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喜劇> 二十七

二十七

2024-10-09 21:30:44 作者: 陳彥

  賀火炬對他哥賀加貝越來越有一種不適感,活得像他哥的影子。並且這個影子,是被一個高一頭大一膀的影子籠罩著。過去可不是這樣,他爹在時,但見演出,他弟兄倆都是平分秋色的。有時他還出眾些。他比賀加貝小一歲,那時家裡更寵他。加之他練功勤快,「小翻」「死人提」「連前搏」這些高難度跟斗,都比賀加貝翻得好。十二歲的時候,他就有了看家戲《戲妖》。那是《西遊記》里的一折:孫悟空變作小沙彌,戲弄、懲治貪色、吃人、喝血的「玉鼠精」。第一場演完,就炸鍋了。全團異口同聲地稱賀火炬為演戲神童。表揚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便由此整天鑽在排練場,練《悟空借扇》《殺六賊》《鬧龍宮》。他本想搞個猴戲專場,誰知《鬧龍宮》用人太多,都不配合,便改《時遷盜甲》了。那也是個硬扎武戲,一般人是不敢去觸碰的。可還沒等他把武戲專場推出來,靠「耍嘴皮子功」吃飯的時代就到來了。他爹適時改變策略,緊急炮製了幾齣新戲,以父子仨的獨特樣貌,迅速紅遍三秦大地,直至大西北。

  可好景不長,老爹竟然得了口腔癌。老天這玩意兒,真是啥要害,偏從啥處害起。都說快樂能治癌,他爹快樂得見天演出,沒把人活活笑死,卻還是沒把癌細胞快樂死。「閻王爺毅然決然地召回了他設計不過關的產品。」這是另一個丑角調侃他爹的話。

  要說他哥賀加貝也算厲害,在不長的時間裡,就把他爹的喜劇衣缽繼承了下來。無論在紅石榴度假村,還是梨園春來,都弄得像模像樣的。可他卻越來越有些不能忍受他哥的自以為是和獨斷專行。什麼都不跟他商量,有時詞改得不順,他說一句都不行。午場演啥,晚場演啥,都是到後台化妝了才接到通知。他好像就是一個配演,一個夥計,一個外人。他爹那時對他們那樣專斷,甚至哼哼瓜瓜、罵罵咧咧,他都能接受,那畢竟是老子。可賀加貝不是,他就是一個哥,他們遲早都是要單另過日子的。

  每天收入到底多少,他不知道,但能算個大概。反正每月發給他的工資,連零頭都不到。他哥老說要裝修、要擴建,錢不夠使。這個他也信,梨園春來一直在建設,攤子越來越大。一處燒火,八處冒煙,用錢的地方的確很多。可帳目總得讓他清楚吧?他不是夥計呀!他是親兄弟,他是合伙人哪!

  他哥有老婆潘銀蓮,賣票、收款一身兼,好多人都稱老闆娘。可他沒老婆。有時朋友要張票,他哥還要盤三問四的,說不要給那些閒人養成白看戲的瞎瞎習慣。他哥把鎮上柏樹都尊重得跟爺一樣,生怕吃不好、喝不好,說話聲音高了嗆著人家。可對他,總是擺出一副兄長甚至老爹的樣子。對誰都嘻嘻哈哈,對他卻像淡若沒鹽的涼拌菜。只是上了台,才老弟、老哥、老爹、老爺地亂叫。幾次他都想反抗,但又說不出口。回到家裡,他媽還老叮嚀:要聽你哥的話,兩人把戲唱得美美的!也不知是哪輩子積下的福分,這輩子父子仨都把戲給唱成了。就是你爹福薄命淺,沒享受幾天好日子,被瞎了眼的閻王叫走了。要是在,還不知賀家要火成啥樣呢。

  他也不想告他哥的狀,告了也不頂啥。他爹活時,他媽事事聽他爹的,他爹不在,他媽又事事聽他哥的。轉眼他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他媽老問媳婦有眉眼沒?並且也找人給他介紹過幾個,都是歪瓜裂棗的,他半個眼看不上。他跟他哥一樣,都有點不服氣,自己長成這樣,總不能找個媳婦,也是半斤對八兩,王八瞪綠豆吧?他哥為染扯萬大蓮,弄出了多大的響動,至今都還是一些人的笑柄。為彌補失去萬大蓮的遺恨,他哥硬找了個酷似萬大蓮的服務員,都要爭回這口惡氣。問題是婚都結了,他又把萬大蓮絆扯回來,算咋回事?他已看出嫂子潘銀蓮的不滿,但他哥就像是吃了迷魂藥,人叫不醒,鬼叫飛跑。對萬大蓮的那個殷勤,不,是騷情,已是盡人皆知的醜聞了,可還在加火升溫。總之,他對他哥是越來越不滿意了。尤其是擴大演出經營的事,說是跟他商量,其實早已胸有成竹,就是給他通了個氣。他就像個馬仔,任務只是排戲、演戲,推磨拉碾子。多一個場地,無非是跟著跑斷腿、累斷腸而已。

