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9 21:30:33
作者: 陳彥
賀氏兄弟的名氣的確是打出來了。戲一開鑼,立馬人頭攢動,座無虛席。儘管只有二百來個座位,可場場爆滿,有時還在過道加座,自是令人喜出望外。
首先是地方選對了。「鴇雞巷」已成新的「紅燈區」,好多門牌也都掛著「大峽谷」「塞納河」「維多利亞灣」的字樣。裡面不是跳舞就是洗腳,再就是洗浴中心。本土名字,像「聚和園」「仁壽坊」「信義堂」等招牌,基本都廢棄或改頭換面了,連「劉一手澡堂」都弄成了「夢巴黎」。過去街邊小鋪面里的吃喝,大多變成了占道經營的攤點。但見城管過來,就沒命地朝背巷子鑽,眼瞅見還燃著爐火的攤攤,被拉上了滴湯灑水的昌河車。而諸多鋪面,都變成了咖啡屋、茶道、日式韓式料理。還有朝鮮人開的「金達萊餐館」,門口總是站著成雙成對的美女,一有客人來,就又是唱又是跳地把人迎進去。梨園春來左邊,是一個溫泉浴,名叫「北海道之春」。右邊是麻將館,外帶老虎機之類的遊戲,乾脆就叫「拉斯維加斯之夜」了。那時這個城市夜晚能鬧騰一宿的地方,大概就一兩處。全城都睡了,這兒的神經末梢還在抖動。賀加貝的喜劇加盟進來,自是又讓這條街的熱鬧增添了許多。
中午一場,晚上一場,演著雖然累人,但收入都是自己的,這讓賀加貝很是快活。有叫他賀老闆,也有叫賀團長的,感覺自然是不同於在紅石榴度假村了。這期間,鎮上柏樹的創作激情也大大迸發,竟然又連著弄了幾個好段子。一經推出,沒有不喊叫看得痛快過癮的。賀加貝就又想到了萬大蓮,他想讓她加盟到賀氏演出團來。一是團里人手的確不夠;二來也需要新面孔,尤其是女角;三來他也實在想把萬大蓮拉一把。聽說她日子很苦。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也有這個能力,讓萬大蓮分享到自己這份幸福和快樂了。
賀加貝又去找了一次萬大蓮。
離了婚的女人,就像水仙花突然失了水分供養,花倒仍是開著,卻有點蔫干,且枝體也顯得有些東倒西歪。這是賀加貝走進萬大蓮房間的一種古怪感受。照說,萬大蓮離開花花公子廖俊卿,是件大好事啊!自打萬大蓮結婚後,他就覺得她活得越來越不講究了。懷孕、生孩子,更是把一個花骨朵兒,搞得花蕾、花蕊不再。再加上離婚,她還真把自己當寡婦對待了。這年月,離婚的也不在少數。有些把結婚離婚當玩兒似的,說結便結,說離即離,就像脫下本來就帶著裝飾味兒的手套一樣隨便。離了的,比在婚還收拾得鮮嫩出挑,仍是玩著純情少女般的嬌媚,只是總有點包不住那失去了天然羞澀的風騷而已。可萬大蓮偏是一心圍著那個叫木犢兒的孩子廖萬轉。她把生命的花瓣都快蹭掉光了,只留下一個撐持過花朵的光稈稈,立在房中,還抱著廖萬搖來晃去。
那碎貨也一歲多了,卻老賴在他媽懷裡揪著奶玩。
過去他們在一起練功時,他從練功服外,踅摸過那對吸引了無數雙眼睛的「雙子座寶塔」。後來排演聊齋戲,這對挺拔的寶塔,又無數次從自己身上、心尖擦過。他感到了塔的飽和度,也感到了塔的彈性和韌勁。她跟廖俊卿入洞房那天晚上,他也無數次想到這對寶塔的污損與變形程度。今天,當他第一次借廖萬的手,看到這兩座原塔時,興奮之餘,卻又感到了無盡的酸楚與疼痛。塔是徹底變形了:基座越攤越大,塔尖卻顯示出了向塔基倚重、後坐、軟臥的趨勢。不似當初仰躺在那裡做「犀牛望月」科時,都那麼嚮往雲端地尖峭、怒放與挺拔。顏色也讓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又恨起狗日的廖俊卿來。
他在窗外偷看了一會兒,才推門走進去。萬大蓮立馬把廖萬的手從胸前扯開,蓋上了衣服。她既沒表示出對他過分的熱情,也沒表示不快,就那樣隨便笑了笑,讓他坐。
往哪裡坐呢?二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連沙發上都搭滿了剛洗過的衣服、床單。萬大蓮一手抱著廖萬,一手隨便抓了抓,才算是給他騰挪出一個下屁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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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把家裡挏的。」萬大蓮有些不好意思。
「過日子麼。」賀加貝也回了句言不由衷的理解。
廖萬又掀她衣服,要摸奶,她還有點阻擋不住。
他就站起來,彈了一下廖萬的臉蛋說:「都多大了,羞不羞?!」眼睛卻把萬大蓮的胸部又近距離掃射一下。
