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2024-10-09 21:28:10 作者: 陳彥

  放暑假了。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們策劃了好長時間,說是要出去旅遊,先是說走雲南貴州這一線,後來又說走黑、吉、遼、內蒙,最終還是招不住孟續子攛掇,去了山東,說是先從渤海灣,再到黃海灣,一直沿水路到上海,最終到杭州西湖結束行程。一人大概得三千多塊錢,孟續子說他陪他們走完山東就不去了。朱豆豆問是不是怕花錢,並說孟兄山東以外的費用他包了。沈寧寧好像還讓朱豆豆和孟續子動員過童薇薇,但童薇薇沒有去,這讓羅甲成內心還稍得到了一些平衡和安慰。

  他們在策劃這項活動的過程中,始終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好像他天生就不是他們那個圈子的人似的,只是有一天,宿舍只剩下他和孟續子兩人時,孟續子禮節性地問了他一聲:「羅兄去不去山東啊?」大概孟續子覺得山東就是他的家,不禮節性地邀請一下,有些說不過去似的。「謝謝!不去,我暑假還有好多事呢。」這事就算這樣過去了。

  還沒到放假的那一天,幾個人一大早就鬧騰得滿樓都不安寧地走了。羅甲成早早爬起來,滿屋來回走動著,享受著一人獨居的自由。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羅甲成拿了全班第一名。本來說不排名的,但有不少學生進大學後,有厭學情緒,老師覺得還是有公布一下名次的必要。這消息是童薇薇先告訴他的。童薇薇特別向他表示祝賀,他當時激動得想跳起來,但忍住了,他總是希望給薇薇留下一些氣質與風度之類的印象。

  薇薇問他:「放假幹啥呢?」

  他說:「還沒想好呢。」也確實沒想好。「你呢?」他問薇薇。

  薇薇說:「也沒想好。」

  羅甲成沒有忘了問薇薇:「朱豆豆他們不是叫你去山東旅遊嗎,怎麼沒去呢?」他沒有提到沈寧寧。現在一提說這個名字,他心裡都不舒服。

  薇薇說:「我可能要跟我爸爸去一趟德國,他去參加一個學術活動,讓我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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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反正他心裡對薇薇一點嫉妒之意都沒有,她去哪裡都行,只要是沒跟沈寧寧們一道就好。

  人家都把暑假安排好了,羅甲成還不知道這麼漫長的暑假,該做些什麼?他開始也想出去旅遊一下,哪怕是就近去洛陽看看,但從網上一查,再儉省,也得四五百塊錢,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又準備回塔雲山去,但想一想,回塔雲山也沒什麼事,就還是覺得留在西京城算了。他知道,也有學生留下來打工掙學費的,他也在四處打探消息,但到底沒有找到合適的事。這天,姐姐打電話說,爹讓晚上回去吃飯。他實在不想去那個鬼地方,但又毫無辦法,總不能老不見自己的父母吧,晚上,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好在那一家人一個都沒遇見。

  爹娘今天特意準備了八菜一湯,娘說:「你爹說了,今天是專門給你們姐弟倆擺的,甲秀上大學滿三年了,甲成也滿一年了,這次考試成績又都不錯,說甲成又拿了個全班第一,你爹就說要好好慶賀一下。」

  娘炒的菜,雖然不太講究外在形狀,但吃起來確實可口,筷子還沒擺上桌,甲成就急得拿手抓了一塊雞肉,塞到嘴裡了。羅天福看到兒子這麼嘴饞家裡的飯菜,心裡就特別樂呵。他把那壇老酒又拿了出來。母女倆還在灶上忙著燒豬蹄湯呢,爺倆就喝起來了。

