一次跟賀加貝撕破了麵皮:「賀加貝,你是不是看我潘銀蓮太好欺負,才敢這樣明目張胆?你把萬大蓮叫到身邊,是生生揭我的麵皮、戳我的心窩你知道嗎?告訴你,我……我死的心思都有了……」說著,哇的一聲,哭暈在地毯上。
賀加貝被眼前這一幕弄蒙了。是什麼事,竟然搞得「包袱」連連、高潮迭起呢?他與萬大蓮怎麼了?竟讓鎮上柏樹留言指責,潘銀蓮又尋死覓活。雖然鎮上柏樹的信咬文嚼字,有些地方的意思,就跟他開始寫的戲一樣,彎來繞去,戳不到穴位,可他還是讀明白了意思。讀明白了,他就很生氣。憑什麼這樣指指點點,無事生非?還沒把他當爺敬奉夠嗎?你真以為你就是賀加貝的祖宗、梨園春來的救世主了?舞台上好多喜劇點子、包袱,不都是大家幫著攢出來的。就憑你鎮上柏樹那張李逵臉,呆頭鵝,還能把梨園春來搞火成這樣?做夢去吧!關鍵是挑撥潘銀蓮那些話,看了實在讓他火冒三丈。還嫌不夠亂嗎?你憑啥讓我好好愛潘銀蓮?突然,他腦子閃出一個問號來:是不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問號很快又被自己拉直了,潘銀蓮在這方面的免疫力,他還是絕對信任的。潘銀蓮什麼都會做,唯獨不可能在這方面有差池,他堅信!想來想去,就覺得鎮上柏樹可惱可惡可憎!他可能是惹上了別的麻煩,或是過去的啥瓜葛糾紛又起,才不得不一走了之;也可能是貪上了其他財路,或攀上了別的高枝,而背信棄義。總之,他沒有把鎮上柏樹與潘銀蓮進行更多的聯想。他就操心眼下怎麼辦。潘銀蓮近來的一系列表現,已經讓他不知所措。這下再朝地上一躺,他都不知拉起來該說啥好。但他還是急忙去朝起拉。潘銀蓮似乎是真暈過去了,再拉都拉不起來,並且好像已停止了呼吸。嚇得他大喊起來:「銀蓮,銀蓮,你這是咋了?你醒醒,你醒醒,可別嚇唬我呀!」喊著,拍著,他狠命地掐起了潘銀蓮的人中。潘銀蓮眼白一翻,才漸漸甦醒過來,她再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啥也說不成了。本來他是想借這封信,痛痛快快地把鎮上柏樹罵一頓,敲山震虎,殺雞嚇猴,從而讓潘銀蓮再別給他扭尻子甩臉。沒想到,雞還沒殺,猴已躺倒在地。不是嚇的,而像是借雞撒潑、借虎立威,把他整得只有「哄娃」一條路了。賀加貝最害怕的就是女人哭。他媽草環就愛哭。據說他爹過去也有一陣「不省油」的時候,好像是跟團上管「三衣箱」的劉媽「有一腿」。劉媽的媽字,本來是平聲,地方方言卻偏是讀第二聲,就成了劉麻。團上人還故意把麻字讀得很響亮,很俏皮。劉媽胸部大,屁股也不饒人,肥是肥了些,卻十分性感。加之平常跟男人一樣,愛說糙話,愛講臊段子,就跟火燒天在後台打得火熱。他媽草環讓他和火炬把劉媽那個老騷貨盯緊些。他想,他爹雖然丑,也不至於看上「老倭瓜」劉媽吧?誰知怕怕處有鬼。有一天,他爹說要早早去化妝,晚上他是「開台戲」。結果他媽多了個心眼,神出鬼沒地溜進後台一看,他爹正給躺在三衣箱上的劉媽揉肚子,觸摸的範圍的確有點偏大。見草環來,嚇得劉媽一個肉滾子跌在地上。他媽就在後台大鬧起來,整得差點開不了戲。最後是幾個小伙子把他媽抬回家的。他爹勉強把戲演完,一回來,就見他媽拿一根繩子,要朝晾衣杆上吊。兩人為這事鬧了小半年。他媽光上吊、服毒、拿刀抹脖項,就搞了無數次。這事他爹曾跟他有過一次深度長談,說:你媽是農村來的,動不動就愛喝藥、上吊,怕怕得很!你說劉媽在後台吃涼皮兒,突然喊肚子痛,讓幫忙揉一下,放在誰也得揉不是?人還能沒個互相幫助、互相愛護了?唉!爹這輩子,就落了個嘴快活,是啥啥事都沒弄成,只在台上讓別人受活了一輩子。後來每每提起這事,他爹都會唉聲嘆氣好半天。賀加貝想想,真是後怕得要命:潘銀蓮也是農村來的,並且跟他媽很投緣。她好像說過,她們那裡的女人,鬥不過男人了,就喝藥,就上吊,也愛拿刀抹脖頸。他身上的冷汗,立馬就嚇得出圓了。
他像哄娃一樣,把潘銀蓮抱在懷裡,邊拍邊說:「我也沒說啥,看你,咋了嗎?你看你!」
潘銀蓮還哭。
「好了,不哭,蓮不哭。我錯了還不行?我說錯了還不行嘛!別聽鎮上柏樹胡扯,說沒有就沒有的事。你看我忙得兩頭不見天,新開的劇場還欠這麼多債,哪有心思想其他事。不哭,算我求你了行不?!」
潘銀蓮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抽搐了抽搐,就朝賀加貝的懷裡狠勁地鑽,像是要鑽到最深處,去尋找鴕鳥鑽沙般的那種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