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9 21:30:09
作者: 陳彥
鎮上柏樹一想一個禮拜沒了音訊。賀加貝猴急得跟啥一樣,就要去找。潘銀蓮說:「人家就沒有要給你寫戲的意思麼。」賀加貝說:「舞文弄墨的人,都這毛病,大概是想煞價錢呢。要真不弄,早一口回絕了。」
鎮上柏樹的名片上留有聯繫方式,賀加貝連發幾個簡訊,半天沒回音。他又按名片上留的電話打過去,是《喜劇花開》雜誌社的。一個女的說,鎮上老師沒來,平常也不坐班。賀加貝問咋能找到鎮上老師,那女的說了一個地址,他就開車找去了。
沒想到,鎮上柏樹能住在這樣一個窄巷子裡。雖然離南門很近,可巷子卻是七彎八拐都走不進去的。他把車停在一個酒店門口,然後朝巷子深處找。好多處都亂停亂放著摩托、三輪、自行車,幾乎是側著身子,才能斜仄過去。就這還有踢球的野孩子,在裡面猛躥。一個旋球,正砸在他菱形腦袋上,嚇得孩子們連球都不要,叮叮咚咚翻滾到兩邊院子去了。外面看著世事不大,裡面卻像腸道一樣越走越深。終於,他看見了雜誌社那女的說的一溜矮房。矮房上有幾個大字,是省報的報頭。說第三個房就是。賀加貝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有一個男人拉開門探了下頭,問找誰。他說找鎮老師。那男的見眼前人似曾相識,很客氣地說,這裡沒有姓鎮的。他說是鎮上老師。那男的問,是不是彭躍進?他說不是的,是鎮上柏樹。男的嘴角泛了一絲笑意,對著床上蒙頭大睡的一個人喊:「彭躍進,起來,有人找。弄些怪名字,以為就能寫了《瑞典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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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加貝從半開的門扇里,已經看見床上是睡著一個人的。他還以為是這個老師的老婆呢。沒想到,那人呼地掀開被子,竟然是滿臉黑毛的鎮上柏樹。不僅臉上鬚髮生硬,胸口上也是黑毛亂爬。見門口站著賀加貝,他的黑臉還有些不高興,嘟噥道:「你咋找到這兒來了?」賀加貝急忙說:「我看你沒回電話,就急著找來了。」
鎮上柏樹邊穿衣服邊介紹說:「這是你孔老師,大作家,省報的主筆。」
賀加貝被孔老師請進了房裡。房很小,除床以外,還有一隻雙人沙發和兩個很矮的板凳。再就是小茶几,上面還擺著一盤沒下完的圍棋。孔老師正在桌前寫著什麼,一堆煙屁股還在冒著濃煙。
鎮上柏樹又介紹賀加貝:「這是喜劇明星賀加貝。」
孔老師點點頭說:「我就說哪裡見過。是在報紙上看過圖片。」孔老師仔細看看賀加貝的長相,有些想笑,但還是很禮貌地忍住了。
鎮上柏樹大概有想顯擺給孔老師看的意思,問賀加貝這遠來幹啥。賀加貝又說了請他寫戲的事。還沒等他拿捏住,孔老師就說:「到你會客廳諞去,我還要趕稿子。」
鎮上柏樹就請他出門了。
原來鎮上柏樹連個固定住處都沒有,幾乎是四處「打游擊」。孔老師面情軟,好說話,大凡一些從地縣來的「文漂」,基本都在他這裡打秋風、蹭過夜。其實孔老師也調來時間不長,報社給了他一間臨時過渡房,便成了「文漂」的據點。鎮上柏樹尤其住的時間長,孔老師也是拿他沒辦法。見他掙幾個錢不容易,一半得寄回老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半留下自己餬口,想租房就得把嘴吊起來。因此,只好讓他賴著住。兩人約好,鎮上柏樹半夜寫稿子,白天睡。孔老師白天寫東西時,只能忍受著他在床上豬一樣的呼哧大鼾。實在聽不下去了,孔老師才喊一聲:「回你高老莊睡去!」他才不吭聲了。
這樣難堪的日子,鎮上柏樹本來是不想讓賀加貝知道的,可他竟然能找上門來。鎮上柏樹過的是「夜貓子」生活,白天誰打呼機,自然不會得到回音。一般約人,他都是約到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大廳,會見什麼樣的客人也夠檔次了。有時家鄉有人來,為顧面子,他還故意從樓上走下來,給人以長住豪華酒店的感覺。會見完,各走各的路。等客人走遠了,他鑽進廁所,辦完事,還順手卸下一兩卷衛生紙帶回去。
走進他數百平方米的豪華「會客廳」,兩人朝沙發上一坐,就談得有些單刀直入。這下似乎也沒啥勢可扎了。賀加貝三兩句話下來,他就答應去紅石榴度假村安營紮寨。也實在是不好再跟孔老師同居了。把孔老師的生活攪亂完了不說,自己的生活也是支離破碎,一塌糊塗。能住上度假村,那簡直就是瞌睡遇見枕頭的事。
賀加貝把他接到度假村,還一口一聲地要潘銀蓮全盤伺候。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是瞌睡遇見了枕頭,那簡直就是蜜蜂跌進了糖罐罐——甜美到家了!
