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2024-10-09 21:27:34 作者: 陳彥

  羅甲成知道爹又給人家賠了一萬塊,是好幾天後的事了。

  那天姐姐給他說,爹讓星期六晚上回去吃頓飯。他開始不想回去,怕遇見西門家的人,但想想,還是回去了。

  羅甲成是天暗下來後回去的,為了不跟西門家的人撞見,他把衣服領子豎了起來,並且裝作打電話的樣子,一直低著頭,縮著脖子,嘴窩回去,咬著裡面套頭衫的圓領口。走進院子時,恰好有一群農民工下班回來,他就貼在他們的右邊,避過左邊西門家的房子,回到了租房內。

  爹和娘剛收攤回來,姐姐正在做飯。娘也上灶忙去了。爹先咕嘟嘟喝了半缸子涼茶,然後捶著腰,坐在了床邊。羅甲成看見爹的情緒是明顯好過了前一陣。

  羅甲成脫了外套,坐到爹的身邊,讓爹擰過身,給爹把腰背狠狠砸了幾下。爹舒服地又指指這兒,指指那兒,羅甲成就按爹的要求,把腰背幾乎齊齊砸了一遍。爹感到很滿足地活動了活動身子骨。娘說:「讓你爹躺一會兒,老喊腰痛呢。」羅甲成就給爹脫了鞋,把爹的兩條腿搬上了床。

  羅天福斜靠在床上,跟甲成拉起了學習的事。甲成也沒多餘話,只說好著呢。

  娘讓甲成幫忙剝蒜,甲成就悶著頭剝起了蒜。

  羅天福幾次想說話,可看甲成那個樣子,就不想說,也悶在了那裡。

  很快,菜炒好了。一個干炒土雞蛋,一個洋芋絲,一個燒茄子,還有一個從外面買回來的鹵豬頭肉,拌著黃瓜片。娘說:「這是你爹讓專門買的,說甲成愛吃,花了八九塊呢。」另外還有一個青菜西紅柿湯,湯里也漂了雞蛋花子。這是他們進城來最豐盛的一頓晚宴了,平常羅天福和淑惠幾乎都吃的是榨菜湯泡餅渣。打餅剩下的渣,扔了也是扔了,買一塊榨菜回來,一頓切點絲絲做成湯,能泡好幾天。

  

  甲成吃得特別香,娘看甲成愛吃干炒土雞蛋,就不停地給他碗裡夾。甲成只低頭吃飯,爹、娘和姐姐說啥話,都一言不插。

  飯一吃完,甲成就準備穿外套走,羅天福說話了:「等一會兒,晚上又沒事麼。」

  甲成沒說話,但他還是穿好了夾克。

  羅天福說:「坐下麼,看你急的。」

  羅甲成就坐下了。

  羅天福今天叫甲成回來,就是覺得有些話得在一起說說。見甲成扭七趔八的樣子,他想好的一肚子話,就覺得始終找不到說出來的空。但吃飯時一直在想,還是得說,愛聽不愛聽都得說。

