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2024-10-09 21:27:31 作者: 陳彥

  羅天福自昨晚從茶館出來後,就一直回想著西門鎖所說過的那些話。在外頭他先給甲秀學說了一遍,把凡能想起的重要話都給甲秀學了,父女倆猜起了西門鎖找他喝茶的意思。甲秀分析,西門鎖叔可能是來「拾底」的。羅天福說,他把底也交了,無論如何,再給人家賠一萬。多了拿不出,即使能拿出,羅天福覺得也不在理上。甲秀說哪來的一萬哪?羅天福說,砸鍋賣鐵也得給人家湊一萬,理上的錢,不拿就是咱不講理了。回到家裡,淑惠急著問咋了?羅天福就說了西門鎖讓喝茶的事,只說了茶有多貴,多淡,多沒喝頭,其他的事,還是說得輕描淡寫的,總是怕淑惠著急。不過跟西門鎖這一接觸,羅天福心裡的石頭,一半都落在了地上。羅天福和甲秀都覺得西門鎖這人還是講理的,並且還有向著他們的意思,不似鄭陽嬌,一口就說出一個天文數字來。羅天福估計,最後就在兩萬以下討價還價。晚上睡在床上,他想,這事就像一塊拋到天上的石頭,眼看就要落地了。即使人家硬撐住再要兩萬,總是比六萬少了三分之二。就是湊,也有了湊的可能。這天晚上,他睡著了。淑惠一聽到均勻的鼾聲,也就安然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他們還是按時把攤子擺出去了。西門鎖一家人,也是很早就出了院門。中午的時候,鄭陽嬌開著一輛新車回來了。有年輕人認得的,說是進口寶馬,八十多萬呢。淑惠就嘖嘖嘖地說,夠塔雲山人齊齊換蓋一茬新房了。車進院子後,西門鎖拿出一掛花炮,點著,圍著新車,噼里啪啦放了一陣,娃娃們就哄了一院子。也有來看熱鬧的鄰居,拉開車門,上去試坐的。還有算文廟村現在哪些人都有豪車的,嘰嘰喳喳,七七八八,半個下午就這樣熱鬧過去了。快天黑的時候,鄭陽嬌又把車開出去兜風去了,車上拉了幾個常跟她打牌的胖婆娘,幾個人一上去,外面就有人喊,車胎壓爆了。幾個婆娘在嬉笑中,出院子去了。

  西門鎖就來喊羅天福到他家去。

  羅天福進去後,西門鎖故意把臉拉得很長,說:「六萬到底能拿出來不?」

  羅天福一下又傻眼了,心想,這人咋出爾反爾呢?

  西門鎖先忍不住笑了。西門鎖是有點興奮,畢竟把鄭陽嬌拿下了。他覺得這是他這些年來乾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說:「老羅,你看這事你也知道,金鎖他媽就是這脾性。不賠一點吧,說不過去,賠吧,你家也確實緊巴,這我都知道。咱今天把話說到,就按你的意思,賠一萬算了。」

  羅天福眼中就有淚水想往出流,但他很快抑制住了。

  羅天福說:「東家,你們是講理的,我服,我認。這是應該的,寬限我幾天,一定把錢送過來。」

  西門鎖打心裡是敬重這個老頭的,他也知道其實羅天福比他大不了幾歲,可歲月的不同印記,已經把他和羅天福的年齡差距拉得很大很大了。看上去,幾乎像兩輩人。在羅天福初來的時候,他看羅天福就是一個普通農村老頭,甚至有些猥瑣窩囊,可接觸了這快一年時間,越來越不敢小瞧這個老頭了。他覺得老頭雖然平和謙卑,但內里有一種比鋼鐵還堅硬的東西,幾乎神聖不可冒犯。他甚至不住地替老羅可惜起來,這個人要不是生活所迫,或者處在另一個環境,也許還是能做點大事的人。

