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2024-10-09 21:27:42
作者: 陳彥
西門鎖真是克制了再克制,但戰爭還是爆發了。
戰爭導火索是鄭陽嬌昨晚睡覺,一個勁兒氣呼呼地翻身,每翻一次,席夢思都山搖地動得半天不得安穩,弄得西門鎖一夜都沒睡成。他本來想到沙發上去睡,沙發昨晚讓狗絆翻了一杯茶,濕得不能沾身,就只好在床上將就。似睡非睡的,一直熬到天亮,西門鎖剛睡著,鄭陽嬌又翻騰起來,肥嘟嘟的屁股,一忽閃過來,一忽閃過去,西門鎖就躁了:「你翻死呀!」鄭陽嬌忽地坐起來:「你睡死呀!」戰鬥就打響了。
其實這場戰爭引線的根底,還在羅家的賠償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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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西門鎖為唬住鄭陽嬌,提前把寶馬弄了回來,鄭陽嬌倒是興奮了幾天,也沒跟他鬧彆扭。西門鎖把事擺平了,而且給街道辦的賀冬梅也有了交代,內心覺得舒坦,當然,關鍵還是這事自己想做。本來把錢一交給鄭陽嬌,就覺得萬事大吉了,誰知鄭陽嬌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說是當了一回「十足的瓜×」。尤其是看見羅家最近打餅生意紅火,就感覺心裡特別不舒服,想「翻燒餅」。西門鎖嚴重警告說:「你要敢翻,咱倆就別過了。」鄭陽嬌就覺得她在西門鎖心中,還不如羅家人,心裡就更是窩了一團火。加之這幾天,為金鎖上學的事,也鬧得不愉快。學校老師,也就是金鎖所說的那個「老恐龍」,幾次談話,非要叫她考慮金鎖轉學的事。她說金鎖繼續在這兒上,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尤其是對他自己。鄭陽嬌就讓西門鎖拿主意,西門鎖氣得幾天沒一句話,就好像金鎖不是他的兒子。第三件事,有些說不出口,但這也可能是戰爭爆發的最根本動因。鄭陽嬌生理周期又遇暖流侵襲,這幾天晚上總想跟西門鎖熱乎一下,可西門鎖就是不接招。晚上,鄭陽嬌洗澡時,還特意暗示了一下,「洗一下吧!」西門鎖權當沒理解,把電視直翻到好多台都再見了,才摸黑上到床上。鄭陽嬌就整晚上翻來覆去地折騰,直到早晨還余怒未息。西門鎖就接上火了。
「我想咋翻就咋翻,咋了?我在我的床上翻身,又沒偷人養漢,咋了?我不要臉,嫖娼了?」
西門鎖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氣呼呼地爬起來,懶得睡了。誰知鄭陽嬌還不依不饒:「嫖娼的貨,想起來都噁心,呸!呸!呸!」
氣得西門鎖終於忍無可忍地照鄭陽嬌肥囊囊的屁股狠狠扇了幾巴掌。
鄭陽嬌順手操起床頭柜上的檯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西門鎖砸去。
西門鎖又拖住鄭陽嬌的粗腿,「噼里啪啦」地打了幾下。鄭陽嬌一個老虎打挺,從床上蹦起來,一下撲到西門鎖身上,兩人就在臥室地板上扭打起來。
一直司空見慣了這種打鬥場面的虎妞,開始臥在鄭陽嬌枕頭旁,不以為然,後來看扭打在一起,才一骨碌爬起來,對著西門鎖狂吠起來。
金鎖是要上學,所以起得早,見兩人扭打起來,背上書包就走了。其實他已見怪不怪,但走到大門口,還是給甲秀她爹說了一聲,讓去拉架。
等羅天福跑到門口時,西門鎖已經穿著睡衣出來了。上衣的扣子只剩了一顆,還是錯位扣著的。他身後的大門已被鄭陽嬌關上了。狗還在裡面叫個不停。
臨出門時,西門鎖只順手搶了條褲子,因為裡面有手機和錢包。上衣掛在衣架上,要取,還得返回臥室,他不想再把事鬧大,便沒去取。每次打起來,都是他先撤退,鄭陽嬌太歇斯底里,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失了手,會出事的。
西門鎖覺著嘴角鹹鹹的,一擦,有血跡。他見羅天福跑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急忙把睡衣重新扣了扣。
羅天福覺得不好問,但到底還是問候了一句:「不要緊吧,東家?」
「噢,沒事。」西門鎖說著就出去了。
西門鎖走到村里一個小服裝店,老闆還沒開門,他敲了敲,門開了,他進去隨便要了件上衣,還要了件T恤,換上了。老闆娘認得他,這樣來買衣服也不是第一次了。
