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2024-10-09 21:27:24
作者: 陳彥
西門鎖從茶館出來,酒就醒了。老羅的底細是打探清楚了,這也是他事前預測到的最深的底,並且老羅這個人,不是奸詐狡猾的人,他很認真,也很固執,這個數字肯定是他反覆掂量過的,西門鎖覺得這也是這件事最大的底線,以他的脾氣,五千塊就算羅家講了理了。他懂得,羅家拿五千是個什麼概念。現在竟然說到一萬,那簡直是在下老漢的肋子骨了。可這個底,咋給鄭陽嬌交哇,鄭陽嬌聽了還不蹦起來了,他覺得是一件麻煩得要命的事。
晚上,鄭陽嬌不停地念網上關於車的一些資料,興奮得老想給西門鎖撒嬌。西門鎖心裡擱著老羅那攤事,一直想插話,又咋都覺得不到火候,就到底沒說。第二天早上,三個人打一輛出租,去了提車的公司。一切辦得很順利,人家很給王國輝面子,對他們十分客氣,才幾十分鐘,寶馬就讓開走了。車是鄭陽嬌開著,金鎖坐在副駕駛位置,西門鎖坐在後面。西門鎖從反光鏡里看見,鄭陽嬌今天臉上放著光澤,所有零部件,都是十分舒展的狀態。金鎖耳朵上掛著耳機,不知在聽啥音樂,一直搖頭晃腦的。一邊搖晃,還一邊嫌車開得慢:「你是蹬三輪呢。」鄭陽嬌笑笑說:「好久沒開了,手生。」金鎖說:「唉,枉叫寶馬了,應該叫跛腿驢。」逗得鄭陽嬌一個勁兒地笑,不過,速度也在慢慢加快。金鎖又說:「車裡咋這臭的?」鄭陽嬌說:「新車,皮革味兒麼。」金鎖就把玻璃放下來,頭伸到車外去了。一輛公交車瘋狂駛來,幾乎是與金鎖的臉相擦而過,金鎖哇地尖叫一聲,嚇得鄭陽嬌一個猛剎車,西門鎖的身子就從座位上彈起來。西門鎖的鼻子一下碰到了副駕駛椅背上,頓時眼冒金星,淚水長流。鄭陽嬌驚魂未定地狠狠了金鎖一拳:「你個要死的東西!」金鎖本來就嫌慢,坐著不刺激,還嫌車裡味道不好聞,剛好藉機開溜。他打開車門,跳下去,嘭地把門關上了,氣得鄭陽嬌一腳油門把車開走了。鄭陽嬌嘟噥:「一點樣子都沒有了。」西門鎖從車後窗看見,金鎖對著寶馬做了一個鬼臉,搖搖晃晃上人行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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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陽嬌和西門鎖半天都沒說話。
過了好久,鄭陽嬌說:「咱們直接到醫院把金鎖出院手續辦了算了,人家不停地發信息催。狗日的說啥都不去了。」
西門鎖暗自高興地:「辦麼。」
「你說羅家賠錢的事到底咋弄?」鄭陽嬌主動問了。
西門鎖覺得這會兒的氛圍可能最適宜談這事,但他故意裝出一副懶得說的神情:「你說咋弄?窮成那樣兒,再勒索,恐怕就要在咱院子尋繩上吊了。」
「要吊走遠些,可千萬別在咱院子上吊,烏陰得很。」鄭陽嬌又說,「至於嗎?為五六萬塊錢就能上吊?」
「你哪裡知道他們的難場啊!」
「他難場不難場的,關咱屁事。」
「人家房客也是咱的衣食父母麼。」
「少一個羅天福,看咱房還租不出去了。」
西門鎖對這個女人後來要說失望,就失望在她的心腸硬上。女人心腸太硬,讓人就有一種沒底感。人,心疼人,其實是一種柔軟對柔軟的摩挲,而一個軟,一個硬,長時間搭不上界,界限也就越來越分明了。有時軟對硬,軟的也會硬起來,針尖對麥芒地硬抗硬,彼此只會更顯然地看出對方的尖刻惡毒來,再想軟下來,就已經是南轅北轍的事了。
西門鎖知道,鄭陽嬌對自己也很不滿意,自己其實後來對鄭陽嬌的心腸,也在越變越硬。他曾努力想改變,但每每遇到鄭陽嬌心生蠻橫時,這種改變就戛然而止了。不過今天他一直保持著耐心,因為他想儘快了結此事,給老羅、給賀冬梅,也給自己良心一個交代。
西門鎖說:「我奶在我爸最紅火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她說,娃呀,日子過得再好都甭胡張,欠著點過,好。自家過好了,還要想著別人,要不然,那日子就長不了。」
「你爸按你奶說的做了?」
「沒有,等他準備做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癌症晚期了。但他臨死時交代,村里最可憐那家人欠的兩千多塊錢,讓別要了。」
「才兩千多塊,那是個啥錢。」
西門鎖說:「我爸走時,我在跟前,他說不要那兩千多塊錢的樣子,很慈祥。我爸平常是個很兇的人。」西門鎖說完這話,有點後悔,他覺得這是給鄭陽嬌遞了發炮彈,遲早是會打回來,讓他腦漿迸裂的。
「你今天說這話都啥意思嘛?」
「我的意思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咋個饒法?」
「讓老羅象徵性賠一點算了。他們真的很可憐,拉扯兩個大學生,真的很不容易。」
「就他養的那個小癟三兒子,我是沒槍,有槍絕對給那個扁腦袋上鑽一眼。」
「你看你說這話,人家還把你叫姨哩。」
