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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10-09 21:30:47 作者: 陳彥

  賀加貝終於把第二個演出場地撐持起來了,還叫梨園春來。這次是在一個開發區的「白菜心」開的業。上演的第一齣戲,就是《巧婦潘金蓮》。還有《李逵見李鬼》《夜戰閻婆惜》等兩折,都是《水滸傳》里的故事。過去舞台上也有過類似的戲,但鎮上柏樹全做了時尚化改造。讓潘金蓮、李鬼、閻婆惜都變得毒舌如花、理直氣壯起來。幾乎一句台詞一個包袱,把觀眾席整得海嘯一般,不住地捲起千層浪、萬堆雪。

  賀加貝還專門把他媽草環請來看了首場演出。看完,問咋樣,他媽說:「笑是好笑,真的能笑死個人。可潘金蓮、李鬼、閻婆惜都是些啥貨色?你爹他們過去演的老戲裡,這三個人,不是淫婦蕩婦,就是搞坑蒙拐騙的。他們都伶牙俐齒、活得理直氣壯了,武大郎、李逵、宋押司反倒受盡捉弄,讓人笑掉大牙,只怕是於看戲人不好吧?你爹老說,唱戲就是高台教化哩。你們不敢盡搞了耍戲子,沒了正形。弄不好,會損了唱戲的陰德呢。」

  鎮上柏樹笑著問:「草嬸,那你說,潘金蓮這麼漂亮個女人,被賣給武大郎過一輩子,就對嗎?」

  草環說:「對不對,反正武大郎也沒白吃白喝,日夜出去賣炊餅,算是個勤勞本分人吧。他還不是盼著讓潘金蓮的日子過好麼。笑話他,作踐他,也不見得都對吧。鄉下這樣的人多了,莫非都讓潘金蓮殺了不成?」話雖說得軟軟的,卻綿里藏著針,讓鎮上柏樹和賀加貝思謀了好半天,都沒法應對。

  但觀眾是一哇聲地反映好。開發區大都是白領,梨園春來就在二十幾棟大樓中間的南廣場開著。那是六百人的池座,比老梨園春來高出近乎兩倍的上座率。廣場四周都是生活區,金店、玉器店、奢侈品店、美容美髮、鮑魚海鮮館,比比皆是。這裡明顯高過城市其他區域的消費水平,有人叫中產區。再遠一點,還有一個別墅群,也叫富人區了。賀加貝和鎮上柏樹在演出後,還多方徵求過意見,都說這兒開個喜劇劇場好。上班壓力太大,總算有個釋放、宣洩、搞笑的場所。不過普遍認為:包袱可以再多一點,故事可以再荒誕一點,人物可以再變形誇張一點,語言也可以調侃得再葷腥一點,尤其希望能把古代生活與時尚生活完全打通。唯一比較集中的意見,就是嫌一說到底,不夠活潑。特別是年輕人,普遍要求插演流行歌和搖滾樂。這個意見賀加貝立馬就接受了。很快,他便弄來了幾個在舞廳唱搖滾的,晚會立馬多姿多彩起來。有時台上台下一互動起來,動靜大得外面人還以為裡面「誰把地球戳破了」。

  新開的劇場,管理也用了一套新的模式。潘銀蓮仍留在老城區賣票。主要還是鎮上柏樹捨不得離開那個二樓儲藏室,說那是一塊創作的風水寶地。賀加貝還說要在開發區給他弄個工作室,他都堅持不去,說怕挪了地方,靈感就枯竭了。其實他心裡是打著小九九的。賀加貝從此把精力就放在新的演出場地了。鎮上柏樹留在這邊,潘銀蓮自然也得留下。他接觸的機會就更方便、更自然、更無任何心理障礙了。

  鎮上柏樹說最近有新的構思,就不下樓吃飯了。潘銀蓮不得不一日三餐地往樓上送。每送上來,他都要拽出很多話題,牽絆著潘銀蓮無法脫身。

  他問:「你覺得《巧婦潘金蓮》這戲怎麼樣?」明顯是有點炫耀自己得意之作的成分。

  潘銀蓮說:「我不懂。不過你是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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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真話假話,我倆還需要來這個?隨便說!」鎮上柏樹蹺起了二郎腿。

  潘銀蓮單刀直入:「不咋樣。」

  「怎麼不咋樣?」鎮上柏樹還有點吃驚。

  潘銀蓮說:「我同意我婆婆說的,武大郎再沒用,總是在盡力挖抓生活。你們拼命嘲笑他矮,嘲笑他傻,把西門慶當他親爹一樣伺候,我笑不出來。」

  「難道你不同情潘金蓮?」

  「我同情潘金蓮,但也同情武大郎。真的,鄉下這種人一層,不是個子矮些,就是人憨些、笨些、老實些,活得不懂拐彎抹角。他們就該被人嘲笑?被稀里糊塗地殺掉嗎?你們老同情美化潘金蓮,為啥就不從武大郎的角度想想,他苦不苦?冤不冤?實話告訴你吧,我哥就是跟武大郎一樣的矮子,在鄉里受盡了欺負。但他撐持著一大家人的日子,很不容易!」

