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10-09 21:27:53
作者: 陳彥
羅甲成覺得最近活得特別累,主要是擔心沈寧寧進攻童薇薇。從各種跡象看,沈寧寧在加大進攻力度,上課時,他總是蹭到薇薇身邊進教室,下課時,又擠到薇薇跟前出教室,找各種機會跟薇薇交流,薇薇好像也很配合,這就讓甲成心裡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最近沈寧寧見童薇薇去圖書館,他也把大本營轉移到圖書館了,並且老坐在他和薇薇中間,有時死死擋住了他觀察薇薇的視線,這讓他感覺十分彆扭,甚至窩火。
他感到最近的這種不適,已經在嚴重影響學習了。不僅聽課拋錨,上自習拋錨,在圖書館讀書拋錨,而且連吃飯、休息都心神不寧。他也想克制自己,不要卷得太深,這可能是一件徒勞無益的事。因為他覺得只要沈寧寧進攻,成功概率一定比自己高得多,自己除了學習比沈寧寧好以外,其餘幾乎乏善可陳。首先自己沒有一個高幹老子,那是今天這個社會最炫目、最搶手、最稀缺的資源;其次自己也沒有沈寧寧的氣質風度,那是優裕的生活一點一滴雕刻出來的精緻青春,與他這個山風、山石、山泉、山林砥礪出來的粗糙生命,一眼看上去,精粗文野之分,是那麼樣的懸殊,涇渭分明。他想退出,但又不甘心,內心明明暗暗、來來回回的拉鋸戰,讓他痛苦不堪。
就在這時,童薇薇突然邀請他到家裡吃飯,說是父親邀請的,這讓羅甲成大感意外。同時受邀的還有外班級的學生。沒有沈寧寧,這是他最關心,也最大快人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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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激動地等待著這個時刻的到來。終於,他誠惶誠恐地走進了童薇薇的家。
薇薇的家,在學校最豪華的那棟專家樓上,在校的兩院院士、二級以上教授,都住在這棟樓里。這兒無疑是這所學校所有教師和學生都仰望著的一棟建築。羅甲成很多次從樓下走過,但進入樓內,這是第一次。
童教授家在二十一層,羅甲成輕輕敲了幾下門,開門的正是童教授。
童教授今年整六十歲,已是滿頭華發,但白得好看,有風度,有氣質,寬和、從容的學者做派,讓人似乎懂得了什麼叫知識浸潤後的優雅、淡定。童教授先在國內讀研,主攻的是先秦文學,後又到德國讀哲學博士,研究康德。四十歲結婚,妻子是自己的研究生。四十一歲有童薇薇,有人戲稱「不惑女」。童教授在學校有著至高無上的學術地位,雖然這個學校是以理工見長的大學,但人文學科的童教授,在學生心中的排名,每每總是在理工教授之先。每逢童教授講課,教室總是「因爆棚出事」聞名。有幾次,童教授甚至讓擠進來無法立身的學生,坐在講台邊上聽課,他激動了,也會講得口沫橫飛,有貼身的學生第二天早上還開玩笑說,童教授昨天已給他洗過臉了。他講課從不拿只言片字的講義,空手來,空手去,無論中國的孔孟、老莊、墨家、法家、兵家、釋家、詭辯家,還是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奧古斯丁、斯賓諾莎、康德、胡塞爾,他都能如數家珍,引經據典能到一字不差的程度。比如講海德格爾,他說:「良知若像所期待的那樣提供可以簡明一義的結算的公理,那麼,良知就恰恰對生存否定掉了去行動的可能性。」他說這話出自三聯書店一九九九年出版的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一書的第三百三十六頁。羅甲成曾故意用手機記錄過幾次,到圖書館一查,果不其然,他就把童教授佩服得五體投地了。童教授有極好的英語和德語水平,他常常喟嘆學生不能閱讀原文,說翻譯只是學問的大概,如果要深入研究,做點學問,非精讀原著不能通達。他講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時時用英語、德語、普通話轉換類比,碩士生和博士生們聽得還有點眉目,本科生,尤其是一二年級學生,就有些如聽天書了。童教授的博聞強識,也曾給羅甲成「死記硬背」的學習方法找到過絕好的註腳。因此,童教授始終是羅甲成心目中偶像式的導師。
羅甲成走進童教授客廳時,外班才來了兩個學生。羅甲成平常見過面,但從沒打過招呼。彼此認識後,就起身看起了童教授的藏書來。童教授的客廳有四五十平方米,四面牆壁都裝修成了書架,通天接地,藏書萬卷以上,有不少宋明木刻本,清代手抄本,還有一面牆,幾乎都是外文典籍。童教授是教育世家,他說,這裡面好多刻本和手抄本,都是祖上傳下來的。
在童教授的書桌上,放著好多夾了紙條的書,還放著電腦,也放著打理乾淨整齊的毛筆、硯台、信箋。無論從藏書還是書桌的一應擺設看,童教授都是一個中西合璧的典範。以童教授的學術水平和地位,他本可以成為「飛機教授」「學術影帝」「電視明星」的,但他始終反對學術時尚化、功利化、實用化、當下化,尤其反對學術、教育產業化,除了講課、參加他認為有價值的國內國際學術交流活動,他幾乎不出家門,他說,他想做的事,已安排到一百歲了,就看「天能假年否」。
