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10-09 21:27:56
作者: 陳彥
西門鎖幾天都沒有回去,鄭陽嬌發了信息,金鎖也打了電話,他只說旅遊去了,也沒說去了哪裡,就躺在一個賓館,昏天黑地地看電視、睡覺。他實在厭倦了這種生活,但又無法擺脫。在外無所事事,回去也是吵鬧不休,他也不知道屬於他的日子到底在哪裡。他想給溫莎打個電話,但又怕卷在手上抖不利。據說溫莎又把髮廊開開了,這個女人也真能折騰。
睡了幾天,實在是渾身痛得挨不得床了,就又想出去走走。誰知這個時候就來了電話,是伍疤子的,他覺得有些掃興。伍疤子問哥在哪裡?他問有啥事?伍疤子說想哥了。他不想見,就說有事呢。伍疤子說:「有的事哩,咱哥麼,咱還不知道,不操心吃,不操心喝的,有事,都是上的事。」一下把西門鎖給逗笑了。西門鎖也枯燥乏味幾天了,也想找個人好好諞諞,伍疤子雖然不上檔次,可說出話來挺滑稽幽默的,他就同意見伍疤子了。
他們約好在洗浴中心門口見,是伍疤子建議的,說想洗個澡,身上都發臭了。
西門鎖見伍疤子時,果然是連衣服都讓人家撕掉了口袋。西門鎖就問:「咋,今天又讓誰逮住了?」
「嗨,你真是官僚哇,兄弟哪一天不是提著腦袋幹革命哪!你以為像你一樣,白天有吃的,晚上有日的,心不操。」
兩人說著就進了澡堂子。池子裡煮餃子一樣,浮起好多白亮亮的屁股和胸脯。搓澡的在一旁,毛巾打得啪啪作響。
伍疤子一泡進去,就舒服得眼睛都閉上了。伍疤子說:「兄弟,不瞞你說,二十多天都沒洗澡了。下邊黏得跟一鍋糨子一樣。再不泡,就要用切割機把蛋朝開分了。」
「悄聲些。」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咱管,想咋咋,看他誰外面穿得再光堂,脫光不是一樣。」說著,伍疤子還飛起一掌,把一股水激出老遠。有人眼睛都被水擊得睜不開了,想惱,一看面前是一個渾身足有數十處傷疤的人,且還一臉橫肉,就都乖乖地龜縮一隅,只泡,只搓,只斜眼瞪,而不吱聲了。
泡完澡,西門鎖要了一個按摩間,說讓人按著諞著,伍疤子說:「諞呢,先讓弟把癮過了再說。你看放到一起弄呀,還是各弄各的。」
「你還弄啥呀?」
「嗨,哥還給兄弟耍花子是不是?按摩不打炮,得是錢抽得慌。」
「不行不行,哥只管你洗澡按摩錢,其餘的絕對不管。」
「哥哥哥,我叫你一百聲哥行不?好人做到底麼,兄弟是在難中麼,兄弟要發達了,給哥買機票,讓哥到美國浪去。哥就行行好麼,哥知道不,兄弟都快半年沒沾葷腥了,兄弟也是人麼,憑啥看著滿街的好女人,就沒兄弟的份呢?憑啥?啊?哥你說憑啥?啊哥?行行好,行行好,啊哥,弟下輩子要是飛黃騰達了,給哥建個後宮。哥就行行好嘛,哥沒聽說,叫個啥子來著,今生做一件小善事,來世都福報滿門哩,何況哥今天要做的是大善事,來世肯定當皇上呢。弟去了噢,哎呀,就權當富人救濟窮人哩。你以為弟的東西長著只是撒尿的,弟跟哥一樣,也是人哪……」
「哎呀去去去!」
西門鎖十分無奈地讓伍疤子去了。伍疤子興奮得當下就親了西門鎖一口,把西門鎖噁心得就想把那一坨肉剜下來。
西門鎖要了一壺茶,又要了一個漂亮按摩小姐,就靜靜地躺著,盡情享受著美人用精油推拿肌膚的溫潤銷魂感。
小姐長得十分出眾。西門鎖問她多大了,她說十九。西門鎖的腦海中立即就閃現出了女兒映雪的形象。他就問孩子,為啥選擇了這個職業?孩子說,掙錢多。西門鎖又問,能掙多少?孩子說,一月三四千塊。西門鎖問她是哪兒人,孩子說秦嶺南邊的。問她父母都幹啥,她說父母下崗了,最關鍵的是離婚了,這讓西門鎖心裡一下糾結了起來。孩子很美,也很樸實。他跟孩子聊了一百二十分鐘,孩子說時間到了,他就讓延時,孩子又延長了六十分鐘。他最後悄悄多給了孩子二百塊錢小費。孩子說不要,要了老闆還是沒收了。他就讓孩子悄悄塞在腳下,老闆不會發現的。孩子說,有時下班老闆檢查鞋呢。他說要是今天不檢查呢?我保證,今天不會檢查,拿上。孩子就拿上了。孩子要走時,有些不理解地多看了他幾眼,他就說:「我閨女跟你一樣大。」孩子才算明白地點點頭走了。