西門鎖又是孤零零走出了文廟村,茫然四顧,又不知向哪個方向走。但他還是漫無目的地上路了。
他一直走著走著,竟然就走到了前妻趙玉茹過去教學的那個幼兒園門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映雪。女兒今年高考,現在是高考的最關鍵時期,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他還是想見趙玉茹,想跟她好好談談,這是他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事。鄭陽嬌越揮霍,越蠻橫不講理,他就越思念這母女倆,他覺得他欠趙玉茹和映雪的太多太多了。說穿了,就是想給她們花些錢,哪怕花鄭陽嬌和金鎖所花掉的十分之一,也會覺得心安理得一些。他決定晚上再去找趙玉茹,這次必須拿下,哪怕她再給臉色看,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反正必須讓她們接受他的心意。想好了這些,一看時間還早,他就進了一個遊戲廳,打了半天遊戲,頭昏腦漲的,又出來看了一場電影。他看見身邊的小年輕,都相互偎依,看得津津有味。只有自己是獨丁,並且年齡也是人家兩人相加起來還有餘的數字,就覺得有點丟人現眼,幸好燈光暗得誰也看不清誰。入場前他也學著年輕人,買了一大紙盒爆米花,一大杯可樂,邊吃邊看。電影是國內一個大導演拍的,一會兒說愛情,一會兒說槍,亂七八糟得厲害。大概哄年輕人還可以,他見身邊有女孩子笑得伏在男孩兒懷裡。他卻看著沒一點意思,所有的笑點,都令他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消磨時間而已。看完電影出來,時間才是下午三點多鐘,有點睏乏,他就又去一個足浴坊,按摩起腳來。他讓來個漂亮一點的女孩兒,結果領班挑了幾個,他都不大滿意,也就算了,安排誰是誰。結果安排來的女孩子,剛招呼他把雙腳泡進去,他鼾聲就上來了。一個多小時後醒來時,房裡已沒人了。他按了按服務鈴,領班進來告訴他,說早做完了,還說他睡得美得很,好像是幾天沒睡過覺那樣香,鼾聲整個樓道都能聽見,問還加啥項目不?他一看表,五點一刻了,就起身埋單出來了。
他想,這陣趙玉茹那兒的學生該放學了,他就打了個車,去超市買了些臘牛肉、金華火腿、烤鴨之類的東西,沉甸甸提了一大兜兜,就徑直去了那個幼兒園。
老門衛已經認識他了。他剛在超市還專門給老門衛買了一隻醬板鴨,老門衛客氣地不願接受,他硬給老頭放下了。
老頭說:「人肯定在,可別說我說的。趙老師還專門打過招呼,叫不要放你進來,我想你既然是孩子她爸,來看看,也是正當的。我們這裡門禁很嚴,幫人看娃娃哩,出不得事的。放你進來,我也是看你心誠。趙老師很要強,不過母女倆過著也不容易。你們能好,也是我老漢巴不得的事,讓趙老師埋怨幾句也沒啥。你去吧!」
西門鎖就連聲謝著進了大門。
今天也是事有湊巧,趙玉茹竟然開著門,她在廚房炒菜。聽見腳步聲,趙玉茹就喊:「映雪,快來幫我攪一下稀飯,好像鍋底煳了。」她把西門鎖當映雪了。
西門鎖二話沒說,就進廚房攪起了稀飯鍋。
趙玉茹一直沒有回頭,在炒孜然炒肉,油煙嗆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趙玉茹說:「你不是愛吃孜然炒肉嘛,媽今天可是到回民坊上買的孜然,牛肉也是在超市買的上好牛肉。」
西門鎖沒說話。趙玉茹回頭一看,是西門鎖,嚇得咣當一聲,鍋鏟就掉在了地上。
趙玉茹頓生惱意:「你怎麼又來了,你快走,你給我出去!」
西門鎖仍不慌不忙地攪著稀飯鍋。
「你聽見沒有,出去。你給我出去!」
「嘿嘿,伸手不打上門客麼。」
「你算什麼客人,走走走!」
西門鎖仍在鍋里攪著。
趙玉茹一把奪過鏟子,說:「你再不走,我可報警了。」
這樣一說,西門鎖反倒更輕鬆了,說:「你報。」
趙玉茹氣得沒辦法地揚起鏟子威脅道:「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西門鎖訕皮搭臉地:「你打,來,你打。」就把肥嘟嘟的胸脯故意朝趙玉茹面前扛。
趙玉茹還真的給了一鍋鏟,膘肥肉厚的胸脯,把鍋鏟嘭地彈了回去。西門鎖不僅沒惱,而且還把炒好的孜然肉,抓了一撮,撂進嘴裡。趙玉茹又給了一鍋鏟,他還一連聲地誇讚:「嗯,好吃好吃,好手藝,好吃。」氣得趙玉茹毫無辦法。
這時,映雪回來了。
趙玉茹命令他:「你出去!」
西門鎖見女兒回來,就有些不好耍賴皮了。他從廚房出來,又坐在了沙發上。反正是不想走。
