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2024-10-09 21:27:37 作者: 陳彥

  自晚上羅甲成走後,羅天福就氣得再沒說一句話,任淑惠怎麼勸,甲秀怎麼把話題朝一邊引,羅天福還是情緒低落得跟筋被誰抽了一樣,無論站著、坐著、躺著,身體都是一撲塌,咋都拾不起。吃什麼苦,受什麼罪,遭什麼屈辱,羅天福都不在乎,可兒子今晚對他的態度,讓他寒心了。他本意是想借這個事件,好好教育教育兒子,沒想到,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擺平到這種程度,他竟然絲毫不買帳,並且全然是一副指責他軟弱無能的神情。這事能強硬得起來嗎?再強硬,就是更大的衝突,衝突的結果,即使把命搭進去,又能討回什麼樣的尊嚴,占據什麼樣的上風呢?何況還是咱錯了,這是他始終都在堅持的判斷。在甲成看來,父親錯就錯在對基本事實的錯誤判斷上,打金鎖,那是一種伸張正義的行為。由於有了這種本質的分歧,而使他的一切努力,在甲成那裡,都顯得可悲可嘆可惱可恨了。他是擔心這樣的思維,會助長兒子的暴力傾向,遇什麼事,都以「拳打鎮關西」的魯智深的行為方式處事,長此以往,這個寄託了無限希望的兒子,又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看著兒子那副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的心思,簡直煩亂得猶如萬箭洞穿了。尤其是那不辭而別的傲慢神氣,叫他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他娘喊了三次無動於衷,他姐追出文廟村他都誓不回頭,在他心裡,這個家,這個爹,這個娘,這個姐,都已毫無牽制的分量。羅天福特別明顯地感到,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已由過去的智慧、強大、威嚴、慈祥,變得愚蠢、懦弱、可憐、卑微了。他在懷疑自己所付出的這一切是否有意義。

  淑惠和甲秀收拾完碗筷,又開始給飯店打千層餅了。羅天福沒有動手,他的雙手突然變得軟弱無力起來。淑惠讓他早點躺下歇著,他就躺下了。甲秀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把臉,又幫他脫了鞋,把他的雙腿扶上床,拉開被子,讓他睡下了。他臉朝牆,靜靜地躺著,聽淑惠和甲秀揉面、擀麵、打餅,不知咋的,心裡就難過得想哭。他的腿最近老抽筋,有時晚上就抽醒了。他知道這是缺鈣,他也去藥店看過幾次,一瓶鈣片要好幾十塊錢,他一直說等錢松泛了就買,可錢一直緊張,一個錢得當幾個錢花,也就一直沒捨得買。淑惠幾次睡到半夜,感覺他腿抽抽,就問他是咋回事。他老說沒事,也就一直耽擱著。今天,甲秀剛把他的腿抬上床,就抽抽開了,他一直忍著,可越來越抽得厲害了,淑惠和甲秀就放下手中的活兒,給他幫忙拽腿。甲秀知道這是缺鈣,二話沒說,就去藥店給他買回了鈣片。他吃了鈣片,又躺下睡。淑惠和甲秀洗了手,就又開始打餅。他今天是懶得動了。一躺下,甚至想永遠都不起來算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滴滴響了兩聲,開始他也懶得看,想著甲秀在身邊,別人又不可能發,可能是垃圾信息。可想了想,還是打開看了一下,一看,他的眼睛濕潤了,原來是甲成發來的。信息說:

  爹,對不起,我錯了。我晚上不該那樣走了,我不是沖你們來的,我是不能忍受那一家人對我們的張狂態度。放心吧,我會好好學習的,不會辜負您的付出和期望。晚安!爹,娘,我愛你們!

  羅天福眼淚唰唰地流到了被子上。他沒有轉過身來,他不想讓淑惠和女兒看到自己的脆弱。這段信息,一共七十一個字,但它像強心針一樣,一下把羅天福從精神死亡的邊緣,迅速救回到健康樂觀的現實生活中來了。他突然異常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稀里嘩啦地洗了手,一把將正擀餅的淑惠拉到一旁說:「看你這號蔫不唧唧的老太婆,倒像是給地主磨洋工似的,哪像個給自己幹活的樣子,來,看本小伙兒給你示範示範,啥叫擀餅,啥叫工藝,啥叫技術。」說著,就把擀杖拿起來,啪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啪嗒,啪啪啪啪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啪啪啪啪,啪啪啪嗒嗒嗒,嗒嗒嗒啪啪啪,啪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啪嗒……變出了無窮無盡的花樣,淑惠沒見過羅天福有這好的心情,甲秀更是沒見過。淑惠甚至用手在羅天福眼前繞晃了幾次,害怕他是犯了什麼神經。羅天福激動地耍了一陣擀杖花子後,就讓甲秀給甲成回信息。甲秀把信息一看,才知是怎麼回事。也只有在親歷了父親於瞬間的巨大變化後,她才深深讀懂了父親的那顆心。她感動得想哭,但她笑了,面對突然變得十分童真的父親,她笑得很燦爛。她問爹信息咋回?羅天福說:「你知道乾隆爺批奏摺,一般是咋批的嗎?」甲秀笑笑說不知道。羅天福說:「就三個字:知道了。你就給他回這三個字。」甲秀就按爹說的,把三個字給甲成發出去了。

