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9 21:30:18
作者: 陳彥
翻書、鬱悶、困惑、冥想了快一個月,真正創作僅一晚上,小品《老夥計》就成形了。真是一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鎮上柏樹特別相信靈感這個東西。如果不是潘銀蓮,也許這個作品永遠都不會誕生。美妙的潘銀蓮的到來,以及由潘銀蓮引申的夜壺話題,再到夜壺失手,瓷花四濺,讓他把歷史與現實的故事立馬拼接到了一起。有作家說,世間的好故事、好作品是本來就有的,只看你有沒有眼力和機遇去發現、獲得。就像雕塑,一塊花崗岩上,本來是有著一個美麗造型的,只需你去鑿掉多餘部分而已。鎮上柏樹終於把這個好故事給鑿出來了。他把《老夥計》念給賀加貝、賀火炬和武總、潘銀蓮聽時,幾個人先是笑得撲哧撲哧的,繼而,又像湖裡的鴨子一樣嘎嘎亂叫喚起來。再後來,賀加貝就在床上打起滾了。尤其是潘銀蓮,笑點低,也是有關夜壺的雙關語弄得她有些難為情,乾脆一頭撞出去笑去了。潘銀蓮是鎮上柏樹專門讓叫來的,她不在,他朗讀劇本的興趣即減掉大半。直等到潘銀蓮再返回來,鎮上柏樹才繪聲繪色地把劇本念完。大家不是鼓掌,而是拍桌子打板凳地齊聲喝起彩來。都認為這個戲成了。
武大富喊來值班經理,讓給廚師長傳話,說中午加個辣子炒鮑魚,還要一個「龜蛇鎖大江」。
鎮上柏樹把真實的故事做了三個置換:一是把他奶奶,換成了爺爺;二是把老香爐,換成了老夜壺;三是把賣夜壺還債,換成了買電腦學習、搞科研。他甚至還暗暗稟告冥府中的奶奶,不要怪他佛頭著糞。香爐換夜壺,也是迫不得已,誰讓老香爐沒有喜劇性呢?戲中夜壺跟香爐一樣,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祖爺用了太爺用,太爺用了爺爺用。據爺爺講,這瓷夜壺已在彭家傳了八輩左右,竟然沒打,甚至連一點磕碰都沒有。一代代、一夜夜偎在床上,至今尚能感受到祖上的體溫。關鍵是讓人老幾輩,少了多少起夜的麻煩、增添了多少幸福指數啊!晚上尿一憋醒,轉過身,眼睛都不用睜,摸到壺口就把事辦了。迷迷糊糊放完水,仍睡,一般不會把瞌睡打斷。省了多少失眠、風涼、感冒之苦哇!尤其是年歲大了,起居不便,這玩意兒簡直就是個老夥計、小伴當:省心、省力、省時,還防跌打損傷。老人誰能跌打得起?而起夜就是最容易磕絆、跌跤、中風、猝死的生命危險環節。那是人與地球引力終身搏鬥的最薄弱時刻。他老爺在強調夜壺的好處時,還特意講到了當下最時髦的養生學,說彭家祖輩都是高壽,多半與這個老夜壺有關。睡覺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托夜壺之福,彭家人都睡好了,才個個活得八十往上。老爺突然發現孫子偷走了「老夥計」,自然是要奮不顧身地窮追力討了。鎮上柏樹把爺爺的回憶寫得妙語連珠。爺孫衝突對話,更是提煉得精彩絕倫,幾乎句句都是笑點,一抖一個包袱。爭來奪去,直到把夜壺跌在地上,粉身碎骨。爺爺大呼:彭家天倫頓失,福壽不再,大廈將傾矣!
戲的著力點,是在諷刺老爺的抱殘守缺上。因為鎮上柏樹給了「孫子」這個人物一抹亮色:賣夜壺是為買電腦學習、搞設計。武總還說了一句:祖業都是讓兒孫這樣敗葬完的。不過他承認戲好,把個夜壺說得活靈活現的,一準能抓住觀眾。但他也提出劇名叫《老夥計》不好,乾脆叫《老夜壺》得了。鎮上柏樹覺得端直叫夜壺不雅。武總說啥子雅不雅的,誰還不尿了,就叫《老夜壺》有味兒。武總說話自然是最有分量的,因為人家是大東家。賀加貝和賀火炬都只提了一兩點小意見。而潘銀蓮光笑,直說不懂。到人都散去後,鎮上柏樹才問她,戲到底怎麼樣?