  西門鎖想了想,問了一句:「接二連三地拿錢,能拿得出來嗎?」

  「這個東家放心,事定到這兒了,我覺得也是應該拿的,就一定想法湊齊。」羅天福很堅定地說。

  西門鎖又說了一句:「緩幾天,也不急。」

  羅天福很感激地說:「謝謝東家了!」

  羅天福就謙卑地從東家房裡出來了。

  羅天福對著天,長長地噓了口氣。他感到沉在自己心底的那塊大磨盤,徹底落到地上了。他的眼裡有了淚水,也許是迎風流淚眼,反正今年以來,這眼眶動不動就濕潤了。

  他激動地給甲秀打了個電話,告訴了結果,並一再說,你西門鎖叔人挺好的,講理,能打交道。反正他很滿意。

  回到租房裡,他讓淑惠炒一盤花生米,他說晚上想喝點酒。已經有好久沒喝了。酒還是他過年後,從塔雲山帶來的,那是弟弟天壽自己拿苞谷吊的,綿綿的,很好喝。他是準備著過時過節了,一家人集中在一塊兒才喝的,但今晚,他想抿幾口。難得老漢提個要求,淑惠不但炒了一盤花生米,而且還炒了四個雞蛋,一盤洋芋絲,一盤青辣子。羅天福一看,整了四個菜,就說太浪費。淑惠說,難得你高興。羅天福確實高興,這麼大的事,有幾天,他都覺得是徹底沒路了,不知咋解這個結呀,現在一切都豁拉一下解開了,豈能不高興。他把西門鎖的最後「底錘」敲給了淑惠。淑惠夾到嘴邊的花生米,咯噔掉在了桌子上。儘管不是六萬,可這實打實要掏出來的一萬元,還是讓淑惠感到天是塌了一豁子。羅天福就安慰說,這個錢,人家絕對沒多要,要知好歹,要知足了。羅天福「嗞兒嗞兒」地抿著酒,那個香勁兒,是淑惠好久沒看到過的。她也就儘量忍住自己的難受,不停地給老漢夾著菜。羅天福硬勸著她也喝了幾盅。她其實是能喝幾盅的,在塔雲山,有時下雨沒事,她和羅天福炒幾個菜,偎在炕上,你一盅,我一盅的,有時把一斤多酒喝下去,也就喝下去了。但進城後,她卻一盅都沒喝過。今晚,也算是開了戒了。喝著喝著,淑惠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一萬塊咋弄?羅天福就說明天跟甲秀一道,去把娘給的那些老銀貨先賣了,再湊湊,一萬塊問題不大。說著,羅天福就讓把銀貨拿出來再看看。淑惠就從門後裝垃圾的塑料桶里,翻出了一個塑膠袋。袋子未打開,又起身把門閂了,把小窗口的布帘子也拉上了,然後才一層一層地把袋子打開,最後露出了那個小紅布包。

  小紅布包攤在四盤菜的邊上,打開來,羅天福把一個銀圓拿起來,吹了吹,然後放到耳朵上聽,說:「是好東西。」他讓淑惠也吹著聽一聽,淑惠也吹了,聽了,就說:「是嗡嗡的響聲。」羅天福把十塊銀圓捏來倒去的,捨不得從手上放下。

  「這是娘攢了一輩子都沒捨得拿出來的東西。」羅天福感慨地說。

  「娘為咱們,可是把血都倒出來了。」

  羅天福又拿起耳環細細看了看說:「這耳環,無論如何得給娘拿回去,這是娘結婚的念想。」

  「嗯,那這個就別賣了。」

  羅天福又拿起銀筷子說:「我一輩子只聽戲裡說銀筷子銀筷子,真正見,這還是第一次。這是娘的陪嫁。娘說這筷子都傳了人老好幾輩了。我的意思,能不賣,還是不賣,力爭給娘拿回去。娘能一輩子沒讓我們看見,說明她是特別金貴這些家傳寶貝的,不能在我們手上敗葬了。」

  「對著哩,給娘拿回去。」

  羅天福又拿起那十個「袁大頭」,哀嘆著說:「唉,只好委屈你了。這個家,終歸是在我們手上,要把這些東西敗完了嗎?」

  淑惠見羅天福特別傷感,就把話引開了。兩人說來說去,最後還是說到了那一萬元上。羅天福說,趕緊給了,給了就輕鬆了。淑惠說,也不敢給得太急了,給得太急,人家還以為咱有錢呢,又加碼子咋辦?羅天福一笑說,是這個理兒,最後他們合計著,準備過五六天再給。不知不覺的,兩人就都喝得有點高,最後連衣服都沒脫,就你枕著我的腿,我壓著你的頭,睡著了。

  第二天,羅天福叫了甲秀,一起去古玩市場。一進古玩市場,把羅天福嚇一跳,大得無邊無岸,足有幾百家小攤攤,裡面擺的都是各種古玩,隨便問一下價錢,都是拿百、拿千、拿萬說話。羅天福好奇地說,這都是真貨嗎?那這裡的東西要值多少錢哪!甲秀說,據說這裡多數都是贗品,把人蒙就蒙住了,蒙住一次,幾個月都不愁吃喝了。羅天福說,那假的人家不回來找他麻煩?甲秀說,你只要離開櫃檯,人家還認?甲秀提醒說:「爹,你得把東西看好了,這種地方,說是有些人,眨個眼,你的真東西,就讓人換成假的了。」嚇得羅天福半天不敢把東西往出拿。他背過人,只一塊一塊地拿出來,一家一家打問,也有的說是假的,卻問,當贗品賣不?但多數說是真的,比來比去,價錢也都差不多,一塊能賣七百七八十塊錢左右,這比羅天福的期望值還略高一點。羅天福就出手了九塊,留下一塊,一是想留個念想,二來也想著娘過世了,把這塊銀圓給娘含在嘴裡,這也是塔雲山老了人的一個講究。過去大戶人家,死了下葬時,都是講究要含金、含銀、含玉的。事情辦妥了,羅天福就一把捂著錢口袋,跟甲秀從人窩裡鑽出來了。出了門,回頭看看古玩店,羅天福還哀嘆了一聲,說:「你爹把你奶存了一輩子的這點作孽,就算敗葬了。」

  七千多塊錢拿回來,又把最近賣餅的錢,還有賣了奶奶給的土雞蛋的錢湊一起,羅天福又讓淑惠到破鑼媳婦那兒借了一千五,一萬塊錢就算湊齊了。羅天福本來說一次交了撇清,淑惠硬說要再等幾天,羅天福就又等了幾天。這期間,羅天福不僅專門給東方雨老人把前後經過說了,而且還去了一趟街道辦,給賀主任也講了一遍,一再表示感謝。賀主任說,西門鎖都跟她說過了。

  硬扛到第五天,羅天福到底忍不住,把一萬塊錢給西門鎖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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