  這一夜,甲秀沒走,跟娘搭腳睡。羅天福給她娘兒倆唱了半夜戲。先唱《斬黃袍》,又唱《四郎探母》,最後甚至唱起了正旦戲《三娘教子》:

  薛寶一旁好言勸,

  春娥心中似油煎。

  我有心不把兒教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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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鄰居罵我多不賢。

  罷罷罷念在了亡夫面,

  機房教訓小兒男。

  端一把椅兒坐庭院,

  不孝的奴才聽娘言。

  娘為兒織布又紡線,

  娘為兒身穿補丁衫。

  娘為兒東鄰西舍借米麵,

  鄰居們將娘下眼觀。

  人家都用午間膳,

  為娘我早飯還未餐。

  餓得娘眼前花兒轉,

  有誰憐念娘可憐。

  你奴才長夜哭得不合眼,

  娘抱在窗外把月觀。

  三九天凍得娘啪啦啦顫,

  你奴才見月拍手心喜歡。

  只顧你奴才笑滿面,

  可知娘穿的單布衫。

  兒啊你無奶用粥灌,

  可憐兒一尿一大攤。

  左邊尿濕右邊換,

  右邊尿濕換左邊。

  左右兩邊都尿遍,

  抱在娘懷才暖干。

  你奴才如今長大了,

  將娘的好處全忘完。

  講著講著心內寒,

  陣陣惡火往上翻。

  手執家法把奴才管,

  ……

  兒呀兒,

  你要發奮念書莫貪玩。

  羅天福唱得聲情並茂,淑惠聽得窸窸窣窣擦起眼淚來。甲秀一邊拼命給爹鼓掌,一邊好奇地問:「爹肚子咋能記住那麼多戲呢?」羅天福說:「你爺才記得多呢。『文革』結束,打倒『四人幫』那年,老戲解放,縣劇團把你爺請去,從肚子裡掏出二十多本戲來,好吃好喝地管待了三四個月呢。」羅天福越說越唱越有勁,淑惠和甲秀都困得迷迷糊糊的,也沒人忽悠他了,他又唱起了三國戲《甘露寺》。一直唱到誰的鼾聲壓過了唱聲,他才停下來,不過鼾聲也停下來了。他就輕輕喚了一聲:「淑惠!」沒人理。他又喊了一聲:「甲秀!」也沒人理。是都睡著了,他才輕輕地又把手機翻開,戴上老花鏡,仔細反覆看了甲成那七十一個字後,才幸福地抿著嘴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比誰都起得早,輕手輕腳地先和面,焙核桃仁,炒芝麻。淑惠聽戲聽得晚了,醒來時,羅天福已把一切都準備停當,只等出攤了。可一看時間,還有些早。淑惠就調侃他,說是積極過火了。甲秀也醒了,要起來,淑惠說,你急啥,等會兒起來,把昨晚打好的一百多個千層餅,送到飯店就行了。甲秀就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羅天福泡了一大缸子釅茶,坐在床邊先品起來。甲秀又鼓勵爹,說昨晚唱得好,羅天福就說,還好呢,好能把你們都唱瞌睡了。淑惠說,也太晚了麼,今晚再想唱了,你乾脆到大樹底下亮一嗓子去。羅天福說,不敢,外面有行家聽戲呢,不比你兩個好糊弄。又說了一會兒,羅天福就出攤去了。

  吃餅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了,攤子一出來,兩個人就忙得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這也是羅天福不想放棄這個地方的原因。本來甲成打了金鎖,鄭陽嬌處事的那個態度,讓羅天福已下了決心,事情了結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大院,要麼回去,要麼換地方,可最終把事情處理完,尤其是東家西門鎖的那個態度,又讓他打消了離開的念頭。當然,最讓他下不了決心離開的,還是這近一年經營下的這點人氣,丟了太可惜。其實昨天晚上他還在動搖,如果後來甲成不發那個信息,也許他會一蹶不振,最起碼也會消沉好幾天。但自那個信息一來,他就跟吃了興奮劑一樣,連所有神經末梢都開始活躍起來,他覺得,他是牢牢抓住了一根有意義的繩索在攀緣,即使攀得再苦再累,都是有價值的。

  真是財運來了,門板都扛不住。甲秀一早去飯店送千層餅,人家竟然要求一天增加到二百個。這邊攤子上的生意,也火得搶不到手,有給羅天福遞眼色,讓走後門拿餅的。真是見了鬼了。羅天福想,自己進城以來也把霉運背扎了,可能也到了八卦上說的否極泰來的時候了。

  就在羅天福感到一切都那麼愜意,那麼自在時,東家西門鎖兩口子大打出手,金鎖來喊叫人拉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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