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9 21:30:13 作者: 陳彥

  鎮上柏樹自進城以來,算是第一次有了相對安定的居所和生活。他對這種庭院式農家院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到處都是土炕、磨盤、風扇、爬犁、鐵錘、鐮刀、牛鼻繩。檐梁下還吊著小米、包穀、辣椒串。尤其是床底還放著一把陶夜壺。有沒有人尿,不知道,院裡是有衛生間的。可夜壺朝那兒一擺,與土炕立馬就形成了和諧統一感。一切都好像是從他老家端直搬過來的一樣。那是當年他最想掙脫的環境,直到考上大學才離開。現在這些遠去的東西,又赫然把自己重圍了起來。在城裡,這是一種時髦,一種景觀,一種喜劇。在他,那就是苦焦、單調、落後、悲涼的代名詞。住在這兒搞喜劇,對於他,首先產生了某種環境上的障礙。好在是賓館式管理,連被子都不需疊。在孔老師那裡,起碼你還得出去接水,泡茶,倒煙缸,打掃衛生吧。這兒,連飯都有人端到桌上了。何況還是潘銀蓮親自服侍。也不知咋的,自見第一面,他就對潘銀蓮有好感。似乎不僅是漂亮,鼻樑高,眼睛大,皮膚緊緻,像三月垂柳一樣嬌嫩欲滴。關鍵是還有一種含蓄感。這種感覺城裡已經比較稀罕了。越漂亮的女人越冷漠,時尚雜誌上稱之為高冷型。城裡女人反正高不高都很冷,冷得讓人不敢直視,視而寒心透骨,不輕自賤。他倒還沒敢有什麼非分幻想,潘銀蓮畢竟是請他來幹活的東家賀加貝的老婆。覬覦東家老婆,從道德上,也是不咋站得住腳的。他只是喜歡潘銀蓮在他房裡走來走去、噓寒問暖的感覺。他覺得這女人,可以用「潔淨」二字來完整形容。有時他甚至想入非非,覺得潘銀蓮一定是渾身上下連一顆小痣都找不到的乾淨主兒。

  雖然他不大喜歡這種土不拉唧的院落,但他喜歡潘銀蓮來紅袖添香。喜歡這種久違了的安定生活。他甚至有點珍惜這次機遇。賀加貝和武大富都說了,只要鎮老師寫得好,度假村就是你的家了。如果常年能住在這裡,吃喝不愁,寫寫喜劇段子,再給幾家雜誌開點小專欄,也就是豐衣足食的日子了。可要搞出像樣的喜劇來,還真不是鬧著玩的。他上過三流中文大學,知道喜劇的概念,絕不是武大富所要的那個東西。但今天住在武大富的度假村,吃著武大富的五穀雜糧,接受著賀加貝老婆的周到伺候,就不能不去琢磨他們所需要的那些喜劇段子了。

  他隨身帶著《世說新語》《笑林廣記》《搜神記》《青泥蓮花記》和蒲松齡、馮夢龍、紀昀、李漁、林語堂的作品。外國的有薄伽丘、喬叟、馬克·吐溫、契訶夫、歐·亨利的小說集。枕頭邊還放著《一千零一夜》。他的好多喜劇段子,都是在這些作家的語言和故事中找到了靈感。可最近翻來覆去,還是沒有找到紅石榴度假村能用上的戲核。荒淫的、偷情的、吝嗇的、虛偽的、行賄的、貪贓的、懶惰的、昏昧的、假道學的、假正經的、整當官的、害主教的、失言失信的、猥瑣懼內的,故事很多。要說滑稽幽默,他一個人讀來,時時笑得失聲岔氣。可要弄成戲,讓滿場的觀眾捧腹、噴飯,都還差點勁道。外國的故事,硬扭過來也不服水土。也許是今天可笑的事太多,一般的段子,扔到觀眾池裡,連點漣漪都泛不起來。想來想去,鎮上柏樹還是想到了青少年時的一些記憶,作家最能寫好的就是那個存儲。好多作家寫一輩子,都在那裡面轉圈圈。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偷賣家裡老香爐的故事。當然,那不是喜劇,那是黑色幽默,幽默得讓人想掉淚。

  

  那是他上大學的第一年,「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的日子,在比對中越來越明顯,讓他不能不回家打老香爐的主意。香爐是祖爺手上傳下來的,典型的青花瓷。爐底有「大清乾隆年制」的篆書款,兩側還有「福海珍藏」「萬壽無疆」的吉言款,形狀像個寶葫蘆。每年春節前,奶奶都會從香火台上小心翼翼拿下來,用灶膛灰和老酒擦洗一新。村裡有見過世面的說,這玩意兒是文物,能賣個好價錢,鎮上柏樹便惦記在心了。不過奶奶從來都沒有要賣的意思。那是供了祖輩幾代人的香火爐,咋能拿去換錢呢?奶奶說,興許彭家人老幾輩子混得沒要飯、沒出賊、沒短壽、沒遭牢獄之災,就是靠了這瓷香爐呢。

