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10-09 21:30:52
作者: 陳彥
潘銀蓮不想在老梨園春來賣票了,主要是不願再伺候鎮上柏樹。鎮上的眼睛,越來越發燙,越來越長滿掛鉤、倒刺,她有些受不了。倒不是熱得燙得受不了,而是刺刺啦啦的,應對起來很麻煩。自從跟賀加貝結婚,她就覺得自己是賀加貝的人了。這與打小受奶奶和娘的嘮叨分不開。奶奶嫁爺爺一輩子,娘嫁爹一輩子,都是實打實地過日子。在紅石榴度假村她才知道,原來世間男女的事情,不像奶奶和娘說的那麼簡單、單一,甚至還可以如此隨便。她親眼撞上的,都好幾次。但在度假村,被人逼得太過隨便的女子,又多沒有好下場。有幾個,甚至都被城裡女人撕爛了臉,打折了腿。還有一個,會終身不育。因此,她更堅信奶奶和娘說的,安分守己,禍不惹身。當然,她也有難言之隱,剛好拼死堅守。那堅守的不僅是一份尊嚴,也是一份隱私。賀加貝是因為賭咒發誓,說愛上了自己,她才把尊嚴和隱私,一齊交給了他。但沒想到,他跟萬大蓮是這樣地糾纏不清。直到結婚後,她才知道得更多、更細。賀加貝是的的確確因她長得像萬大蓮,才李代桃僵的,並且越來越嚴重,越來越讓她難以忍受。
自從在開發區有了新演出點,賀加貝到老演出點就來得少了。每天一邊劇場演兩場,賀加貝、賀火炬和萬大蓮都是兩邊跑。配演和唱歌跳舞的「墊場」越來越多,他們三人的戲,是壓四場演出的「大軸」。因此,趕場特別累,都是掐時卡點地跑。多數時候,他們從一個劇場出來,就跟飛人一樣,是拼著命地朝另一個劇場狂奔。但平常,賀加貝明顯在新劇場待得多些。有時一待好幾天,潘銀蓮都只能在老劇場的舞台上跟他照一面。下了台,就見他跟萬大蓮飛跑著鑽進車裡被拉走了。每每看到這種場景,她心裡都是酸溜溜的。有時再與鎮上柏樹怪不唧唧的眼神一對上,就尤其感到灰頭土臉的下不來台。
她正式跟賀加貝提出,要到新劇場上班。賀加貝問原因,她也沒多說,就是想換地方。賀加貝問:「那鎮老師的吃喝咋辦?現在最缺的就是戲本,你不是不知道。」
「我難道就是伺候人的?」潘銀蓮的話有些沖。
賀加貝說:「這是在給咱家伺候爺,知道不?掙多掙少都是咱家的事。」
潘銀蓮沒好氣地說:「我還是這個家裡的人嗎?」
「你啥意思?」
「你說我啥意思?」
賀加貝有些不耐煩:「你腦子進水了是吧?」
「我腦子咋進水了?你把我當傻子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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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咋當傻子了?」
「你說你咋把我當傻子了?」
賀加貝也的確是忙,就沒跟她多說:「好吧好吧,那你過去,你過去,行了吧?」
潘銀蓮還真就過新劇場賣票去了。
潘銀蓮一走,鎮上柏樹就坐不住了,煩躁、焦慮了好幾天。氣得他半夜把一對啞鈴都從後窗戶扔出去了,嫌一對「狗男女」,不該在他窗戶下哼哼唧唧地「傷風敗俗」。賀加貝這個不長相的貨,還給他派了個想學寫戲的毛頭小伙子來伺候。小伙子是少有的「不恥下問」,嘴多得要了人命了,一會兒請教戲咋開頭,一會兒又請教戲咋結尾,煩得他都想把他也從後窗戶撇下去。連他自己的新小品還不知咋開頭呢,都五天了,才只寫了九個字:
[幕啟。
[村頭傳來狗叫聲。
第六天改成「村頭傳來狗咬聲」,第七天改成「狗吠聲」,第八天又改成「狂吠聲」,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終於跟賀加貝攤牌了,說:「這地方實在吵得不行,恐怕得換換了,要不然才思就枯竭了。」
賀加貝二話沒說,就把鎮上柏樹也弄到了開發區。他在劇場附近的賓館裡,給鎮上柏樹長租了一個套間,立馬把人接了過來。
這地方的確豁亮,在十九層樓上,一眼望去,開發區幾乎盡收眼底,是與「鴇雞巷」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除了高樓、廣場,就是草坪、花園;攢動的人流,也年輕時尚許多,很少看到引車賣漿者。「鴇雞巷」雖然日復一日地朝前漸變著,但沒有開發區來得徹底,一下連老城郊的蛛絲馬跡都找不見了。好像一夜之間,就進入了電影裡的西方世界。鎮上柏樹面對起來,似乎還有點措手不及。雖然那邊的閣樓面積大些,可畢竟是簡易倉儲。而這裡是一望無邊的像夢一般的「海市蜃樓」。站在窗戶前,就能看到劇場大門。潘銀蓮賣票的地方,剛好在他眼皮底下。要在窗前多站一會兒,他甚至就有可能看到潘銀蓮進出的身影。這仍是一個絕妙的所在啊!
