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10-09 21:27:59 作者: 陳彥

  金鎖確實病了,但沒有鄭陽嬌信息上說的那麼嚴重,是重感冒。這幾天天氣突然炎熱起來,其實還沒到夏天。西京城就是這樣,冬天和夏天都比較長,春天和秋天的過渡時間特別短。人才換下毛衣毛褲,很快連長袖襯衫都穿不住了。俗話說,春捂秋凍。金鎖才懶得管呢,昨天中午上體育課,老師有點事,離開了十幾分鐘,讓體育幹事招呼大家打籃球,他一下就跟到了解放區一樣,鬧騰得擱不下。當時,他投進了一個三分球,立馬就像奧運場上的明星似的,把上衣剝得乾乾淨淨,用雙手揮著襯衫當國旗,飄在身後,又是奔跑,又是吶喊,又是飛吻,又是跳躍的,把幾個班的體育課都攪成了一鍋粥。不僅操場上炸了鍋,連教室里上課的一些學生,都從窗戶里伸出頭,跟著瞎起鬨起來。直到體育老師來,把他罰站在球場邊上,場面才平息下來。也活該他感冒,性子太拗的他放學時,為了出出被罰站的惡氣,故意又把襯衫脫下來,從教室里一路狂奔沖了出去。這時溫度已急劇下降,等他回到家時,鼻子就塞得實囊囊的,張嘴一個哈欠,閉嘴一個噴嚏,是重感冒了。

  鄭陽嬌本來想,吃些藥就會好些,誰知第二天早上金鎖起來,反倒重了,她就給西門鎖發了信息。

  西門鎖回來時,金鎖正在廁所嘔吐,嫌藿香正氣水噁心,剛喝下去,就全吐了。西門鎖一摸金鎖額頭,確實有些發燒,身上也稀軟,他就把金鎖背到院子,鄭陽嬌開車,去醫院了。

  在醫院這就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病,醫生讓在急診室掛了吊瓶,夫妻倆守在一旁,一句話都沒有。金鎖一直玩著手機,鄭陽嬌怕針跑了,擋了幾次也不聽,就任由他去玩。

  西門鎖一直低著頭,把什麼也沒有的地看半天,又仰起頭,把什麼也沒有的天花板看半天,再起身,到樓道走一會兒,時間就一點點消磨過去了。作為父親,他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對兒子越來越不滿意了。他記得兒子初生時,他是怎樣的溺愛呀。有了兒子,這在村子是天大的事,有兒子的男人,在文廟村說話都要氣強許多。但後來,他越來越覺得金鎖像兒時的自己,就想去管教、去改變。可鄭陽嬌死死護著,像是他要欺負金鎖似的,金鎖也就越來越不像話了。說實話,他是多麼希望金鎖能好好讀書,給文廟村放個衛星哪。文廟村幾乎沒有出過幾個像模像樣的大學生,小小的,就都廝混在一起,性子玩野了,上啥好學校都是枉然。包括趙玉茹要把映雪從這裡帶走,都與想徹底掙脫這環境有關係。他與鄭陽嬌的矛盾,其實更多地都集中在金鎖身上。不管不行,管了更不行。眼看著金鎖就成了二混子,想來想去,他覺得都是錢惹的禍。他幾次都準備下茬整治一下,想把金鎖往回扳一扳,可每下一回茬,都要跟鄭陽嬌鬧一陣兒矛盾,他也就灰心了。眼看金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也毫無辦法。現在,他心裡真的有了一種十分可怕的想法:既然兒子是你的,那你就看著辦去吧。

  吊瓶打完,西門鎖又把金鎖背到車上拉了回來。

  金鎖打了針,好像活泛了許多似的,回來就上網玩遊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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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覺得這個家已不像自己的家了。但長期住賓館,更不是一回事,他迷茫了。

  鄭陽嬌特別害怕西門鎖走,就故意把態度軟和了一些,問下午吃啥。西門鎖隨便說了一句,吃啥都行。鄭陽嬌就打電話,叫一個飯館送幾個菜來,自己開電飯煲,熬了些稀飯,又調了兩個涼菜。日子就算又過到一起了。

  西門鎖回來後幾次遇見羅天福,見羅天福想說話,又礙著鄭陽嬌不敢說。背過鄭陽嬌,西門鎖專門到羅天福小屋去了一趟。

  羅天福特別害怕西門鎖不在家的日子。西門鎖一不在家,鄭陽嬌的脾氣就有些古怪。不是滿院子亂罵,就是找碴訓人。這幾天,鄭陽嬌幾乎見面就說:「那事可沒完噢,打了人,哪有那麼便宜的行情。」他也沒接話,反正是跟男東家已說好的事,他也不太擔心,就盼著東家早點回來。

  西門鎖一進他的租房,他就把情況說了一下。西門鎖說:「別理她就行了。這事就這樣了,你忙你的,沒事。」

  話雖這樣說,可羅天福心裡畢竟不踏實。他想見西門鎖,也是想讓西門鎖給他留個字據,謹防以後有個什麼變故,也好說話。西門鎖說沒有這個必要,都是大老爺們兒,說話還能不算數?說啥都不留。但羅天福堅持著,還是把西門鎖說通了,答應留一個。

  連著幾天晚上,羅天福打完餅後,就起草起這個字據來。經過反覆推敲,字斟句酌,他覺得滿意後,還專門到唐槐下,請教了一次東方雨老人,才最後敲定下來。他找東方雨老人,其實主要還是想請他做個中人,他開始生怕老人不答應,因為這種黏牙事,一般人沒有利益是不會染手的。他還想著說要給老人一點中人費呢,可到底沒敢說出來。老人一聽是這事,二話沒說就滿口答應了,把他高興得連聲說了幾個謝字。然後,他把西門鎖請到唐槐下,鄭重其事地把字據念了一遍,西門鎖連聽都沒聽完,就一把拿過字據,把他的名字簽在了上邊。嘴裡還嘟噥著:「哪來的那麼多事。」