  鎮上柏樹知道跟奶奶商量,是不會有結果的,便在一天早上離開鎮子時,順手把瓷香爐塞進包里了。他準備賣了錢,再二一添作五地給奶奶一些回報。想必奶奶對這個最有希望、最疼愛的孫子,也只能罵幾句了事。誰知劇情迅速朝極端方向陡轉了。也許是奶奶有察覺,就在他偷了香爐,準備悄然出門時,突然咳嗽一聲,擋住了去路。奶奶沒有多說啥,就只拿出一沓揉得皺皺巴巴的毛票子,硬要他把香爐放下。他現在的生活虧空,豈是一把毛票子能解決的,便有些強制地要奪路而走。奶奶偏不依不饒。三拉四扯的,他也是有些故意的成分,便把一個瓷香爐跌在了地上。門口台階是青崗條石鋪就。細瓷碰上糙石,只聽嘭的一聲,不是碎成一塊兩塊,而是瓷花四濺了。把條臥在門口的瘦狗,嚇得像是遇見山崩地裂一般射出老遠,趔趔趄趄好半天,才回過身繼續倒退著汪汪亂叫。奶奶當下就臥在地上了。任一家人怎麼掐人中,捏虎口,嘴對嘴地「接氣」「導引」「叫魂」,都再沒叫醒來。他爹劈頭蓋臉、砍腰攔胸地就是幾扁擔,打得他腦海爆裂,麻筋倒抽。他爹還直喊叫要結果了他的小命,跟狗一起給奶奶殉葬去。彭躍進,那時還不叫鎮上柏樹,硬是被打得睡了三天,才被人強攙起來,一瘸一拐地,給奶奶披麻戴孝,磕頭如搗蒜去了。

  咋想這都是個悲劇。可在悲劇裡面,鎮上柏樹老覺得有一種黑色幽默隱含著。他好多次都想寫,可寫出來又不是那麼回事,終究是一場很淒涼的悲劇。突然,他的眼睛又睄到了土炕一角的那把陶夜壺上。他想拿起來看看,又怕人用過。正打量著,潘銀蓮送水果來了,他就問:「這玩意兒是用過的嗎?」

  潘銀蓮羞澀地一笑:「啥玩意兒?」

  「夜壺啊。」

  「鎮老師還知道這是夜壺。」

  他說:「我也是農村來的,咋不知道夜壺?」

  潘銀蓮說:「城裡好多人以為是大茶壺呢。」說完她還笑著捂了下嘴。

  鎮上柏樹有點故意挑逗地說:「那讓他們對著嘴吹好了。」

  潘銀蓮的臉就羞紅完了。

  鎮上柏樹繼續說:「這到底是個擺設,還是真能用?」

  潘銀蓮一笑說:「過去的能用。後來武總嫌髒,就都改成不能用的了。」

  「不能用?」說著,鎮上柏樹拿起那把夜壺一看,才發現入口處是實心的,的確就是個擺件。

  潘銀蓮說:「是武總專門到耀州陳爐鎮燒的。」

  鎮上柏樹也一笑說:「有趣。」

  他還故意把那個誇張得像陽具一樣的管道,來回摩挲了摩挲。

  潘銀蓮把眼睛就邁向一邊了。

  鎮上柏樹對這個陶瓷工藝品還有點愛不釋手,又拿到窗前,對著太陽光細看起來,說:「陳爐陶瓷還確實精到,這把夜壺,恐怕也不老少錢吧?」他的手,還在那個烏龜脖項一樣的管道上把玩著。

  潘銀蓮回答了一句不知道,就想離開。

  誰知鎮上柏樹有點走神,一不小心,夜壺掉在地上,喀嚓一聲,單單把那個烏龜脖項摔得與壺體分裂開來。那玩意兒更像是被誰割下一般,痛得蹦了幾蹦,又不屈不撓地堅挺在了那裡,更加酷似陽物。

  鎮上柏樹「哎喲」一聲,先撿起那怪貨色,撲哧一笑:「的確燒得好!想像力豐富!造型美觀、大方、精緻!」

  潘銀蓮急忙撿起壺體欲走。

  鎮上柏樹有點故意地說:「還能接上。」說著就要拿起那一截去對接,反倒把潘銀蓮手中的壺體也跌落在地了。立馬,又是個瓷花四濺,特像好多年前他和奶奶爭奪香爐的情景。也就在那一刻,他腦子激靈了一下,突然出現了喜劇靈感。

  一個好喜劇小品可能要誕生了!

  他甚至都想把潘銀蓮緊緊擁抱一下。可還沒等他下手,潘銀蓮早已嚇得從房裡跑出去了。他拿著那截怪物說:「成了!戲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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