「呸,稀罕。」
「不說了,咱看在老羅兩口子的分上,還有甲秀,人家孩子不是還給咱金鎖上課著哩嘛。」
鄭陽嬌突然陰陽怪氣地從反光鏡里看了看西門鎖說:「哎,西門鎖,你該不是又在打羅甲秀的主意吧?要不然咋能這樣替人家說話呢?」
西門鎖終於憤怒了:「停車!」
「咋了?」
「停車。」
鄭陽嬌繼續往前開著。西門鎖就要開車門。
鄭陽嬌急忙回話說:「開個玩笑麼,你急啥麼急?」
「這是玩笑嗎?」
「男人這種動物麼,東西一翹,啥事干不出來。」
西門鎖又要下車。
鄭陽嬌就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算我說錯了,我賠禮道歉行不?」鄭陽嬌今天畢竟在興奮中,這會兒車也駕順了,感覺真是好極了。
車速越來越快,西門鎖也下不去,就別彆扭扭地窩蜷在後面,眼睛看著窗外,鄭陽嬌從後視鏡中能看見西門鎖兇巴巴的臉。其實鄭陽嬌最喜歡這種強硬的反抗,說明確實冤枉了他,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人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熊樣,既不認罪,也不否定,那才是能把人慪死的表情。
鄭陽嬌開始哄老公了。她轉換成了「八頻道」:「老公,別生氣嘛,我逗你玩兒呢。」
西門鎖眼睛仍看著窗外,沒理睬。
「哎呀,還真生氣了。看那嘴噘的,能掛個尿壺。」
西門鎖還沒理。
「你咋還是個碎娃牛牛越逗越硬呢。」
「懶得跟你說。」西門鎖終於開口了。
鄭陽嬌今天的興奮勁兒,如同汽油桶子被點燃,任由啥東西都是澆它不滅的。她從心裡也感激著西門鎖,沒嫁西門鎖,也可能就沒有這大把花錢的日子。今天這社會,啥是真的,只有錢,只有硬硬扎扎的票子才是真的。管他西門鎖咋五花六花糖麻花,只要還捨得給她花錢,就說明一切正常,一切平安無事。一個男人,一旦不捨得給女人花錢了,那就說明這個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了。一甩手,八十多萬撇給自己了,這樣的男人,任咋說,也還是值得信賴,值得肯定,值得給他好臉的。
鄭陽嬌滿臉堆笑地:「那你說賠多少吧。」
「我早說過了,五千。」西門鎖見鄭陽嬌軟了,就把話茬子搭得很硬,想著也好有退讓餘地。
鄭陽嬌一口回絕:「絕對不行。把我虎妞打了,五千也打發不了。」
「那你就說去,我不管了。你讓我下車。」
「哎,啥意思嘛?你是跟我過日子呢,還是跟羅天福過日子?」
「我要不跟你過,犯得著費這口舌嗎?」
「犯得著呀,你跟我一個鼻孔出氣,團結起來,共同對敵,不就完了。」
「我怕最後敵人團結起來,把你的胳膊腿卸了。」
「他敢!」
「逼急了沒有什麼敢不敢的。」
「反正五千不行。」
「那不說了,再要一萬,把這事徹底擺平算了。」
「這一點能行?」
「不少了,人家已經拿一萬了,真正藥費不就五千來塊錢麼。」
「金鎖住了十幾天,早花完了。」
「不是還剩三千多嘛。行了,鄭陽嬌,羅家一次拿兩萬,那就是把腔子裡的血都放了。要說出氣,這氣也出夠了。」
「再加一萬。」
西門鎖見鄭陽嬌鬆動成這樣,就繼續乘勝追擊:「再不敢加了,加了拿不出來,拍屁股一跑,還不是白加。不如實實在在地再要一萬,一來實惠,二來你還落個對人寬厚的美名,何樂而不為呢?」
「我要那美名熬膠呀,老娘一不想當先進,二不想出風頭,老娘就認錢,錢才是最美最好的硬通貨。」
「對了,就一萬,擺平算了。咱今天買車不是還白撿了三萬嘛,咱們來錢畢竟容易……」還沒等西門鎖把話說完,鄭陽嬌就搶著說:「咱錢就算是水打來的,哪怕點了燒了,和他屁相干。」
西門鎖接著說:「那對著哩,放他們一馬,也算是買新車,圖個吉利嘛。你別看那一萬,要想勒回來都很難,我還得好好想竅道呢。」
「哼,不給,不給到學校問他兩個娃要,看他們臉都朝哪兒擱。」
「行了行了,這事就這樣了。你就甭管了,我負責把錢給你拿回來就是了。」
「丟人死了。」
鄭陽嬌一踩油門,車呼地從一個長長的公交車站前跑過。鄭陽嬌分明看見幾十個等車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進口寶馬上。她的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
西門鎖心中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輕輕落地了。他在暗自得意著自己的精心策劃圓滿成功。
「刺」的一聲,鄭陽嬌把寶馬緊急剎停在一個十字路口。西門鎖見車右側後視鏡旁有一個嚇得半死的鄉下人,正渾身顫抖著向車上張望,那眼神里分明含著深深的不安。鄉下人肩上扛著一個粉刷牆壁的長把磙子,臉上還殘留著一坨一塊的白漆。鄭陽嬌搖下玻璃,劈頭蓋臉叱責了一句:「找死啊!」然後搖上玻璃,呼的一聲向前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