潘銀蓮還是說:「我不懂。不過聽村里老輩子講的戲,都乾乾淨淨的。說的是咋做好人,咋行善積德,咋行俠仗義,咋寒窗苦讀的事。把尿壺說半天,笑是好笑,那是戲嗎?那些話能拿到台上說嗎?村里只有流氓,才愛當著別人家的婆娘說這些爛杆話。我不懂,別在意噢。」她還是捂著嘴在笑。
鎮上柏樹先是一愣,沒想到潘銀蓮樂是樂、笑是笑了,卻撂出這樣一段話來。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也部分認同潘銀蓮這些話,自古以來唱戲就是移風易俗、高台教化麼。寫老夜壺,也並非他的初衷。裡面的確有黑色幽默成分,但明顯缺乏雅趣。可畢竟是吃住在武大富的度假村里,多少次交談,他也聽出武大富想要什麼樣的產品,最終靈感火花,也就自然全都閃現在這方面了。關於《老夜壺》劇名,他還堅持了一番,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海報上還是寫了「喜劇明星賀氏兄弟傾情巨獻《老夜壺》」字樣。並且設計海報的人別出心裁,畫面上栩栩如生地畫了把老夜壺。劇場門口,也故意疊架起了一堆形形色色的夜壺來,看上去很是滑稽。氣得他還跟賀加貝頂了幾句嘴。賀加貝一來得聽武大富的;二來畢竟是演員,文化程度低些,覺得這把《老夜壺》挺刺激、喜興、有戲,也便跟著錦上添花起來。
演出果然很火爆。火爆的程度大出鎮上柏樹的意料。本來他是有點擔心,怕觀眾提意見,說高台教化的地方,竟然不停地說夜壺。由夜壺帶出生殖想像;由生殖想像,又勾連起性與傳宗接代的諸多話題;尤其是爺孫之間,這話題既欲掩還露、欲蓋彌彰,又肆意放膽、沒高沒低;總之,近四十分鐘的戲,都讓人在一個很敏感的器官上跳來盪去。真有點潘銀蓮說的,像鄉村流氓「胡搭掛」,三句不離「下三路」。觀眾竟然大為接受,這讓他有了一種對舞台底線的重新認知。當不斷湧進劇場的人流,用掌聲讚許他這樣突破時,他的創作底線便像滑板一樣,很是自然地向下滑落了幾度。開始他坐在劇場裡,甚至有點誠惶誠恐。後來,便被這種掌聲搞得理所當然,並沾沾自喜起來。沒想到,舞台上的喜劇,比雜誌上發表的段子尺度還能大一些。他對編戲立馬有了底氣和自信心。
場場不落的武大富,每看完演出,總要對鎮上柏樹說:「咋樣,我太了解觀眾了吧?沒有不喜好這一口的!忙忙的,都是來解饞的,你得給他牙縫裡塞點刺激的。名字改得好吧?你還嫌俗,要是叫了《老夥計》,鬼看。抓緊寫,鎮上老師要再能搞出這樣幾個好本子,只怕西京都留不下了!你不是喜歡吃『龜蛇鎖大江』嗎?再弄個好的,我給你上金錢龜。」
雖然初試牛刀便一舉成功,可要再寫第二個,的確還沒把握,這就是創作。創作有時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怪物。再大的作家,都不可能寫啥成啥,一下手就挖個金娃娃。鎮上柏樹也在總結自己的成功經驗:核心是生活底子;再就是潘銀蓮所起的化學反應。他仍回到生活的記憶里,去尋找可以脫胎換骨的那些戲核。終於,他又翻檢出了另一個段子:《聽床》。
小時在村子裡,一有人結婚,孩子們便被弄到床底下去聽床。他就先後聽過好幾回。開始兩次,才六七歲,早早就睡著了。有一次因鼾聲大,還被新郎新娘倒拖出來,把後腦勺的皮都蹭掉一塊。又一次倒是聽成了,夫妻沒行房事,卻一頓亂打起來。原因是男的到深圳打工,回來聽到了風言風語,說村長已把一村的「鮮奶」都嘗遍了。並且那晚喝酒,村長又被灌得爛醉如泥,爛嘴還有所顯擺。入了洞房,兩人只說了幾句,便大打出手。關鍵是媳婦也不是善茬,竟然三兩下,就把那男人踢在了床下。聽床人立馬暴露了。弄得他還挨了幾腳,才被扔到了門外的柴火垛上。這件事,他開始覺得是可以寫悲劇的。沒想到,發酵到現在,也成了上好的喜劇材料。
他把故事講給潘銀蓮聽。潘銀蓮說:「村長這麼壞,你不替那些出門打工的出出氣,還嘻嘻哈哈當笑話講。村里人沒有覺得這是好笑的,都覺得沒世事了。壞蛋咋不遭天雷報應呢?農村人都喜歡看《雷打張繼寶》《鍘美案》《竇娥冤》,就是覺得有人收拾這些貨色,替可憐人伸冤呢。」
武大富可不這麼看。當他聽到這個「戲管子」後,連著拍著大腿說:「成了,鎮老師,這個戲可成了!保准不亞於《老夜壺》。不要叫《聽床》,農村把這叫『耍媳婦』。端直叫《耍媳婦》多豁亮!床上戲可以多一點。打的時候,還可以把老夜壺拎出來,這樣把前邊的戲也掛起來了。趕忙寫,出來保證大火!鎮老師,我給你把金錢龜都弄回來了,戲一出來,咱立馬咥!」
鎮上柏樹也考慮過潘銀蓮的提議,可畢竟是為武大富寫戲,出來得合武大富的口味。
寫起來很快,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完成了。搬上舞台,演出效果果然沒出武大富所料,竟然比《老夜壺》更火。
武大富立馬兌現了金錢龜做的「龜蛇鎖大江」宴。蛇是雲南運來的金環蛇;「大江」是南非干鮑、金華火腿和廣東懷鄉雞煨了二十四小時吊的高湯。並要潘銀蓮和賀氏兄弟作陪。潘銀蓮剛見把「金蛇盤龜」的主菜端上來,就噁心得一頭打出去吐了。她說河口鎮人從來不吃龜和蛇,那是靈物,吃了不得好死的。武總笑話說:「都是雞嗉子裝不下二兩米的命。看人家活猴腦都吃,誰還不得好死了?」他首先給鎮上老師夾了龜頭,掙眉活眼地放在盤中昂首兀立著。還再三給鎮上老師敬酒,要身邊伺候的女服務員,多陪鎮老師到村里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多打糧食,多出精品力作!
鎮上柏樹作為喜劇作家的地位,就算在紅石榴度假村奠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