  這一頓飯真是吃得其樂融融。

  飯快吃結束時,羅天福問起了甲成和甲秀的暑期打算。甲秀說,她就幫娘打餅。打餅也確實需要人手,但羅天福還是說,有家教了,還是做家教輕鬆些。甲秀說,這個暑期她不做家教,就專門打餅。問羅甲成,甲成說還沒想好。羅天福就說:「那你回去陪奶奶去。」甲成也沒表示反對,過了幾天,他還就真的回去了。

  初回去那幾天,也確實新鮮,興奮,可過了幾天,就覺得沉悶無聊了。奶奶儘管想著法兒給他做好吃的,但吃飽了,沒人一起玩,就覺得寂寞得很。蔫驢外出打工不在,大奶倒是在,可在一起聊上半小時,就覺得索然無味了。大奶說的無非是他的媳婦有多能幹,一兒一女有多聰明。兩個孩子在房前屋後,滾成兩個灰土土的泥蛋蛋跑回來,猴兒上樁一樣,就爬上了大奶的肩膀。大奶媳婦已發胖得有兩個大奶那麼粗了,幹事還是那麼潑辣,見大奶和甲成說話,進來一手掐一個,就把兩個嘰嘰哇哇亂叫喚的孩子提溜出去了。

  待了四五天,實在沉悶得不行,他就到後山給奶奶拾了一天柴,這是他過去常乾的活兒。他是早上拿著乾糧進後山去的,奶奶給他烙了一個核桃餅,還裝了一鱉子壺水,他就走了。到了後山林,他是半玩半砍,又是逮松鼠,又是唱歌的,幾個小時下來,才拾了三捆柴。他用葛藤把柴捆都連接起來,放到柴溜子上,他朝第一捆柴上一坐,稍一使勁兒,三捆柴便順著柴溜子,只十幾分鐘,就出出溜溜的,端直溜到了奶奶的後檐溝。奶奶一看,高興得直誇獎:「我還說孫子上了大學,就不會拾柴了呢,沒想到還能拾這麼多,夠奶奶燒兩個月的了。」

  第二天,他又給奶奶把缸里的水挑滿,還幫奶奶把地里的苞穀草薅了薅,就離開了塔雲山。

  羅甲成回到西京城,沒有先去見爹娘,而是滿街找打工的地方。他想乘暑假自己掙點錢,可能是期望值有點高,找了幾天都沒有找下合適的。最後不得不到一個勞務市場,看別的農民工都是咋找活兒做的。人家面前都擺著工具,或是刷牆的磙子、砌牆的瓦刀、砸牆的錘鏨、和泥的鐵杴,還有擺著擀杖、菜刀、糕點模具的,並且每人前邊都放一個紙牌牌,上面寫著自己能承攬的活計的名稱,有能裝修的,有能當泥瓦工的,還有能蒸饃的,能擀麵的,能做糕點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羅甲成東鑽鑽,西看看,聽聽人家怎麼搞價,怎麼成交,看了一兩天,他覺得刷塗料可能最簡單,就去買了一個刷塗料的磙子扛著,滿市場胡轉。很快就讓一個叫猴子的人看上了,問管吃管喝,一天六十塊,干不干?他說干,猴子把他肩膀一拍,說走,他就跟著猴子刷塗料去了。

  刷塗料的地方是一個單位的舊辦公樓,共六層,有八十多間房,大概有半個月的工程量。他是第一次幹這活,還不好跟猴子說,他想,無非就是把塗料刷到牆上就完了,沒想到裡面還有不少技術。他想先看猴子怎麼刷,然後跟著學,結果猴子一個勁兒抽菸,讓他先開始。他先到樓下把幾桶塗料背上來,猴子還坐在那兒沒動,煙都快抽七八根了,咳得脖子青筋暴多高,癮還沒過足。他只好先刷起來,誰知沒刷幾下,猴子就喊叫開了:「哎哎哎,咋刷的你?你是跟誰置氣嘛還是不會刷?你不會刷倒是拿個磙子撓哇。」甲成也不敢多說話,怕把猴子逗躁了,把他開銷了,勞務市場扛著刷牆磙子到處找活的人可有的是。好在他摸索了幾下,見猴子再不喊叫了,便覺得就是這個刷法了。猴子把煙抽夠了,起身奪過羅甲成手上的磙子,嘟噥著:「你能撓,你能刷牆。」猴子呼啦幾下,就把一塊牆面刷到位了。猴子還在抱怨:「咋找來個你,你能刷牆?你能弄。牆沒刷白,你看把你自己刷成了。」羅甲成從一扇玻璃里一看,自己不僅身上是塗料,連臉上、頭髮上都是塗料,自己快成塗料人了。

