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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2024-10-09 21:30:38 作者: 陳彥

  萬大蓮的加盟,的確使舞台演出樣式、色彩都豐富了許多。但台下的矛盾,卻立即變得不好調和起來。

  這倒是讓鎮上柏樹心裡,有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希望感。

  鎮上柏樹開始只是對潘銀蓮的美貌,時時怦然心動。時間長了,美貌以外的東西也與日俱增,麻煩就有點大了。他知道,自己是跌入了一場情慾的粘網。他對粘網印象很深。那還是在地區行署工作時,分管他的副專員愛撲鳥,並且有一副特製的粘網。網上抹滿了蜂蜜,鳥一飛上去,撲撲稜稜,註定在劫難逃。除非撕掉皮毛或翅膀。他感覺潘銀蓮就像那張塗滿了蜜汁的絲網,任他如何開展理性鬥爭,都愈粘愈緊,欲拔不能。這畢竟是老闆賀加貝的老婆。他雖貴為策劃、師爺、「書會先生」(這是宋元雜劇里對勾欄瓦舍中編劇的稱謂),明清也叫「京師老郎」,但畢竟還是人家賀班主的打工仔。

  賀加貝把他安排在劇場二樓上的一間庫房裡居住、寫作。雖然不能與度假村同日而語,但收拾收拾,倒也蠻像一回事。房子寬大不說,而且看街景一目了然。就是後窗戶外一家叫「夢裡桑巴」的歌舞廳,有些讓他受不了。見天半夜兩三點,還在恩呀愛呀的唱個不停。歌舞廳外的窄巷子裡,時時有緊緊擁抱著吻別不去的。沉浸在情慾中的人,智商大概不會比三歲小孩高多少。借著夜幕,以為巷子人都痴聾瓜傻,睡死過去了,端直就哼哼唧唧地連歡起來。也有雀占鳩巢,被打得抱頭鼠竄,飛刀見血而不敢聲喚報警的。總之,這是一個地形十分有利的夜生活觀測點。只要你有精力,有興趣,幾乎不會有讓你失望的夜晚。鎮上柏樹開始還信心滿滿地觀測了幾夜,想著不定還能找到創作靈感呢。可太刺激的觀測,有時也把自己折騰得夠嗆。見天頭重腳輕,還感冒發燒,他也就不敢再深入細緻地窺伺下去了。

  

  賀加貝聽說這兒太鬧騰,把鎮老師都整生病了,就說給換個地方,他又有些不捨得。到哪裡能找到這七八十平方米的大倉儲呢?雖然低矮點,可他個子又不高。伸手就能觸著頂棚的屋子,讓舞美設計繃了幾條印滿了繁星和月亮的花格子布,還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妙感。加之潘銀蓮會時常上來送飯、送茶。有時他故意要做出創作得分娩艱難、痛不欲生、廢寢忘食、水米不思的樣子。賀加貝就會安排潘銀蓮,特別去弄些可口的飯菜,一次次端上樓去。

  樓上和樓下是截然分開的。任何人要上樓,都能聽到木樓梯的吱扭聲和咯噔聲。因此,這裡實在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幽會地點。

  在鎮上柏樹看來,潘銀蓮是個再古怪不過的人。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可就是有種難以迫近的距離感。每次端上飯菜來,她會一屜一屜拉開,給你擺得整整齊齊,湯匙、筷子、餐巾紙齊備。她若要走,你挽留一下,她也會停下來,就坐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看著你吃,讓你胃口大增。可你就是不敢湊近。甚至不敢說出一絲半句猥褻的話來。想說,看看她的真誠、善意和一種親情感,就張不開嘴了。等你吃完,她問問飯菜味道,又會一一收拾好屜籠,頷首一笑,下樓去了。每每離去,他都要久久看著潘銀蓮背影消失的地方。那是怎樣一副「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身姿呀!他不敢想像,在她時常都愛穿著的那身藏藍色職業裝裡面,是包裹著怎樣一副大概不存一絲瑕疵的玉體啊!他都快被這種無盡的想像整瘋了。他甚至在整夜整夜地呼喚著潘銀蓮的名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間裡,全是潘銀蓮在走動。他的創作,也便在對潘銀蓮的想像中,無限擴散放大開去。連賀加貝都說:鎮上老師寫愛情喜劇,真是腦洞大開了。

