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2024-10-09 21:28:05 作者: 陳彥

  映雪高考時,西門鎖到底還是去守了兩天。

  那幾天剛好鄭陽嬌跟幾個朋友一道開車去四川旅遊去了。

  西門鎖提前打聽好了映雪的考場,一早就提著礦泉水、黃瓜,還有從羅天福那兒拿的千層餅,打車去了。他本來想湊到孩子跟前,讓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也來了,但一想,又害怕真的像趙玉茹說的那樣,讓孩子感到恐怖,就沒敢朝前湊。但映雪跟趙玉茹騎著自行車來後,人太多,在很遠的地方就下了車,車子根本沒地方存放,警察一個勁兒讓朝遠處擱,她們正左右為難呢,他就走到跟前,二話沒說,雙手扶住兩輛自行車,讓趙玉茹把孩子送進學校大門裡去了。

  他把自行車停到一個允許停的地方後,走到大門口,去找趙玉茹。趙玉茹還在踮起腳尖朝大門裡望著,映雪早不見了。許多家長和親戚都是這樣等待著的,直到裡面鈴聲響起,大門關閉,大家才逐漸從門口散開。

  西門鎖上前問趙玉茹:「一會兒娃出來,你在門口接,車子還是推不到前邊來。我能先把車鑰匙拿著嗎?」

  

  「給我吧。」

  「還是我拿著吧,娃總是把我看見了。」

  「給我吧。」趙玉茹很堅持。

  西門鎖就把鑰匙給趙玉茹了。

  趙玉茹問:「停在哪兒?」

  西門鎖就在前邊走著,把趙玉茹領到了存車子的地方。西門鎖發現,趙玉茹一直是離他很遠地跟著。趙玉茹看見車子後,說了聲:「謝謝!」這讓他更是感到了生分。「謝謝」,其實是把他往外掀呢。

  趙玉茹從自行車上,拿下個馬扎,走到學校大門附近,在一棵梧桐樹下坐了下來。看來她提前是有準備的。她從包里取出一本書來,看看學校大門,看看書,就再也沒有用目光搜尋過別的任何東西。

  西門鎖遠遠地坐在路沿上,一棵法國梧桐,遮住了強烈的陽光。雖然還是早上,但已熱得許多人都扇起了扇子。就在西門鎖的對面,有一個飯店,門口寫著「有鐘點房,每小時六十元」。但他沒有進去,他覺得這樣陪陪女兒,心裡更實在些。他喝一口礦泉水,啃一口生黃瓜,再嚼一口千層餅,覺得很香,很滋潤。吃一陣,喝一陣,然後再打開手機,玩一陣切水果的遊戲,兩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鈴還沒響,學校大門口人就擁實了,鈴一響,散開在附近的人,更是一哄而上,把大門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得水泄不通。西門鎖一看,趙玉茹早不見了。他就鑽進人窩裡,找趙玉茹,也是想占領有利地形,看映雪出門時的表情。他終於看見趙玉茹了,她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說明她早就在那裡了,要不然,憑她那副瘦弱的身板,是休想擠到那麼好的位置去的。

  映雪是人都快出來完時才出來的,從表情上似乎看不出考得好壞。她剛走出校門,趙玉茹就上前給她了一個擁抱,感動得西門鎖就想落淚。趙玉茹領著孩子朝前走去,他多想孩子回頭看一眼呀,只要孩子能回頭搜尋一下,就說明自己在孩子心中還是有點位置的,可孩子沒有。他就怏怏地跟著。突然,孩子回頭了,是在搜尋什麼,直到孩子的目光與他相遇,孩子才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去。他當下就熱淚涌流了。他朝前趕了幾步,走到她們停放自行車的地方,她們正開鎖準備走呢,他截住了她們。

  「可以請你們吃頓飯嗎?」西門鎖問。

  「不可以。」趙玉茹回答得很果斷,「映雪,咱們走。」

  她們就騎上車子走了。

  西門鎖很是失落地看著她們消失在很遠的地方。

  無論怎樣,他的決心已下,不管她們母女待見不待見,他都要把四場考試堅守到底。他就近找了一家泡饃館,要了兩個小菜,一瓶啤酒,一邊吃著喝著,一邊掰饃。他還從來沒有把饃掰得這麼細緻過,全是黃豆粒大小。西京城吃羊肉泡饃的行家,都有這樣的手藝和耐心。其實最主要的還是耐心,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就能吃得精到,因此,西京城吃得最講究的主兒,都是那些閒居在街巷中的散淡老人。西門鎖主要是害怕掰得快了,一頓吃完,就得給人家騰地方。細嚼慢咽了兩個多小時,考生和家長們就又都朝學校門口集中了。