他有些可憐起這孩子來,由此,又想起映雪,就越發覺得應該讓她得到一點父愛。有什麼辦法呢?他是咋想都想不出來。
伍疤子一直到二百四十分鐘後才出來。他說:「謝謝哥了,弟酒足飯飽,酒足飯飽,把一年的癮一回過了。下一回還不知到猴年馬月去了。真的得一生感恩哥哥。弟有事先走一步了。拜拜!」伍疤子好像是完成了一樁大事,也再沒興趣跟他磨閒牙了,說「團隊」有事,就忽閃著洗得十分飄逸的長髮,匆匆走了。埋單時,他才知道,狗日伍疤子一次上了兩個,「這個畜生!」
西門鎖想來想去,還是要跟女兒先套上近乎。他就把住宿的地方換到了學校附近。一早在校門口等映雪來,硬給孩子塞一個漢堡包、一個煮雞蛋、一杯豆漿。這是他五點多起來,去二十四小時營業店買的。但映雪說啥都沒要,他硬給孩子塞,孩子最後是以尖叫方式讓他住手的。他看見所有人都投來了異樣的目光,甚至有欲見義勇為者,產生了上前制伏歹徒的動意。
下午放學時,他早早準備了一輛自行車,看著孩子騎著自行車出來,就跟著騎了上去,嚇得映雪差點把車子蹬到了路沿上。他一個勁兒地讓孩子別怕,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請她吃頓飯,誰知映雪堅決不同意,他就一路跟著孩子,任他說啥,映雪也不理睬,直到幼兒園門口,他才下車,看著孩子騎進去。他正悻悻地準備走呢,老門衛過來了,說:「哎,師傅,看來你的工作沒做到家啊,你給人家的東西,全都拿到我這兒來了,你還是拿回去吧。」西門鎖一看,確實是那包東西,就說:「留著師傅你自己吃吧!」老門衛一笑說:「這可太多太貴重了,我吃了不好消化。」西門鎖也笑笑說:「放心吧,好消化著哩,我絕不會讓你太為難。」說著,就騎車子走了。
西門鎖沒有就此打住,他想採取滴水穿石、鐵杵磨針的笨辦法,一點點感化孩子。第二天早上,他又買了漢堡包、雞蛋、豆漿,在學校門口等著,映雪來了,他又上去給,映雪又不要,他又強著塞,映雪又是那一套,「啊」地尖叫了一聲,他卻沒像昨天那樣怯火,繼續把打成包的食品飲料,往映雪自行車的鐵絲籠里放,映雪等他放好後,扯出來,撂在了地上。然後推著自行車,快步進學校大門了。一圈圈人,都好奇地看著他,他不無尷尬地笑笑說:「嘿嘿,孩子跟她媽置氣呢。嘿嘿。」他撿起食品飲料袋,回賓館,想跟昨天一樣,自己吃了,可怎麼都吃不下,心裡有些難過,直想流淚。
下午還去不去,他思想鬥爭了好久,最終還是去了。他覺得自己欠孩子的,遠比孩子給自己製造的這點難堪要多得多。無論如何,他都得繼續做下去,他覺得屬於他和孩子溝通化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等孩子上了大學,更有思想更有主見的時候,可能溝通就更困難了。當然,他也在想,這樣死攪蠻纏,影響孩子學習嗎?想來想去,他覺得,正面的一定會大於負面的,因為他是給孩子認錯來了,服罪來了,補償來了。愛,父愛,難道會增加一個孩子的心理負擔,而影響她的高考複習嗎?尤其是他下午突然看到一個電視劇,裡面也是講一對離婚夫婦,他們雖然裂痕深深,但面對孩子高考,依然各自忍住惱恨,同心協力,終於使孩子考上重點大學。他無論看電影還是看電視劇,從來都沒流過淚,但這次他哭了,甚至哭得嗚嗚嗚的,連枕巾都擦濕了。這事給了他很大的啟示和信心。下午快放學的時候,他便又騎著自行車到門口等去了。