廖萬還是要摸,只是萬大蓮死死用衣服把他的小手捂在了裡面。
他又坐下問:「團里一直沒事?」
萬大蓮說:「你還不知道?現在連周一集合都散夥了。團長也不想幹了,交攤子還交不出去。」
賀加貝說:「放在我,也把這攤子交了算了。排戲演戲都沒人看,工資只發百分之五十,還幹啥?」
萬大蓮說:「就你紅火麼!」
這話賀加貝愛聽。說明她總算還是關注著自己的。他說:「我就是二次來請你出山的。」
「你演喜劇,我唱花旦,就不搭嘎麼。再說,我愛笑場。過去在台上,但見你爹和你弟兄倆演出,就笑得忍不住。有幾次都讓團上把演出費扣了。我不適合演太鬧騰的戲。一見你們做鬼臉,就完蛋了。」說著,她還真又笑了起來。
「我不朝你做鬼臉就是了。」賀加貝說。
「哪能成。演出還能不交流?一交流准完蛋。」她又笑了。
賀加貝說:「你絕對放心,笑場了也沒人扣你演出費,現在是我賀加貝說了算。再說,演一演就習慣了,跟你演小旦談情說愛是一樣的。演多了,也沒啥好笑的,只是底下人覺得樂和而已。咱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
說了半天,萬大蓮一直抱著廖萬亂晃蕩,手還不停地跟那碎貨的小手在胸部衣服里玩搏鬥,就是不應承。
他起身又把那碎貨的屁股拍了一下:「玩夠沒?」
那碎貨竟然還被拍哭了。萬大蓮就一直哄著:「叔叔跟你耍哩,叔叔跟你耍哩麼!」
從她家裡的景況看,日子是過得蠻恓惶的。萬大蓮遲早都穿著那身練功服、練功鞋。一件剛洗過的絲綢襯衫,還是他們在杭州演出時買的,他清楚記得那上面的牡丹圖案。吃的餅乾,也是街道上私人攤子打的那種馬蹄掌大的桃酥餅。茶几上半碗剩米飯里,稀軟著幾片燒茄子。尤其是擦臉毛巾,他看都有點發硬了還在用。說明廖俊卿那頭豬走後,就沒關心過萬大蓮。他覺得是時候了,就有點強制地說:「不說了,明天就到我團里上班。演一場五百塊,把把清!」把把清,是一場一結算的意思。
這個數字對任何人都是有誘惑力的。那時劇團演出一場,一人也就三五十塊錢演出費,並且一拖好幾個月發不下來。
「我去這個咋辦?」她用嘴努努懷裡的孩子。
愛屋及房上的烏鴉,可賀加貝對廖萬這個「烏鴉」,卻總是有些愛不起來。他說:「你也不能老讓孩子吊拉著。真的不做事了?光給廖俊卿看孩子?就讓人家在外面龍爪鳳爪野雞爪,五花六花糖麻花……」
萬大蓮被惹得撲哧一笑:「你再別說他了!這是我的孩子,與他無關。」
「那還叫廖萬?應該叫萬廖。我看叫萬貨(賀)都比他強。」賀加貝說的那個「貨」字,是故意向「賀」的方向滑了一下。
萬大蓮又撲哧笑了:「別說了,娃真的小,我還得再等等。」
「等啥呢,我明天就給你弄個保姆來,一切費用都是我的!」
萬大蓮說:「那咋行。」
賀加貝說:「咋不行?我說行就行!用人才,現在不都給優惠政策嘛!還有給房、給安家費的呢。房子本團以後會有的!眼下保姆費,梨園春來包了!」
他所說的本團,自然是指賀氏喜劇藝術團了。
萬大蓮還想說什麼,賀加貝就起身要走了。他能感到,這次萬大蓮是會同意的。反正同意不同意,他都會把她弄過去,有這麼個攤攤,是能為她負點責任的時候了。儘管萬大蓮沒有半點想讓他負責任的意思,可秦腔團如此不景氣,她把日子過成這樣,他心裡實在擱不下!
本來賀加貝是想多待一會兒,啥時見了萬大蓮,他都會有釋放不完的激情。可又不能多待,他知道潘銀蓮會吃醋的。
潘銀蓮最見不得的就是萬大蓮。每次回家,他哪怕把萬大蓮的房子多睄一眼,她都會有反應。他知道,把萬大蓮弄進梨園春來,肯定會惹些麻煩,但他又不能不作出這個決定。鎮上柏樹新寫的段子,的確需要女角兒,並且戲份還很重。他也故意與火炬一起,當著潘銀蓮的面商量過。火炬倒是沒提具體人選,他端直就提到了萬大蓮。火炬還看了他嫂子潘銀蓮一眼。他有些不由分說:「要用就用最好的!」
潘銀蓮說:「最好的,那就是人家省秦腔團的憶秦娥麼。」
賀加貝說:「憶秦娥肯定請不來,加上她也不適合演喜劇。聽說憶秦娥整天背著傻兒子全國到處去看病呢,恐怕也沒心思演戲了。」
火炬說:「省秦的楚嘉禾也行,那傢伙我看撒得開,電影、電視、唱歌、模特兒啥都能來,不定演喜劇也蠻合適。」
賀加貝搖搖頭說:「伺候不起,聽說楚嘉禾難伺候得很。還是叫萬大蓮保險,畢竟一個團的,人熟。」
賀加貝心裡既然想好了萬大蓮,那就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
果然,他剛從萬大蓮房裡出來,就見潘銀蓮在家裡四樓窗戶前朝這邊死盯著。他一出門,潘銀蓮就把窗戶噼里啪啦關上了,聲音關得很重,有些像鄉間老油坊上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