  西門鎖離得近,就趕緊出去,占領了有利地形,四處看著,看她母女來了沒有。他希望她們仍然騎車子到門口,由他再把自行車推到停車場去。可當她們母女出現在大門口時,並沒有推車子,他有些失落。映雪進去了,他希望孩子能看到占據著有利地形的自己,但孩子沒有看見就走進去了。趙玉茹倒是看見了,斜瞪了一眼,就離開了。趙玉茹手上還是提著那個馬扎,還是坐在那棵梧桐樹下,還是看著那本書。西門鎖四處晃蕩起來。他先去停車場,想看看,她們下午到底騎車子沒有,幾乎沒費啥事,就找到了她們母女的坐騎,女兒映雪的車子沒太停放好,他還提起來順了順,又看屁股座子有點偏,他還使勁兒扳了扳。看車子的老太太走過來,問他要存車牌,他說:「不取,就收拾收拾。」老太太異樣地看了看他,他不慌不忙地吹著口哨走開了。

  下午特別熱,所有樹下都堆滿了人。大家都在議論著早上的語文考試,相互打問著孩子的情況。西門鎖湊到一堆人旁邊聽了聽,好像都說今年的題挺難的,也不知映雪考得怎麼樣,反正趙玉茹對任何議論都沒興趣,就一個勁兒埋頭看她的書。一些男人,實在扛不住炎熱的天氣,乾脆剝光了上身,赤膊守望著。女的也只好任由汗雨揮灑,衣衫都貼在身上。西門鎖給趙玉茹拿了兩瓶礦泉水,也沒徵得她同意,裝作過路,就把水放在她腳前了,趙玉茹想拒絕,他已經快步走開了。但他發現,趙玉茹始終沒有喝,直到考試結束,她都沒動那兩瓶水。鈴一響,她一起身,一個拾破爛的中年婦女,就彎腰把兩瓶水裝進了斜挎在肩上的大口袋裡。

  趙玉茹仍然湊到前邊接孩子,他就遠遠地踮起腳尖看著,映雪出來,還是那種既不激動也不悲傷的神情,趙玉茹還是一個擁抱,就護著孩子,朝前走了。他仍像早上考完那樣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在等待著孩子的回頭,但孩子再也沒有回頭。眼看她們就要騎車子離開了,他想上前攔住她們,還是想請她們吃頓飯,但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得不可能的事,說得多了,反倒增添了生分。就在他有些失望地目送她們遠去時,映雪到底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當她的目光與他期盼的目光相遇時,迅速羞澀地折了回去,他感到,這一眼絕對是沖他來的,她是在搜尋自己的父親,他當下滿足得渾身都有些發抖。他真想對孩子說聲「謝謝」,但她們母女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第二天早上,他比昨天來得更早,他來時,幾乎還沒有家長送孩子來。他今天也拿了把摺疊椅,先坐在了趙玉茹老愛坐的那棵梧桐樹下,他發現這裡真是個好地方,能一眼看到學校大門裡的一切動靜。趙玉茹和映雪每次都是提前二十分鐘到,時間幾乎沒有誤差。他幾次看表,當只剩下二十分鐘時,趙玉茹和孩子就準時出現了。她們從從容容地來,然後從從容容地進校門,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當映雪從學校門裡回頭向母親招手時,西門鎖分明發現,孩子的目光也在游移,他敢肯定,那也是在搜尋自己。他揮了揮手,孩子分明看見了,又裝作沒看見,就進去了。他心裡是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趙玉茹拿著馬扎,又到那棵梧桐樹下了。西門鎖的軟躺椅擺在那裡,但人在一邊站著。等趙玉茹坐定後,他才慢慢悠悠地坐過去。趙玉茹側眼看了一下,就起身端著馬扎,坐到另一棵樹下去了。他撲哧一聲笑了,還沒見過這麼執拗的女人。也許是帶幼兒園的孩子時間長了,越來越像個故意跟人置氣的孩子了。他還偏把椅子朝趙玉茹剛才放馬扎的方向挪了挪,架起二郎腿,連搖帶晃地,玩起了手機遊戲。

  考試結束鈴響時,他也跟趙玉茹一樣,擠到了前邊,還偏偏要擠到趙玉茹跟前,趙玉茹氣得乾脆從裡面出來了。他回頭一看,趙玉茹站在很遠的地方向他翻著白眼,他更樂了。等映雪出來時,他大聲喊孩子的名字:「映雪!」正在尋找母親的映雪向他看了看,他把手向後一指:「你媽在那裡等你哩。」映雪就跑過去了。這次趙玉茹沒有擁抱孩子,而是緊緊牽住孩子的手,一點點摩挲著、交流著,緩緩向前走。西門鎖羨慕得有點想咂舌頭。他這次沒有朝前跟,只是目送,他覺得今早上的一切,已顯得他夠成功的了,該滿足了。中午他去附近一個川菜館,點了四個菜,要了兩瓶啤酒,美滋滋地品了一頓。