在童教授書桌正前方的書架上,有一排空著,沒有放書,鑲嵌著一幅字,內容十分簡潔,就「澡雪精神」四個字,落款是「童方正」。羅甲成知道,童方正就是童教授。整個書法裝裱風格也十分周正規整。這四個字從字面看,好像意思不難理解,但其出處、其內蘊所指,羅甲成都不大懂得。他悄悄把四個字記在了手機上。
童薇薇和母親是最後回來的,她們到外面買了些成品菜,加上保姆在廚房炒出的幾個熱菜,桌子便擺得滿滿當當的了。今天一共請了四個學生,羅甲成一直弄不懂,請這四個學生是什麼意思。童教授也沒有解釋,只是說他會不定期請些同學到家裡坐坐。羅甲成也知道童教授的教育思想,特別強調「潤物細無聲」,他甚至有一次哲學課,四十五分鐘只講了這五個字,但五個字,卻把人性生成之於內心與外物的關係,講得微塵浮動,毫髮畢現。
整個吃飯時間就三十幾分鐘,一人喝了一杯紅酒。後來羅甲成還反覆回憶,童教授到底講了些什麼來著,確實沒講,只說學習是個累進的過程,日積月累,自見功效。還說做學問關鍵看底盤大小,底盤越大,塔尖才可能越高。並說,讀本科,讀碩士、博士,其實都是做底盤的過程。這些話,童教授過去上課也講過,如果專門請大家來吃飯為講這些話,就有些沒有必要,羅甲成想。
直到吃完飯,童教授也再沒說什麼,薇薇倒是一直很熱情,還不停地跟童教授鬥著小嘴,給飯桌上平添了許多輕鬆活潑的氣氛。
羅甲成從童教授家出來後,就一直想弄明白請他們四個是什麼意思。要弄明白這個意思,自然是要先搞清這四個人的基本情況了。經過反覆琢磨,他發現,請的都是學習比較好,但卻是來自偏遠山區的孩子。其中有兩個是貴州的,好像就是薇薇所說的,過春節所去的那個地方的人。本來被童教授邀請,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對於羅甲成來說,尤其童教授還是童薇薇的爸爸。可想來想去,他就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了,他甚至覺得,他在童薇薇和童教授眼裡,只是一個學習好的貧困生,這讓他有了一種被當眾撕破了衣服的難堪感。
後來,他才知道,他姐姐在他沒有來以前,也曾被邀請過。
羅甲成沒有忘了從「澡雪精神」四個字上進行解讀。他打開網絡,點了這四個字,上面解釋說,「澡雪精神」是《莊子·知北游》里的話,原文是:「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意思是說:孔子問老子:「今天閒暇無事,向您請教什麼是至道。」老子說:「首先請你齋戒靜心,疏通你的心靈,洗淨你的精神,棄去你的智慧。那道,幽深難說啊!」澡雪,就是以雪洗身;精神,就是清淨神志。還有一種解釋說,比喻清除身上庸俗的東西,保持精神的潔淨純正。更有人乾脆解讀說:中國人都得好好拿潔白的冰雪給骯髒的精神世界洗個澡了。也許這句大白話,更接近童方正教授掛這幅字的意思,羅甲成想。但他終於沒有從這幅字里體味出請他們吃飯的實際內涵。
有一天,他在圖書館,還問了一次童薇薇,他說:「你爸是我最崇敬的導師,他能請我們吃飯,簡直是太榮幸了,可也一直讓我感到不安。你說童教授請我們吃飯的意思是什麼呢?」
童薇薇說:「沒什麼意思,這也許是他的一種教育方式吧,反正他會定期請幾個同學吃吃飯。飯桌上也從來不說什麼,就是讓學生看看他的書房,有學生提問什麼,他也會做些解答,僅此而已。我也問過他,他說,吃飯還需要講出什麼意義嗎?」
羅甲成想說,為什麼這次請的都是山區貧困生?但他沒有問出口,後來,沈寧寧就來夾到中間了。這個討厭的傢伙,今天穿了一件米黃色的T恤,顯得特別青春活力。而羅甲成此時還沒有脫下厚厚的夾克,夾克里甚至還套著棉背心。坐了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了。
童教授請吃飯這件事,在他心裡糾結了很長時間,直到有一天,朱豆豆炫耀說,他今天也被童教授邀請了時,羅甲成心裡的糾結,才有些釋然。原來「暴發戶」,童教授也是邀請的。他也就適時地提了一下自己被邀請的事,並且還很巧妙地說了那天邀請去的都是尖子生,只是沒有具體說出任何人的名字而已。這個信息,委實讓沈寧寧覺得面子過不去了,他就跟孟續子和朱豆豆探討,童教授為什麼沒有邀請自己呢?孟續子寬心說:「沈兄,小氣了是不?你還需要追求這些虛不拉唧的東西?還是有點境界吧,你應把自己定位在乘龍快婿上,將來是你協同教授請客,而不是當局外人一樣被邀。」朱豆豆也迎合說:「同意。沈兄,志當存高遠哪!」
「哈哈哈……」
每當他們說起這事時,羅甲成就想用棉球塞住耳朵。
無論如何,去一趟童教授家,還是增強了羅甲成學習的信心。父親望子成龍,到底是哪個龍,是風風火火在時代大舞台上劍開旗張、吞吐風雲的龍,還是像童教授這樣,沉浸在數千年文明史中,遠離時尚,連精神都要澡雪的龍?無論怎樣,獲取知識都是絕對前提。
羅甲成在學習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