  潘銀蓮並不喜歡給鎮上柏樹端飯菜上樓。那個空間雖然很大,她卻覺得十分逼仄,還不如門口售票處的小房寬展。那幾平方米雖然腳手都不能伸展,卻面朝街道,窗口大開,毫無秘密可言。即使鎮上老師侷促得很近,她也覺得安全。可這間二樓儲藏室就不一樣了,好像天然是個四面隱秘的處所。即使有兩個小窗戶,鎮上老師都用廢景片擋著,說是嫌外面嘈雜,還說他寫作不喜歡光線太強。她一上樓來,鎮上老師眼睛就放光。滿臉的毛鬍子,見天颳得青岡岡的,像是舞台上才刷過顏料的假太湖石。見面啥都問,好像他是局外人,對樓下一無所知似的。問來問去,無非是不想讓她離開而已。賀加貝給她的任務,仍是把鎮上老師服侍好。他就那麼放心她,放心這個鎮上柏樹,這讓她很是不快。她覺得賀加貝的心思全在萬大蓮身上。不由分說地把萬大蓮弄進劇組後,見天都湊在一起排愛情喜劇,沒有一句台詞是她聽著不肉麻的。可賀加貝樂在其中,並且日以繼夜地加班加點,就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異常。聽說萬大蓮家的保姆,都是賀加貝親自找的。她想質問賀加貝幾句,但到底沒有張開口。只是給他擰屁股甩臉子了幾次,她想讓他自己想去。

  鎮上老師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有幾次偏把話朝萬大蓮身上引。他說:「萬大蓮咋能跟你長得這麼像?」說這話時,他臉上表情是怪怪的。「不過,她比你的味道可差遠了。」

  「什麼味道?」她問。

  「女人味兒!清純味兒!草澤香木味兒!鮮花露珠味兒!」他說了一大串。

  潘銀蓮不好意思:「別瞎說。人家萬老師可是大名演。」

  鎮上柏樹說:「好女人與名氣、財產、身份、地位一概都沒關係。好女人就是天地間的尤物,興許由山野露珠生成,荒郊狐狸所變;也許長在陋巷,也許生在豪門;不因衣飾金貴而眼生雙皮、瞳眸如漆,也不因粗茶淡飯,而汁水乾癟,膚色失血。好女人就是三月的鵝黃柳梢、六月的荷塘水蓮;無論豪宅深院的柳梢,還是山野沼澤的水蓮,其本質都是汲日月精華所成。功名利祿固然好,那都是硬粘上去的。就像廟堂里的金佛,多是一層層刷上去的黃顏料。尤其是美人,一旦沾上名聲、財氣、地位這些東西,便頓失柳梢之鵝黃、水蓮之清純。要是再特別喜歡這個,那就更是欲鵝黃而偏呈古銅,甚至茄子色了。你呀,好就好在,還保持著這份對鵝黃與清純的淡持。」

  潘銀蓮急忙起身說:「鎮上老師說的啥,我也聽不懂。我就是個服務員,給人端盤子的。啥子鵝黃不鵝黃、清純不清純的,都跟我沒關係。」說著便要走。

  「等一等。」鎮上柏樹實在不想讓她走,又問,「賀老師和萬大蓮還在下面排戲?」

  潘銀蓮有些不高興:「我不知道。」

  鎮上柏樹偏說:「你聽,不正在排嗎?」

  樓下的確傳來了賀加貝和萬大蓮的排戲聲。

  鎮上柏樹是想用這件事,來刺激一下潘銀蓮,也許還能刺激點意外效果出來。

  可潘銀蓮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鎮上柏樹尷尬在了那裡。他自己搖搖頭,笑了笑。也不知後邊還有什麼好戲等著,反正他對這齣戲的劇情發展,還是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他的創作勁頭也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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