映雪跟他幾乎沒有任何感情,只知道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過去從來就不提這事,近來,是這個人老來騷擾,母親才給她講過一些他的事情。母親很少故意褒貶這個人,只是說合不來,就離了。她大概是不願意讓映雪知道更多的內情。映雪也從來不問,她覺得該說的,母親一定會告訴她。母親為人十分平和內斂,一般離婚的女人,大多會成為怨婦,但母親從來不把自己的事說給別人。好像是不曾有過什麼痛楚的人,一切都過得很安詳,很淡定。也有人給母親介紹過對象,但她都拒絕了,她始終把自己的愛心,鎖定在女兒和更多的孩子身上。映雪對父親也確有一種神秘感,不過,她從母親始終不願提及的態度中,似乎讀懂了一些什麼,也就不想去解這個密。因此,母親的態度,就是她的態度。母親一個勁兒地要讓這個男人出去,她也就跟著有了逐客的冷淡表情。
西門鎖今天主意很正,是無論如何都要有所進展才會離開的。任趙玉茹如何驅逐,就是面帶微笑,死不起身。他就不相信,她還能把他抱起來,扔出去。
趙玉茹看沒辦法,就跟映雪吃起飯來。
西門鎖說:「哎,申請一碗,可以不,我也沒吃飯呢。」
「對不起,只做了兩個人的。」
「那加雙筷子,讓我吃幾口菜總可以吧。現在好像不是缺吃缺喝的年代了嘛。」
「不可能,我們這裡不開飯館。」說出這話來,趙玉茹也覺得自己是有點過火,但這個防線似乎不能突破,一旦突破,她十六七年逐漸平靜下來的生活,又會變得痛苦不堪。她必須對這個人決絕。
反正西門鎖是你說啥他都不惱,他就那樣在沙發上坐著,蹺著二郎腿,上面那條腿還故作輕鬆地抖個不停。直到映雪把那條腿多看了一眼,抖動才停了下來。
西門鎖有些想故意恢復十六七年前的那種狀態,那些年,他在趙玉茹面前,就像個大男孩,淘氣得每每令趙玉茹哭笑不得。他故意抓起桌上一個蘋果問:「這個能不能給吃一個?算借的行不?人落難了麼,總得救濟一下麼,餓得撐不住了麼。」
映雪撲哧一聲,笑得把飯都噴到了碗裡,急忙掩飾著去廚房了。
趙玉茹無奈地說:「臉皮真厚。」
西門鎖咔嚓就咬了一大口,並且越咬聲音越大,好像平生沒吃過蘋果一樣。「嗯,好吃,真好吃。哎,怪了,你買的蘋果咋這好吃的,個大,水汪,渣少,味甜,酥脆,好吃。嗯,好吃。」西門鎖故意把嘴彈得一片響,氣得趙玉茹就想拿棍把他攆出去。但趙玉茹克制住了,她只能採取冷戰的辦法,讓他自動離開。下來任西門鎖說啥,趙玉茹都再沒話。
映雪吃完飯,就進房寫作業去了,門是緊緊關著的。
趙玉茹收拾完鍋灶,就在小客廳里,背對著西門鎖,批改起了孩子們的作業。
西門鎖連吃了兩個蘋果,閒得無事,又剝了一陣瓜子吃了,無論說啥,趙玉茹都不接話。一直磨蹭到快十點了,看實在無趣,才準備起身離開。不過他今天心裡還是有一種特別滿足的感覺,畢竟跟這個家庭還是拉近了距離。他覺得孩子對他也並無惡意,尤其是那噴飯的一笑,讓他看到了希望。他想著,下一步就從孩子身上突破。
他準備出門時,趙玉茹終於還是說話了。
趙玉茹說:「你以後絕對別來打擾孩子了,她馬上要高考。」
「正因為要高考,我才必須來關心她,因為她是我倆的孩子。我有這個責任。」
「哼哼,責任?你也配談責任?」
「過去可能不配,但我現在想改正,不行嗎?」
「不跟你說這些。反正我絕對不允許你來擾亂孩子的生活。」
「你別把我想得太壞,父親能害自己的孩子嗎?」
「走吧走吧。」趙玉茹把西門鎖往門外掀時,沒有忘了把那包沉甸甸的東西,也給拎了出去。
西門鎖剛出門,門就嘭地關上了。他聽見裡面反鎖了。
他把那包東西留在了門口。
不得不說,這還是算讓趙玉茹攆出來了,但他沒有多少失意感,反倒覺得這是一年來,最成功的一次接觸。他不會放棄,他覺得作為趙玉茹曾經的丈夫和映雪無法改變的父親,他必須為她們做些什麼,如果就這樣與她們母女終生斷絕關係,那是他人生的最大失敗。他的財富,必須讓她們也有所分享,這是他內心最大的意願,也是他想對虧欠了的母女的補償。
他走出幼兒園大門時,門衛老頭笑眯眯地問:「咋樣?」
「好著呢。」
「好著就好。」
離開幼兒園好遠了,他還不知該去哪裡。家,今晚是不想回了。
他撥了幾個電話,最後終於約上了一個麻將場子,去打了個昏天黑地。怪了,幾乎從頭到尾沒和過一次牌。有人就說他情場得意了。還有人硬讓他交代「得意」的情節,他故作神秘地說:「確實得意,確實得意了。」說得大家都酸溜溜的,認為他活該手背,活該倒霉,活該放血。你盯我槓的,一晚上,他輸得最後連手機套都讓人硬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