  第一天干下來,晚上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他一身塗料,也不好太早回學校去,只好磨蹭到很晚的時候,才低著頭走進學校大門。他進公寓時,管理員擋住了,最後認出是他來,才放他進去。他站到衛生間的鏡子前一看,全然一個農民工形象。他把衣服全部剝光,用涼水衝起澡來。洗完澡,又洗衣服,咋都洗不淨,勉強搓出個樣子來,掛到陽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已經斑駁得無法再正常穿了。早上去,他專門另帶了一套乾淨衣服,昨天刷牆的那套,就任它髒去。掌握了技術,刷得快了,也勻淨了,猴子就滿意了許多,雖然也罵,但意思就完全相反了:「挨的貨,還行!」「沒看出,挨的還精明得很,一天就學會了。」「挨的,你咋沒去上大學呢,上學也許是一把好手呢。」羅甲成光笑,懶得跟他搭腔。他始終也沒告訴猴子自己是幹啥的,反正掙了錢各奔東西而已。

  刷牆單位嫌半個月刷得太慢,讓猴子一個禮拜必須搞定,說上邊要來領導,面子不搞好挨呢。猴子就又弄了一個人來,跟羅甲成分頭刷。那個人倒是刷得快,就是吃得多,一頓得三老碗黏面,吃得猴子心疼地:「唉,你個挨瞎錘子的就能日饢,不能少日饢點嗎?日饢多了小心尻門子憋炸了。」那人也只是憨笑,反正該吃三碗還吃三碗。

  七天活幹完了,猴子一共給了五百塊,多給的那二十塊,算是最後一個晚上趕活的加班費。猴子覺得羅甲成這個人不錯,「屁話不多」,「幹事不麻纏」,他說他見不得那些「咬透鐵杴,事沒幹,心眼超多,還皮幹得很的人」。猴子留了他的電話號碼,說以後攬下活還叫他。那個一頓吃三老碗面的,到底讓猴子找碴扣了三十塊錢。氣得那人走時直罵:「狗日猴子將來生娃都沒溝門子。」

  這是羅甲成平生掙得最多的一次錢,過去也曾勤工儉學,無非是賣點山貨土特產啥的,最多掙個幾十塊錢,上百的都很少,一次掙這麼多,讓他確實有些激動。拿到錢,緊捂著口袋,坐公交車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二點多了。洗了澡,泡上衣服,他打開微博,看同學們都在弄啥。童薇薇沒有任何信息,QQ也沒上線。朱豆豆、翁點點、沈寧寧、孟續子他們旅遊今天已經到青島了。他們住在海邊,翁點點還寫了一首關於大海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

  如果真有來世

  我願變作一隻海鳥

  與你一起

  直飛到天的盡頭

  如果真有來世

  我願變作一條海魚

  與你一齊

  直游到海的盡頭……

  有好事者續了幾句:「如果真有來世/我願變作一隻海龜/與你一道/直爬到沙子裡頭……」羅甲成被惹笑了。後邊還有人續寫願變作海蛇、海鼠、海獺、海狗、海豬、海牛、海豹、海獅、海象、章魚、水母、鸚鵡螺、紅色惡魔、六角恐龍的,反正越續越搞笑,最後甚至還有人把朱豆豆、沈寧寧、翁點點、孟續子他們幾個在海里游泳的照片,與海底動物進行了頭顱與身子的互換嫁接,惡搞得一塌糊塗,可把羅甲成樂壞了。他在宿舍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也沒有這樣自由過,一絲不掛地,聽著音樂,吹著口哨,扭著各種自己發明的舞步,直折騰到凌晨三點多,又徹底清洗完被塗料污染的衣褲、鞋襪,才躺下休息。