  下午他仍來得最早。他還偏偏把躺椅要故意放在趙玉茹早上坐過的地方,一放下,他自己先笑了。趙玉茹準時把孩子送到門口,他也早在那兒等候著了。趙玉茹給孩子拉了拉鉤,西門鎖撇嘴笑了笑,覺得完全是幼稚園的遊戲。孩子進去了,孩子在進去的一剎那間,與他的目光有一次相遇,那裡面他已看不到任何惡意,他覺得自己這兩天的堅守是有成效的。趙玉茹還在朝里觀望,他就扭回身,走到那棵梧桐樹下,一屁股塌在躺椅上,想看趙玉茹一會兒的反應。趙玉茹提著馬扎過來了,一看他坐在那裡,就要擰身,西門鎖高蹺著的二郎腿,就抖動得更歡實了,就在他正得意於自己的小伎倆引起的小反應時,只聽「吧嚓」一聲,自己就突然塌陷在了水泥地上了。原來是軟躺椅被他得意的搖晃解體了。一個胖子的喜劇,頓時引來了數百人的哄堂大笑。連趙玉茹也忍不住捂住了撲哧撲哧笑個不住的嘴。他也顧不得屁股與腰椎的悶痛,就在旁人幫扶下尷尬地爬起來,故作輕鬆地沖大家笑了笑,還說了一句自我解嘲的話:「現在不光是嘴上吃的不安全,屁股看來也不安全哪。」

  最後一科考試就要結束了,西門鎖在鈴聲未響之前,就擠到最前邊去了。胖子這時已成了大家的熟人,有人問他誰考呢?他說女兒。他也沒敢再多搭訕,怕一會兒女兒出來,不理睬他,豈不尷尬。他看見趙玉茹還是站在遠遠的地方斜視著他,那眼神,明明是氣憤著他搶了她應該占據的位置。女兒出來了,仍是走在偏後的位置。他鼓足勇氣迎上去,問候了一聲:「映雪,你辛苦了噢!」映雪望著他不置可否。他又問了一句:「考得還好嗎?」這次孩子回答他了:「還行吧。」他的眼淚就出來了,不是因為「還行吧」這三個字,而是因為十六七年了,這是女兒第一次正面回答他的問話。他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他有些得寸進尺地說:「能給你媽媽說說,咱們下午一起吃頓飯慶賀一下好嗎?」映雪再沒接他的話,就端直跑到她媽跟前去了。西門鎖緊緊地跟著,他這次再沒有顧忌趙玉茹會給他什麼臉子,什麼態度,他必須抓住最後的時機,把他與她們母女的感情拉得近些,再近些。

  「能一起吃頓飯嗎?」他終於還是自己開口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就好像他不是在跟她們說話似的。

  「玉茹,你看娃高考算是過了人生一大關口,咱們能不能給娃慶賀一下?」

  趙玉茹還是跟映雪只顧朝前走著。

  「我西門鎖不是賴皮,想死纏著你,只是為娃,她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這個權利請她吃頓飯。」

  趙玉茹把映雪的手鬆開,意思是說,你只要能把孩子叫去,我不阻擋。但映雪又緊緊挽住了母親的手。

  西門鎖終於惱怒了:「趙玉茹,你太過分了。」西門鎖的喊聲,把一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趙玉茹和映雪加快了腳步。

  西門鎖也加快了腳步。

  他們來到停自行車的地方了。

  西門鎖乾脆擋在了趙玉茹的車頭前。

  「就吃頓飯,沒有別的任何意思。」

  趙玉茹終於開口了。

  趙玉茹聲音壓得很低,但很有分量地說:「你還是那些老毛病,人越多越激動,越不能控制自己是吧,你喊呀,你把你的光彩事情都喊出來呀!謝謝你這兩天還能想到你有個女兒,謝謝你,孩子也會記住這兩天的。今天高考也結束了,我本來想把你給的那個卡,放到門衛那裡,讓你自己取回去,既然你跟來了,那你就自己拿去吧,我們是不會接受你的任何施捨的,既然當初我們能從你家走出來,我們就能很好地生活下去,這是我們的信念,請你尊重我們的生活方式,尊重我們的選擇。」趙玉茹說著,把卡交給了映雪,讓孩子遞到了他的手中。如果是趙玉茹自己遞,他會憤然拒絕,但孩子遞過來,他不能不接。儘管這個薄卡此時分量似乎有千斤重,但他還是沉甸甸地接在了手中。直到她們遠去,他仍木木地站著。

  二十幾天後,高考成績出來了,映雪考了六百七十九分,被北京大學錄取了。

  消息西門鎖是從西京城發行量最大的一張都市報紙上發現的,上面有映雪和趙玉茹的照片,還有一篇記者採訪文章。文章沒有涉及其他事,只是說孩子怎麼懂得學習方法,問趙玉茹是怎麼教子有方的,趙玉茹說,一是給孩子一個好的學習環境;二是讓孩子有一個明確的人生目標;三是注意勞逸結合,讓身體始終處在良好的狀態。文章迴避了單親家庭的事,從頭到尾都嗅不出與他西門鎖相關的半點信息,就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他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咋想都不是滋味。這事在文廟村震動也很大,幾乎家家都在議論此事。鄭陽嬌聽說後,一直沒言傳,只靜靜地觀察西門鎖的反應。西門鎖在家裡憋著打了幾天遊戲,一天,終於憋不住了,給伍疤子打了個電話,兩人在夜市美美喝了一頓酒,醉得回來摔了一跤,把臉蹭爛了半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