映雪今天是故意跟幾個同學一道出來的,同學用自行車把她夾在中間往前走。他只好在後邊跟著。孩子們惡作劇似的,騎得一陣緊一陣慢的,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猛地加速,給他製造了一個闖紅燈,差點讓警察把他扣住。樂得孩子們在前邊笑翻了天。但他沒有生氣,還是執著地追了上去。他要告訴映雪,他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直到孩子們把映雪護送到幼兒園大門裡,他們才以勝利者的姿態,給他扮了幾個鬼臉,嘻嘻哈哈地一鬨而散。他一點都沒有責怨這些孩子的意思,相反,孩子們那麼齊心協力地保護自己的女兒,還讓他感到一種欣慰和安全。孩子們散了,他也收工了。他騎著自行車到一個烤肉攤子旁,要了一盤烤牛筋、一瓶啤酒,獨自品起來。他感到自己這兩天的工作是挺有意義的,他覺得應該慶祝一下,就又多喝了一瓶。
第三天早上,他去買了漢堡包,還買了雞翅、牛奶,又到門口去等了。映雪來了,但麻煩也來了,映雪旁邊,跟著騎自行車的趙玉茹。趙玉茹滿臉的不高興,到學校門口把車子一停,就跟映雪四處盯著找他,他想躲都來不及了。趙玉茹和映雪的目光同時跟他相遇了。趙玉茹讓映雪進了學校後,就端直朝他走來了。他想,她終於要主動跟他說話了。他就笑笑地迎了上去。
「哎,你這人有意思沒意思?」走近看,趙玉茹都氣得有些嘴臉烏青了。
「咋了?我關心我的女兒有錯嗎?」
「你的女兒?你十七年前幹什麼去了?你的女兒?」
西門鎖倒是不賴帳:「我十七年前錯了行不?錯了難道不允許人改正錯誤嗎?毛主席說,一個人不怕犯錯誤,單怕不改正錯誤,改正了錯誤就是好同志。我主動改正錯誤還不行嗎?」
「我沒心思跟你耍貧嘴。我只是來警告你,請你遠離趙映雪。」她故意把趙字強調得很重。
「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認她。」
「她認你嗎?」
「會認的,只要你不阻攔。」
「西門鎖,我告訴你,孩子是永遠也不會認你這個父親的。」
「為什麼?」
「你懂得父親意味著什麼嗎?責任,懂不懂?你懂得什麼叫責任嗎?」
「這個不需要你教。」
「我沒有想教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糾纏孩子,她在高考,她需要內心的安靜。她的壓力太大了,希望你不要再連連製造恐怖,讓她晚上做夢還喊叫:『別追我,討厭,我怕!』」
西門鎖無語了。
趙玉茹接著說:「你也是好幾十歲的人了,說你沒文化,你也讀過高中,在社會上也混幾十年了,怎麼能這樣幹事呢?孩子昨晚回去大哭一場,心全讓你攪亂了。西門鎖,你到底要把我趙玉茹逼到什麼份上你才罷休呢?」
這一句深深刺到西門鎖的痛處了。他覺得他悔過、補救的一番苦心,落到這樣一個被全然誤解的下場,太令他難過了。按趙玉茹的說法,他所實施的父愛行動,無異於一連串的恐怖活動,讓孩子夜半驚夢,嚴重影響了孩子的高考準備,他覺得太不應該了。他決定暫時退出。
他說:「那我有個條件,你必須接受我給孩子的一個卡。」
「孩子不需要什麼卡不卡的,孩子只需要安靜的生活,你能給她安靜就行了。」
「對不起,你要不接受,我就繼續陪護,直到孩子認我這個父親為止。」
趙玉茹無奈地搖搖頭說:「好吧,我答應你的要求,只是高考以前,絕對不許再騷擾孩子。你要敢再鬧,我就報警了。」
「行,你只要接受卡。」
趙玉茹把卡接了,是一種很無奈的表情。
這個卡放在西門鎖身上已經很久了。
趙玉茹走了。
西門鎖有一種如釋重負感。
西門鎖騎著車子,吹著口哨,往賓館走,突然有一種二十歲以前的青春快樂感。但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就讓鄭陽嬌的一個簡訊打散了。
鄭陽嬌發來的簡訊是:你兒子病了,你不要了,就讓他死了算了。
西門鎖的頭嗡地一下亂了。
西門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