  第二天,直睡到下午三點多,甲成才起來,去學校外面一個叫骨頭莊的餐廳,要了一碗大骨湯,還要了一碗褲帶面。褲帶面是西京城的一種知名小吃,顧名思義,就是形狀似褲帶的麵條。至少一寸半寬,一米多長,一根就是一碗,用辣子蒜一拌,一節一節往嘴裡吸,外地人看起來覺得很是有些不靠譜,但吃起來確實可口,結實管用。羅甲成只吃過一次,那是朱豆豆請客,一碗麵十塊,一碗大骨湯十六塊,等於學校食堂四天的伙食費。羅甲成自那次吃過後,一直想再來吃一頓,今天總算用自己的勞動報酬,滿足了這個願望。他吃得很細法,幾乎把大骨頭裡的脊髓全部吸出來了。有那吸不出來的,就用鉗子把骨頭夾碎,直到剔盡最後一絲可見的纖維。

  晚上,他去了爹娘那裡。院子又有人在吼秦腔。大樹下猴了一堆人。還是東方雨老人在拉胡胡。爹娘把門開著,爹坐在門口,拿了個蒲扇,一邊眯著眼聽戲,一邊輕輕拿扇子搖晃著戲裡的節奏。娘和姐在屋裡打餅。羅甲成朝房裡一鑽,像進了蒸籠一樣,立馬氣都有些出不來的感覺。

  「這熱的,小心中暑。」羅甲成說。

  「你回來了?」娘稀奇地問。

  羅天福看甲成回來了,就把凳子朝房裡挪了挪。

  「啥時回來的?你奶好嗎?」爹問。

  甲成就把自己回去待了幾天,然後又來打工掙錢的事給爹娘說了,並且把掙來的五百塊錢拿出四百來,要交給爹娘。

  羅天福說:「你拿著吧,趕明日少給你些生活費,就都在裡頭了。」

  羅甲成還是堅持要把錢交給娘保管,娘就接下了。

  羅天福看著兒子今天這個樣子,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覺得孩子是長大了,懂事了,知道日子的艱辛,並且自己用雙手刨食了,他親自給兒子打了四個荷包雞蛋,讓甲成美滋滋地吃了一頓。

  是甲成自己提到後面一個半月的打算,說還想打工掙錢。羅天福就說,他問問破鑼,看能不能帶著甲成做點活兒。破鑼還在唱戲,等破鑼唱完了,羅天福就去跟破鑼講了,破鑼答應帶去試試,他們工地確實缺人,不過他說活兒很苦,害怕孩子吃不消。羅天福就說,山里娃,啥苦沒吃過,只要安全,苦點累點,問題都不大。話就算說妥了,破鑼說明天就讓甲成跟他走。

  羅天福回來,把情況跟甲成講了,說破鑼是電工,給人家走線路呢,甲成不懂電,也就幫不上忙。不過那附近有個工地的工頭破鑼熟,說是去搬鋼筋也行,打混凝土也行,娘和甲秀就覺得是不是太累了,甲成說他能行。工錢沒有說,羅天福覺得破鑼這個人也不會虧待他們的,就先去干吧。就是學校離那兒太遠,早晚行動不方便,羅天福要甲成乾脆過來擠一擠,早上好跟破鑼叔一起走,甲成咋都不同意,堅持要住在學校,羅天福也只好答應了。羅天福去向破鑼要了工地地址。第二天一大早,甲成就趕到那個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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