鎮上柏樹繼續保持著加班加點的姿態,並且不斷給賀加貝傳遞著構思與創作的苦累艱辛。一旦加班,就需要特殊照顧,需要送餐、送點心、弄咖啡。他明確表示,那個想學寫作的小伙子不行。說他嘴碎,比較適合搞傳銷、賣保險。而服侍腦力勞動者,還得是潘銀蓮。
在老閣樓時,上演的那場熊抱未遂的尬劇,讓鎮上柏樹甚至有點擔心,怕潘銀蓮給賀加貝告狀。但經過幾天觀察,他發現此事並未暴露。說明劇情還有巨大的發展張力和空間。潘銀蓮見他,仍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的笑得自然隨意,動作坦蕩大方。儘管他十分想一把摟住這個尤物,可潘銀蓮的氣息中,似乎越來越透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東西。他就還得克制、隱忍。過去在幽暗的閣樓中,只能看到潘銀蓮美麗的輪廓。而在這間套房裡,四個通透的大窗戶,把她的臉龐纖毫畢見地立體照耀出來,甚至能看到細嫩麵皮下的青春汁水涌動。他第一次發現,潘銀蓮高挺的左鼻翼旁,還有一個小黑點,只有針尖那麼大,不仔細看,是完全看不出來的。這是她所有能暴露出來的面部、脖頸、手臂、大腿上的唯一缺陷。當然,也是最獨特的美感,美得甚至應該在脖項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再搭配一顆。他真想再挑出一點致命的毛病來,好讓他減弱這種痴念的痛苦,可偏是再也挑不出來了。並且還越挑越美,美得令他窒息、銷魂、失態。潘銀蓮每每離開,他都會狠勁做伏地挺身,現在已是能連著做一百五十個的體能了。做完,臉憋得跟紫茄子一樣,傻站在窗前,死盯著潘銀蓮在售票間的一舉一動。這個該死的女人,的確把他害慘了!可心裡越罵,越失魂落魄。真的是老房子著火,半點都沒得救了。但他得磨!得等!得忍!他感覺,自己既像是梅爾維爾《白鯨》里那個亞哈船長對那頭抹香鯨的生死膠著,又像是海明威筆下的古巴漁夫與那條大馬林魚的苦苦周旋。太累了!但又太有意思,太值得了!
潘銀蓮對鎮上柏樹的那雙眼睛,已經有點忍無可忍了。但他畢竟還沒做出太特殊的舉動,她就還忍著。讓她不能忍受的是賀加貝對萬大蓮的態度,那是真的叫「賊眼放光」。那光芒與鎮上柏樹的「賊眼」比起來,有過之無不及。見了萬大蓮,賀加貝是腿都挪不動的姿態,台上台下都表現出一種賤酥酥的殷勤。連他弟賀火炬有時都有點看不慣,要瞪他哥兩眼。可賀加貝全然已痴迷在其間,不知「吃相」的難看了。潘銀蓮以為離得近,盯得緊,賀加貝就能收斂些。可越湊得近,見得多,越是痛苦不堪。賀加貝就像沒她這個人一樣,該怎麼殷勤還怎麼殷勤,該怎麼「胡盯」還怎麼「胡盯」。她就想著鄉間那些婦女的命運了。有的女人為此端直抹脖子上吊,以抗拒男人在外面的鬼混。難道她最終還是逃脫不了那些苦命女人的下場?她知道自己就是個度假村服務員出身,與賀加貝之間有很大距離。除了長得與他千差萬別外,其餘更是萬別千差。可他當時就那麼死乞白賴地要自己。這才多長時間,那場像老電影裡攻占山頭的戰鬥,就煙消雲散,而在另一處,卻又炮火連天了。關鍵是萬大蓮還裝作沒事人一般,見她竟毫無愧色。她幾次都想給那不要臉的騷貨啐一口,可終於還是沒啐出口。除了台上演出眉來眼去,台下出雙入對外,潘銀蓮也沒拿捏住人家啥抗硬的證據。最讓她嫉妒的,就是這個場子演完,兩人一道鑽進小車,一下跑得無影無蹤。她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一樣,直到再次見賀加貝,才復歸原位。每每見賀加貝拉著萬大蓮絕塵而去,她就鑽進售票間,關起門來嚎啕大哭。她覺得他們的婚姻變得有些絕望起來。當賀加貝與所愛的真人接續上後,又何須她這個替代的影子呢?關鍵是在賀加貝與萬大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中間,又夾雜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鎮上柏樹,真的是讓她快崩潰了。她有時甚至也有了暴力傾向,把滾戲票的日戳,都摔爛好幾個了。有一次彈起來,竟然恰恰崩在推門而入的鎮上柏樹的大腿上。那張刮成青岡色的臉,笑起來,尤其讓她心生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