  他是真的想另有打算,可眼下還不是時候。兄弟倆鬧掰,似乎還沒有太正當的理由。眼下他最主要的任務,還是找媳婦。先有媳婦,再說成家立業、另起爐灶的事。到那時,他不說,也許媳婦就會鬧騰起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也怪,唱戲看著紅火,是千人捧、萬人抬的事,可一旦找起對象來,又都嫌不該是唱戲的。好像唱戲在哪個年代,都是低人一等的事。除非你是絕色美女、稀世尤物,有那高貴人家娶回去,也是為了顯擺他過人的艷福。男優,長得即使身形出挑、相貌堂堂,也多是戀愛的遊戲中人,一到談婚論嫁,便阻隔重重。玩來玩去,最終也是打了水漂。何況賀火炬長得如此冤假錯案似的,該起來的鼻樑,塌下去了;該塌下去的眼窩,金魚一樣鼓了起來;該長的下巴,短了幾分;該短的人中,卻長得能當雞槽,真是人見人奇,人見人樂和。尤其是美女們,都愛擠著看他兄弟倆。可看完,又總是樂得一鬨而散,好像是見了不曾見過的UFO上的天外來客。儘管如此,賀火炬還是下狠心要找一個美女做媳婦。畢竟是喜劇時代,笑星時代,丑星時代,也該有他一塊想吃的奶酪了。

  你不能不服賀火炬的能耐。就在梨園春來開業半年的時候,他就穩准狠地薅住了一個美女。並且不是一般美女,還是一個俄羅斯洋妞。

  那是一個午場演出。賀火炬一出場,便發現一排坐著這個洋妞,十分漂亮。他的第一參照物,就是萬大蓮和嫂子潘銀蓮。長相最起碼是不相上下吧!何況風味獨特,行止別樣。當然,當時他沒想到,會與這個洋妞能有啥瓜葛。可演出完,洋妞竟然端直跑到後台,要跟他哥和他合影留念。她還能說簡單的漢語,連單詞帶比劃,溝通不算困難。她說她是到中國來學戲曲的。他哥的心思在萬大蓮身上,一演完,就操心萬大蓮的汗水,萬大蓮的嗓子,萬大蓮的午餐盒飯去了。那洋妞便與他攀談起來。他順勢領著洋妞去同盛祥吃了頓羊肉泡。晚上,他又從嫂子潘銀蓮那裡,弄了一張一排一座的票,讓洋妞繼續欣賞她十分喜愛的《扇墳》。洋妞有個中文名字叫摸魚兒,那是一個詞牌名。她說她喜歡這個名字,魚兒活潑,有動感。她還說她小時最愛跟男孩子一起下河摸魚了。這天晚上演完戲,摸魚兒又與他到東新街吃了烤魚、烤魚排、錫紙燒魚子;還喝了藕粉、蓮子羹、醪糟滾湯圓;肚子大得增了了,賀火炬吃的還沒她一半多。吃完,他們就軋著馬路,逛了半夜。最後,摸魚兒說她該回去了,他才把她送到一個酒店門口。隨後,摸魚兒便天天來找他看戲,他也天天等著她來。偶爾一天不來,他便心慌意亂的,演出都沒心思,老錯詞忘詞。他哥就罵他說:「你是腦子進水了,那麼熟悉的詞能忘得一乾二淨?」

  萬大蓮就笑著說:「怕是等一個戲迷吧?」

  賀加貝毫不客氣地說:「等死呢等。也不知是哪來的過路鳥,你能抓住了。」

  氣得火炬就想給他哥一拳,但他不敢。

  摸魚兒還是來看戲,他就下了決心,要跟摸魚兒弄出一點故事來,讓他哥看看,也讓所有人都看看。

  賀火炬還是每天給摸魚兒弄票,不過是買,就固定在一排一號。並且演出完,就領摸魚兒出去吃,出去逛。摸魚兒還有抽菸、喝酒的習慣。那派頭,也讓他很是喜歡。他恨不得把這女人領到所有熟人面前,一展綽約風姿。有時連排戲,他都能誤了時間。