潘銀蓮始終保持著那份笑意。為了弄到好喜劇段子,先前請南大壽時,武大富做的多種安排被南老師一一否決後,就是由潘銀蓮親自伺候的。南老師好清淨,寫作不讓人打擾。他一整天一整天地關在房裡,獨自說,獨自笑,有時還獨自比劃著名演戲,像是一個老瘋子。南老師有時也喜歡多看她兩眼,但至多說一句,娃長了這麼好一副臉坯子,不上台演戲可惜了,僅此而已。而鎮上柏樹就麻煩多了。首先是他那雙眼睛圓咕稜登的,一看人,裡面好像在閃電。並且電量還不小,很是燙人。潘銀蓮在度假村見的各種眼睛多了,可像鎮上老師這種既不是直勾勾,又不失熱辣辣,還頗有幾分禮數的眼睛,倒是不多見。鎮上老師既像創作,又像在胸懷世界,耳聽八方。一是電話多,老聽他在說什麼稿子,另外也在電話里諞股票、諞房產、諞棚戶區改造誰拿到了多少畝地皮;還諞誰買通了啥局長、啥行長、啥董事長;誰又出任了哪個縣的書記、縣長、法院院長;等等。總之,天上地下,民間官場,稿子嫂子,商場情場,無所不包。半夜才見他伏案寫作。無論何時,只要潘銀蓮進來,他都會立即放下電話,或停下翻閱、思考,要跟她搭訕、交流、放電。潘銀蓮雖然應對自如,卻終是消受不了在她轉過身出門時,還要X光線一樣深度跟蹤掃描的眼睛。她甚至懷疑,這雙眼睛能窺探到她最隱秘的疤痕。
潘銀蓮回到自己房間,賀加貝總要問,鎮上老師在寫沒有?潘銀蓮說,老見他在打電話。
「鎮上老師是名人,自然電話多些。」賀加貝說。
潘銀蓮說:「你給武總說,讓別人去伺候吧。我不喜歡伺候這個人。」
「咋了?」
「就不喜歡。那眼睛怕人。」
賀加貝笑了,說:「鎮上老師的眼睛大,溜圓,像鷹鷂眼,還有些朝出凸。可能是愛熬夜,滿是血絲。加上眉毛濃,串臉胡,是有些野相,不像個文人。可人家就是文人。是西京城有名的寫幽默小品文的高手。他編的好多段子,連大作家都朝小說裡邊用呢。別人伺候,我害怕不到位。人家不好好用心、用功,咱不是又楊白勞一場。」
以賀加貝對潘銀蓮的了解,任他鎮上柏樹用什麼樣的禿鷹光束、鷂子眼神,也只是給自己製造一些哭笑不得的段子而已。他要求潘銀蓮還是要好好服侍,直到逼出「好貨」為止。
武總也有些擔心,看鎮上柏樹的樣貌,似乎不是個太會開玩笑的人。不會開玩笑,能寫出好看好玩的段子?這委實讓他生疑。武總也讓賀加貝加快速度,說別又是個南大壽,帶著夫人,一吃喝幾個月,竟然生不出一個像樣的蛋來。哪怕生個鵪鶉蛋也行啊!可南大壽的那些蛋,在武大富看來,連麻雀蛋都不如。南大壽走了這久,武大富想起來還氣呼呼的,說:「老東西動不動說我不懂喜劇,不懂藝術,對我說戲是對牛彈琴。還文縐縐地說了個啥子:夏蟲不可語冰。我不讓他滾蛋讓誰滾?我一見他背著擀麵杖那樣子就來氣,本事不大,譜大!我看也可以叫南六大、南七大。你可不敢再給我整個南八大來。」
鎮上柏樹寫的文章,賀加貝都弄來給武總念過。也有讓他覺得好笑的,可都是三五百字的小玩意兒,搬到舞台上到底咋樣,還沒把握。因此,武大富不停地催著要快些出活,說劇場那邊等米下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