  羅天福對甲成說:「你也不問問,你捅下的亂子,都是咋了結的?」

  羅甲成還是不說話。

  羅天福就說:「又給人家賠了一萬塊才擺平,知道不?」

  羅甲成突然抬起兇巴巴的臉問:「憑啥?」

  「憑啥?就憑你動手打人,憑啥。」羅天福的語氣也提高了。

  「你們都給人家了?」

  「不給,不給今天咋能安寧坐在這兒吃飯?」

  羅甲成憤怒了:「你有錢。活該挨宰。」

  一句話頂得羅天福像誰當胸給了一悶棍。

  娘急忙說:「甲成,能跟爹這樣說話?不給,不給人家天天來逼要,還說要到學校去鬧,你能安生了?」

  「讓他鬧哇,那種流氓貨,他只要敢往大鬧,我不上學了,都會跟他奉陪到底。」

  羅天福忍無可忍地:「你就嘴硬。把人打了,這十幾天,你到哪去了?」

  「你不是不讓回來麼。」

  「讓你回來再打架?是吧?你看你那猴急相,把啥事弄不爛包?啊?把啥事又能處理展脫了?啊?你以為這都是在你家裡,是吧?誰都寵著你,讓著你。這是社會,你不想饒人,人家還不想饒你哩,東家人家還是講理的,要不講理,一刀片了你,看你還跟誰凶去?」羅天福停頓了一會兒,把話鋒一轉,說:「娃呀,你都是堂堂的大學生了,年齡也滿二十了,該是學著明事理的時候了。古人說,人擔心的是不能屈,不擔心不能伸。我今天叫你回來,也是反覆想過了的,我也不想說你,可我是你父親,不說,就是我枉為人父了。」羅天福喝了一口茶,接著說:「我覺得你進城來,變得我快不認識了。啥都看不慣,說啥都躁乎乎的。娃呀,沒一個平和心態,你就一輩子都活在不舒坦中,輕者,跟人有置不完的氣,重者,給自己有招不完的禍,你咋就明白不過來這個理呢?」

  羅甲成低著頭,把手指關節掰得咯嘣嘣響。

  羅天福生氣地:「你安靜會兒好不?」

  羅甲成不動彈了。

  羅天福繼續說:「我們進城來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供你們上大學來了,只要這個大事沒受影響,啥坎坎都能過去。我今天把你叫回來,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咱必須主動跟人家東家把關係理順,搞好。」

  羅甲成不耐煩地把身子扭向了一邊。

  羅天福說:「爹也是人,爹也會生氣,爹也想離開這個地方,可仔細想想,離開,到別處,就能把一切都擺順當了?就再不跟人發生矛盾了?我和你娘在這兒打了八個多月的餅,也有了一些人脈,尤其是最近,行情真的有些看漲,我就想,咱們還不能輕易離開。再說,人家這回要一萬塊也沒胡要,是在理上著的。我的意思,你去跟人家西門鎖叔和鄭陽嬌姨道個歉,咱們都客客氣氣的,把這一件事處理得光光堂堂的,以後啥事也就都好說了……」

  誰知羅天福還沒說完,甲成就一衝起來,說:「不去,絕對不去,死都不去。」

  「你坐下!」羅天福還想說。

  羅甲成就往外走了。

  娘趕緊阻擋說:「甲成,你聽你爹把話說完。」

  羅甲成毫無停留的意思。

  羅天福就氣得直擺手:「走走走,讓他走,永遠別回來。」

  羅甲成都走出門了,又覺得不妥,想返回去,可又看見西門鎖家門口有人晃動,就到底沒有回去,勾著頭快步離開了。他聽見娘在後面喊,姐在後面追,就更是加快了腳步。

  羅甲成回到學校,獨自一人在湖邊徘徊了很久。他覺得父親真的是太軟弱了,幾乎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阿Q,讓人家欺負了,還要去討好人家。無尊嚴毋寧死。他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力量,把湖邊籃球大塊石頭翻起來,像推鉛球一樣,將石頭推出了老遠,一片靜謐的湖水,頓時捲起了讓湖裡所有動植物都驚慌失措的波瀾。

  羅甲成這一段時間的煩躁不安,不僅來自家庭的不順,更來自童薇薇的不可捉摸。自沈寧寧公開宣布要追童薇薇開始,羅甲成的精神世界就無形中多了一道警戒線,這道警戒線讓他活得不堪其累。無論上課下課,還是課外活動,他都得長出第三隻眼睛來,看沈寧寧有什麼舉措,更要看童薇薇有什麼反應和變化。好在十幾天過去了,天沒有塌下來,沈寧寧還是沈寧寧,童薇薇還是童薇薇,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疑點。不過他也沒敢與童薇薇接近,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欲南故北、欲近故遠、欲愛故恨、欲擒故縱,既想得到童薇薇,又不能無尊嚴、無人格、無底線地迫近,沒有絕對的把握,他是不會冒險進攻的。他輸不起,因為屬於他的資源,就是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這點東西再失去了,他就在這個學校活不成了。