  有了這個字據押著,羅天福就更是放下心來做生意了。這一陣生意真的特別好,掙錢順手了,餅也很少有烙煳的。羅天福就悄悄給淑惠說,運勢來了。幾乎每天都要比過去多賣一百多個餅,這幾天甚至多賣到了一百五六十個,一百五六十個,就意味著要多掙二三十塊錢呢。羅天福有一天晚上,睡著了,還真的給笑醒了。淑惠問他笑啥呢,他說剛才夢裡,有人一回要五百個餅呢。淑惠就說他是做夢娶媳婦。也真怪了,第二天一大早,賀冬梅領了一個人來,說是一個作家,想了解一些情況,要寫農民工的啥戲呢。開始他不想去,生意好,嫌耽誤工夫,但賀冬梅來了,又不好推辭,加之自己平常只聽說過作家,還沒見過真作家長的啥樣,有些神秘感,就跟著去了。先後談了有兩三個小時,問身世,問收入,問挫折,問困惑,問夢想,反正啥都感興趣,啥都要問,並且還不停地要叫他講自己的生活故事,尤其是那些讓他心靈產生過震顫的故事。他見那位作家很認真,也很謙和,就儘量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了。他感覺作家很滿意,最後還硬給了他一百塊錢誤工補貼。他說啥都不要,說,就說說話,也沒出啥力氣,作家說這也是勞動啊,賀冬梅也讓他拿上,他就拿上了。他一路興奮得小跑回去,說:「你看我昨晚的夢應驗了沒,兩三個小時,人家給了一百塊,這不是五百個千層餅的利潤是啥?」淑惠也覺得果然有些神奇。晚上甲秀回來,羅天福又說了一遍,甲秀就說,爹的夢,以後是可以預測吉凶禍福的了。一家人樂得半夜還在說夢的事。第二天是星期天,有甲秀給她娘幫忙,羅天福就騎三輪車買麵粉買油去了,也是湊巧,有人竟然雇他去送一趟麵粉,答應給十塊錢,路不遠,他想不掙白不掙,就給人家跑了一趟,誰知錢是掙到手了,卻把褲襠掙扯了,勉強把三輪車騎回去,讓淑惠一看,褲襠縫子已扯爛一尺多長了。他一手捂著褲縫子,一手把掙的十塊錢交給淑惠,淑惠開玩笑說:「還不夠補褲子錢。」甲秀就心疼地說,以後這樣的錢還是要悠著點掙。羅天福輕鬆地說:「嘿,順手牽羊的事麼。」

  晚上,他們剛把攤子收回來,外面戲就開始了。羅天福一邊打餅,一邊從門口向外瞭望。甲秀就要爹出去聽戲去。羅天福說在屋能聽見。最後淑惠也勸,他才解了圍裙,拿一缸茶出去聽戲去了。

  娘和甲秀,就一邊打餅,一邊諞著些體己話。

  娘說:「你今年也二十一二的人了,也沒操心一下對象的事?」

  「還早著呢。」

  「還早,在咱塔雲山,二十一二,都是該有娃的人了。」

  甲秀羞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娘,你看你。」

  「娘說的是實話麼。真的都沒考慮過?」

  「真的沒有。」

  「是不是沒有合適的?」

  「娘,你就別操這份心了,該有的時候自然就會有的。」甲秀有些難為情,就趕緊把話扯到一邊去了。

  但娘卻始終操心著這樁事,對甲秀說:「該是留心的時候了。」

  「等大學畢業再說吧。」甲秀說。

  「你同學裡都沒個合適的?」

  「娘!」甲秀又想制止娘。

  娘說:「找女婿還是要儘早哩,要不然,人家把好的就都早早挑完了。」

  「不說了好不,娘。」

  「好,不說了不說了。娘是怕好的都讓別人挑完了,把我寶貝女兒剩下了咋辦?」

  其實娘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甲秀同班同學裡,剩下的,可能也就幾個農村孩子了。稍像樣一點的男生,早在大一、大二時就都談了對象。即使農村來的男生,也不願意找農村女生,尤其是貧困女生。有個別不能忍受這種歧視的,就患了抑鬱症、自閉症,或把整個精神世界,都寄託到網戀上去了。而甲秀,始終在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她覺得自己還有更多的事要做,尤其是爹娘進城打工後,兩位老人的生存現狀和忍辱負重精神,更是給了她不屈的動力。在爹爹不准她拾荒後,她不僅做家教,而且還攬了十字繡的手工活計,幾乎把業餘時間占了個滿滿當當。她認為,無論她個人現狀還是家庭實際,都沒有到她能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她在努力改變,她也相信和等待著一種叫緣分的東西。

  甲秀打完餅後,回學校去了。淑惠收拾完鍋灶,羅天福聽完戲也回來了。他們燙完腳,正要睡呢,旺夫嫂又把睡著的兒子抱來了。旺夫嫂還有些扭扭捏捏的,其實淑惠早明白了意思,就把娃放在床上了。

  羅天福笑笑說:「今晚樓板又要遭殃了。這兩個勁兒真大,才幾天。」

  「操你的心,快睡你的。一會兒看你咋睡著。」

  羅天福還沒睡著,樓上就哐哐噹噹地開始了。

  羅天福朝窗外一看,月亮又圓了。每逢月圓時,旺夫嫂就會連著把娃在這兒寄三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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