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10-09 21:30:56
作者: 陳彥
賀加貝雖然忙得快要小命了,但卻幸福得本來就有些咧巴的嘴,竟然咧得更大更開了。最讓他幸福的事,的確是萬大蓮加入了他的隊伍。萬大蓮何許人也?社會公認的秦腔名旦。他給人家配了幾年戲,也不過是「賊眉鼠眼」「探頭探腦」「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最終被打得「腿斷胳膊折」的主兒。這都是過去的舞台提示和台詞。現在竟然天天就在自己麾下,排戲演戲,而且還是他絕對的配角。這是怎樣一種天翻地覆的人生變化呀!關鍵是他還愛著這個女人。把愛著的女人弄到身邊,幾乎是全天候地相伴相守,那又是一種什麼滋味呢?哪怕她不愛呢,可時間和空間,已經把她鎖定在同一相框了。愛不愛,他相信那都是遲早的事。何況萬大蓮已變化不小,完全不是過去對自己的那種態度了。過去在她眼中,他也許是可有可無的,是可笑的,有時甚至是極其可笑的。總之,不在她含情脈脈時的眼眶之內。而現在,他是主角。她由不會配演,漸漸轉向很會配演;由掌聲因她而起,轉向全都因他而裂帛雷鳴了。
沒辦法,這就是喜劇,這就是丑星時代。觀眾走進劇場,不是因著名花旦萬大蓮而來。他們是因賀氏兄弟才買票,興奮點自然也就在丑星身上了。儘管為了吸引萬大蓮來,他改變了許多慣常做法,對萬的重要性,進行了著重強調。比如舞台調度,還有出場亮相、重場戲設計、尾聲謝幕等,都把亮點給萬大蓮分配了不少。但終是無法搶奪他們兄弟,尤其是他的光芒。開始萬大蓮明顯有些不適應。演著演著,也就漸漸從以自己為中心的舞台環境中走了出來,似乎是認同了她的次要性。當然有時也有些小不遂意,小噘嘴吊臉,小脾氣。他也在不斷地提高薪水,以強化她的適應度與堅定性。
萬大蓮自從進了梨園春來,生活也在顯著改變。首先是從邋遢狀態中走了出來。懷孕那陣兒,她幾乎成了織布梭子形。因肚子特別大,有時還見她把那個肉球托著。生下廖萬後,也沒利索過。大腹沒了,身子卻懈了,老是拎不起來。加上遲早都穿著磨損度很高的練功服,頭髮也大多散披著,就都說這女人光彩不再了。可在賀加貝心中,她咋穿,都是嫵媚的,性感的,楚楚動人的。最讓他沒想到的,就是她跟廖俊卿的離婚,竟然在他與潘銀蓮結婚的前二十八天。這個巨大錯位,對他來說,簡直是登月登到了木星上,迴旋都沒個軌道。可他對萬大蓮的那份心,始終沒變,尤其是在萬大蓮被廖俊卿拋棄以後。當然,萬大蓮始終不承認這是拋棄,對誰都說是自己先提出離的。可一團人都知道,廖俊卿那頭種豬,你敢放出去,那就是放虎歸山,縱龍入海。他不拈花惹草,除非那幾天他牙痛,或者小便水腫失禁。即使他不惹,也有那些輕狂的女人,會主動上去親一口。因為他實在長得他娘的英俊瀟灑得有些過分。用英俊瀟灑,似乎都不足以說明廖俊卿獨具的那份當種豬、種牛、種馬的上佳天資。好像老天爺創造他,就是為了證明他們還有這等精緻無比的造人手藝似的。偏偏就給賀家,造成了如此不堪的兩代「窩丑」局面。他一直對廖俊卿沒有好感。當學員時,那就是個以超人的小白臉長相而鶴立雞群的貨色。連一些女老師,都忍不住要把他抱在懷裡亂親幾口,說我娃好,我娃乖的。咋不抱起他和火炬也親幾口呢?他和火炬就不好不乖嗎?好像廖俊卿天生就是來反襯他和火炬的醜陋的。要不是丑星時代到來,他還真不知要怎麼像竇娥一樣,搶天怨地地聲討造物主的不公呢。總之,賀加貝是不敢想廖俊卿的。一想起,頭皮就發麻,心頭如針扎。好在這隻種豬跟他的小騷貨,夫唱婦隨,永遠雲遊在天涯海角了。也就在他知道萬大蓮離婚後,肩上的責任,忽地重如泰山起來。幾番邀請,總算入伙。萬大蓮開始也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結果越試越深度捲入。人也從「拉娃婆娘」的隨意中,日漸講究起來。如今,明星風度日盛:指甲、嘴唇血紅;就連高跟鞋,也是錐子一樣的六寸懸垂,上下車,他不攙扶一把,幾乎連車門都難以出進。看來萬大蓮是歸順了,可潘銀蓮怎麼辦呢?這已是他不得不思索的重大問題了。