  羅甲成回到宿舍時,只有沈寧寧和孟續子在,朱豆豆還沒回來。最近他總是回來得很晚,與翁點點進入了真正的感情膠著期,昨晚回來後,炫耀說,就男女生公寓樓這麼近的距離,他們分開時,來回送別了八趟。翁點點還給他即興創作了幾句詩:

  如果我今夜死去

  明天

  請別為我憂傷

  因為

  我已滿載人生的幸福遠去

  活著

  再活著

  重複活著

  也已盛不下更多的生命瓊漿

  ……

  還不等朱豆豆把詩吟完,孟續子就來了一個「俗」字,氣得朱豆豆問咋俗了?孟續子說,人在事中迷呀,這樣的假大空句子,哄三歲小孩還可以,你怎麼就能如此感動得不能自已呢。尤其是最後一句,幾乎快成打油詩了,且容易讓人產生歧義。沈寧寧被逗得哈哈哈大笑起來。沈寧寧也說一般,兩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臭詩」批駁得體無完膚,朱豆豆來了句:「嫉妒,嫉妒真是人生最毒的毒藥哇!」大辯論又進行了一會兒,才轉入另外的議題。

  朱豆豆不在,沈寧寧和孟續子明顯要安靜許多。兩人都在網上。羅甲成還專門瞅了一眼沈寧寧的視頻,看在跟誰聊QQ,因為站的角度不對,整個屏幕是黑的,他便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童薇薇沒有上網。薇薇的網上虛擬名叫「攜帶影子」,為此孟續子還專門發表過評論說,這是一句廢話,影子何用攜帶,你不想攜帶,它也會緊隨其後,有古人說過,誰企圖用奔跑的方法擺脫影子,那無異於抽刀斷水。影隨其形,何用攜者,偽命題也。沈寧寧倒是反駁過,說,這可以成為一個哲學思辨題,與形而上和形而下有關聯,與物質與精神也有指涉、融通,孟續子批駁了四個字:「牽強附會!」羅甲成也想插話,他是想從藝術審美上給予肯定,但又不想暴露自己,就任由他們說去了。反正最近的許多話題,都無形中會涉及童薇薇,有時沒人說了,沈寧寧也會往起挑,一挑,羅甲成就有種酸溜溜的感覺。

  羅甲成回來時間不長,朱豆豆就回來了。他今天明顯比昨天回來得早些。孟續子就掐上了:「咋啦,天氣有變化?」

  朱豆豆說:「沒有沒有,她爸來了。」

  「那你還不跟老泰山表現表現?」

  「人家要跟她爸說說私房話呢。」

  「噢,還是內外有別呀,朱兄。」

  「哎,我今天才知道,翁點點每天都能給遠在西南的爸媽打一次電話,雷打不動,我們能做到嗎?」

  朱豆豆的話把所有人都問住了。

  宿舍有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最後,是孟續子先說話了:「那真是個孝女。」

  首先是朱豆豆,跑到陽台上跟他父親通電話去了。

  好像是被傳染了似的,緊接著,沈寧寧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羅甲成發現,孟續子也在電腦上跟父親接通視頻網聊了。他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不知精神的斷裂絲絮,該往哪裡接通。

  在這股突如其來的思念親人的情緒感染中,羅甲成內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也被深深觸動,父親越來越呈弓形的身影,母親兩鬢飄動的白髮,還有剛才不停給自己夾菜的糙乎乎的手,都呈放大狀態,立體地進入了整個宿舍的「思親」交響曲中。他想起了父親晚上的那番話,雖然與他所認識的世界背道而馳,甚至在他看來,幾乎是一無所用,但最後不辭而別,給父母拳拳之心所帶來的失望與刺痛,還是在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糾結起了陣陣愧悔的思緒。他不願意像別人一樣,傳染病似的,突然集體秀起親情來。他是鑽進被窩,給父親發了個簡訊:爹,對不起,我錯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