  最近鎮上柏樹又寫了個新腳本,叫《巧婦潘金蓮》,安排賀火炬演武大郎。他第一次跟他哥上了硬弓,堅辭不就。他嫌這個角色太自我醜化,還得走一晚上「矮子步」,他本來就不高,不希望摸魚兒在舞台上看到他這種形象。賀加貝無奈,只好用了另外一個從縣劇團招聘來的小丑。賀火炬倒是落得輕鬆自在,便有更多時間陪著摸魚兒吃來逛去了。

  眼看他們把西京城該吃的都吃遍了。賀火炬終於連比帶劃地說出了他的愛情。他的確是愛上摸魚兒了,並且不是一般的愛。在愛情上他還沒上過道呢。他甚至把跟外國人怎麼辦結婚手續都打問好了。摸魚兒先是一陣大笑,然後也說很喜歡他。兩人比比劃劃的,賀火炬就想進摸魚兒住的賓館裡去諞。可摸魚兒死都不讓他去,說要去,也得進另外的賓館。賀火炬便立馬把他領到了喜來登。沒想到,很快他們就溫存上了,還不能說是摸魚兒主動的。雖然她沖澡過後穿得有點過於暴露,但畢竟是他愛得有點難以自持,摸魚兒只是配合得密切、瘋張了些而已。可惜時間太短,大概不到五秒鐘,他就傻眼了。笑得摸魚兒用吃煙的指頭,還夾著他那點小衝突搖了幾搖,羞得他急忙用瘦腿掩藏了起來。在摸魚兒的胴體面前,他才感到了自己的瘦弱單薄。不過摸魚兒並沒有嫌棄的意思,只是說喜來登比她住的那家酒店好,能不能讓她就住這兒。他當然是樂意了。然後,他便把自己的積蓄,全都用在了摸魚兒的吃住花銷上。

  很快,賀火炬的那點存款就花完了。他問他媽要,他媽給了一些,但哪裡經得住五星級酒店的耗損。他不敢問賀加貝要,因為賀加貝最近正在弄新劇場,聽說在外面還貸了款。他就向嫂子潘銀蓮求助。嫂子倒是沒讓他失望,一回兩回地給,最後弄得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他便要摸魚兒住出來。摸魚兒問住哪裡,他說在外租房,並且想很快辦手續。摸魚兒跟他一起去看了租的房子,有點兒失望。吃的喝的,也在日漸縮減。紙菸她原來抽的是駱駝、萬寶路,現在也降成了澄城捲菸廠生產的鐘樓牌。一天,當賀火炬演出完,回到租房才發現,摸魚兒已經不翼而飛了。

  賀火炬跑到她原來老出入的酒店找,才問出,這個人不叫摸魚兒,叫蝶戀花。還有人來找一剪梅、滿庭芳、念奴嬌、虞美人的,其實也說的是她。她好像不是俄羅斯人,有人說是烏克蘭的,還有說是立陶宛、哈薩克斯坦、白俄羅斯的。在酒店歌廳當過脫衣舞女,也做過車模。說是一年前,就以醉花陰的名字騙過一個大學老師。還用鷓鴣天的名片騙過一個報社記者。總之,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已好幾個月照不見人影了。可他是認真的,他是打算要跟她完婚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雞飛蛋打了。

  直到這時,他才痛苦地上網,老要敲出「摸魚兒」三個字來,希望找到些蛛絲馬跡。可那上面老是乾巴巴的解釋:唐代有教坊曲叫《摸魚子》,北宋才改叫《摸魚兒》。這詞牌用得最早的是歐陽修,後來卻是辛棄疾作得最好。他擅長以幽咽之情寫景抒情,其中一首,讓賀火炬竟然還吟誦出眼淚來:「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好多意思他也不懂,但「摸魚兒」的字字句句,又似乎與他此時心境十分相干,就在「更能消、幾番風雨」「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脈脈此情誰訴」「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煙柳斷腸處」上大做了些借靈堂哭恓惶的文章。一段時間,簡直不敢有人提「摸」提「魚」字。而舞台演出,竟然與「魚」是那麼地密不可分。單「魚肉百姓」就是無戲不唱的。而生活中,「魚」就更是隨手可「摸」了:瞎子摸魚、渾水摸魚、臨淵羨魚、緣木求魚、沉魚落雁、如魚得水、魚歡水愛、魚目混珠、魚龍混雜、鱷魚眼淚、漏網之魚、葬身魚腹……

  賀火炬為這個摸魚兒整整消瘦了一大圈。演戲沒了神氣,生活也沒了興致。排戲錯詞,上台忘詞,下台發瓷。賀加貝氣得直罵:「畢了,火炬是畢畢地畢了!這下真正叫『魚死網破』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