  鎮上柏樹沒有想到潘銀蓮會說出這樣的話,並且還舉出了她哥的例子。在創作這個喜劇時,他的靈感完全來自潘銀蓮。這麼美妙的一個女子,竟然跟了醜男賀加貝。甚至讓他常常想起《巴黎聖母院》里的愛斯梅拉達和卡西莫多。當然,賀加貝沒有卡西莫多那麼丑,那麼慘。但與潘銀蓮比起來,還是白天鵝與癩蛤蟆的關係。可生活就是這麼怪誕,賀加貝竟然以丑星的光環,將美似愛斯梅拉達的潘銀蓮,完全當作可有可無的影子,心中卻始終保存著另一個絕色美人萬大蓮。他是替潘銀蓮打抱不平,才在《巧婦潘金蓮》中狠勁嘲弄了武大郎。嘲弄的語言裡,有好多都直指賀加貝的相貌缺陷,讓觀眾忍俊不禁,連連捧腹噴飯。沒想到,潘銀蓮並沒有讀懂他感情天平的傾斜,還一味強調他對武大郎的尖酸刻薄、有失公允。他也不便挑明,但在兩個人的世界,探討夫妻、相愛、偷情等話題,的確是一種十分滋潤的享受。

  他繼續說:「人的一生多麼短暫,而生命又是多麼地美妙哇!不知道讓美妙生命充分釋放的人生,還叫人生嗎?難道潘金蓮一生就守著武大郎?面對如此風流瀟灑的西門慶,她總不該出軌一下嗎?」

  潘銀蓮臉一紅,說:「我不懂。我哥的媳婦就被有權勢的人欺負過。我哥為這個喝了老鼠藥,但救過來了。如果不救過來,潘家就徹底沒日子了。」

  鎮上柏樹老想把話題朝浪漫、輕鬆、快樂上引,而潘銀蓮總是把話題朝十分沉重的現實上靠。一時找不到彌合縫隙的錯位對話,甚至有點讓鎮上柏樹著急。他換了一個話題,不過這個話題更刺激:「你對萬大蓮這個人怎麼看?」

  潘銀蓮的臉,這下刷地紅完了,她說:「你問這話啥意思?」

  「就問問。」

  「戲演得好。有觀眾緣。你還想聽啥?」沒想到,潘銀蓮是這樣回答他的。說完,她起身就要走。

  鎮上柏樹猛然叫了一聲:「銀蓮!」

  「咋了?」

  「哦。沒咋。」鎮上柏樹已經戰戰兢兢,魂不守舍,語無倫次了,「再……再坐會兒吧!」

  「你要寫東西,忙得很,我就不打擾了。」

  「不,不,我特別喜歡跟你聊!」

  潘銀蓮已經看出了某種危險性。男人在失控時,其實幼稚且生猛得跟野獸沒有兩樣,她必須立即迴避。

  可鎮上柏樹站了起來,並且在攔截她的去路:「銀蓮,你……難道……都看不出……我……我對你的意思嗎?」

  潘銀蓮鄭重其事地說:「鎮老師,我一直很尊重你。我把你看得比我的小學老師和中學老師都尊貴。請你多幫我學一些知識,讓我做個好人吧!」

  這話一下讓鎮上柏樹有些不好下手了,他支吾道:「當然,當然。學知識……也不影響相好麼……相好……跟好人……是兩個概念……但,並不矛盾……」說著,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地就要上前熊抱。

  潘銀蓮一下將他推開了,說:「鎮老師,加貝對你不薄呀!他那麼信任你,你覺得……這樣做好嗎?」

  「咋不好?他心中只有萬大蓮,難道你……傻成這樣……」

  潘銀蓮終於忍無可忍:「請鎮老師尊重些!賀加貝跟萬大蓮到底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是我!我是潘銀蓮,不是潘金蓮!更不是閻婆惜!」說完,她嗵嗵嗵嗵地下樓去了。

  鎮上柏樹僵在了那裡,突然覺得麵皮好像被潘銀蓮剝掉了一層。世間還真有如此守身如玉的女人?他有點不信。他是真的被潘銀蓮吸引住了,吸引得甚至半夜要幾次呼喚她的名字才能入睡。連潘銀蓮剛坐過的凳子,他也覺得坐上去是那麼愜意、溫情、美妙。他不相信得不到這個女人。如果講梨園春來有吸引力,那根本還是潘銀蓮。沒有潘銀蓮,他也許不會堅守這麼久。他畢竟還是想創作一點更有意義的東西。寫小品,說到底離文學比較遠,算是一種捧演員的活兒。尤其是這種喜劇段子,演出後,都說賀加貝怎麼有天分,有才華,沒有人說要見見寫手的。有時賀加貝給人介紹他,人家也是頭都不扭地握著賀老師的手,搖來搖去死不丟。要說掙錢,去給企業家寫報告文學,也不少掙。可他偏就困守在了這個二層閣樓上。是一種希望,扭結著他難以斷臂而去。不知這個希望何時能實現,他還得等。無論多長時間,他都有耐心等待下去。

  潘銀蓮是太美了!人活一世,與如此大美失之交臂,還不如不活這個人算了。他突然把賀加貝給他弄來鍛鍊身體的一對啞鈴,飛起一腳,踢得滿樓亂滾起來。而後,他又把渾身揮發不出去的荷爾蒙,猛使到伏地挺身上,一氣做了一百二十個,才卸磨驢一般軟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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