潘銀蓮已經幾番給他甩臉、撒倔、難看了。他能感到,就這她還是一忍再忍的。其實他跟萬大蓮之間也沒啥。也許是忙,截至目前,還沒涉及排戲演戲以外的任何事。就是在一起的時候多一些。尤其是到了新劇場,活動空間大了,化妝、換裝房間多了,潘銀蓮就懷疑起來。她要跟過來,他也就讓跟過來了。她會不時到排練的地方,化妝的地方,尤其是換服裝的地方,進行突擊檢查。當然,她總是以端茶倒水、打掃衛生的名義。好像來得挺自然,但他心裡,萬大蓮心裡,還有賀火炬以及其他演員心裡,都很清楚她是幹啥來了。賀加貝真的很是自責起來,怎麼就那麼急頭絆腦地愛上潘銀蓮,並迫不及待地結了婚呢?現在回想,一切都是把對萬大蓮的美妙臆想,全盤寄託到潘銀蓮身上了。她們長得那麼像,像得生人難以分辨。他便把這種像,轉換成真與實,是亦真亦幻、亦醉亦夢地生活了起來。當真萬大蓮再次單身自由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假萬大蓮,便越來越顯出虛假與多餘來。
潘銀蓮畢竟就是一個山裡的小家碧玉。她是河口鎮送到縣上,再經過層層篩選,進行了嚴格家政培訓的第一批保姆。這批保姆是要專門送到京城和省城領導家去服務的。主要是為了「安插內線」,聯繫這些領導方便,以便促進家鄉經濟發展。潘銀蓮因為長得太好,而就近在省城一個重要局長家安插下來。誰知局長的老婆,見這個漂亮妞來家後,局長回來得也早了,也勤了;有時手頭還搖搖晃晃提幾根蔥、幾把時令菜啥的,說是順路買的;見天他也不加班加點朝半夜十二點以後開馬拉松會,折騰處長們了;外面喝酒應酬也少了,說該養養胃、調理調理胃穿孔了;並且連文件都拿回家來看,拿回家來批;有時還親自下廚,要表現幾個拿手菜什麼的,是異常熱愛起生活和家庭來了。老婆在這等事上是何等機敏之人,立即就懷疑有情況,可能已十分危急。潘銀蓮便在一頓晚飯後,剛洗完碗,就被不明不白地宣布辭退了。好在局長給武大富搭了一句話,潘銀蓮便成了紅石榴度假村的特別服務員。那局長以為在度假村可以更好地親近她。誰知這才是顆咋都蒸不熟、煮不爛、砸不扁、整不明白的銅豌豆。摸一把,她就像彈子一樣地亂蹦亂跳起來,他也就含恨放棄了。因此而入迷、實驗並最終放棄的各色人等,據說還不少。結果被賀加貝這個「丑」黏糊上,竟然還入車入轍地入了洞房,武大富至今都覺得是活見鬼的事。
賀加貝開始纏上潘銀蓮時,也覺得幸福無比過。雖然那裡的疤痕,不免有點硌硬人,但他依然像得到了萬大蓮一樣,十分興奮。只是這種興奮,隨著正宗萬大蓮的介入,而日漸萎蔫了。他甚至突然發現,潘銀蓮缺陷很多,不僅僅是遮掩著的那塊疤痕問題。更重要的,是一個生活在城市白領區域的人的氣質缺陷、情趣缺陷,甚至心理缺陷。只有在萬大蓮歸來後,他才發現,潘銀蓮竟然有如此多的小心眼。她是死死地把他盯著,看著,企圖不想給他任何自由呼吸的空間。這讓他不由得討厭起她來。儘管她也並不令人討厭,任何事情都沒有失去分寸,只是眼睛盯得死緊而已。但這已經令他很是煩心,並覺得多餘了。他甚至突然發現,潘銀蓮的五官雖然沒有任何改變,但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而昔日他在她臉上看到的那些光彩,都跑到萬大蓮臉上去了。他覺得潘銀蓮的一切,都是模擬、仿造、克隆的結果。這種仿造感,讓他感到很是不適了。他覺得萬大蓮才是萬大蓮的唯一創造者和擁有者。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有時想著都有點後怕。但在潘銀蓮與萬大蓮的比較中,他還是越來越把砝碼移向萬大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