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2024-10-09 21:27:21 作者: 陳彥

  羅天福自賀冬梅叫去問了這事後,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害怕落個惡人先告狀的罪名。這不是羅天福處事的方法。一整天,他也一直見西門鎖進進出出的,每次進出,也都跟沒事一樣地打著招呼,可越是不提說賠償的事,他就越是覺得心裡沒底,活得不安生。也不知咋搞的,這兩天的生意還特別好,每天賣餅的數量都在看漲,回頭客越來越多,可兩口子咋都興奮不起來。因為心底有磨盤大個石頭沉墜著,還不知墜到哪裡是個底。

  晚上都快收攤的時候,西門鎖來了,說有些事,想跟他拉拉。就把他叫出去了。西門鎖今天喝了點酒,跟他出去,羅天福有點發毛,淑惠一個勁兒使眼色,讓別走,但他想想,還是跟著走了。西門鎖把他叫到一個喝茶的地方,兩人坐下,要了一壺茶,他一直說不喝,讓東家給自己要就行了,西門鎖還是堅持倒了兩杯。

  羅天福是第一次進茶館,過去總是從玻璃外面朝里看看,覺得那是很奢侈的事,連門都沒敢錯踏過,想著,喝茶哪需要這麼大的講究排場。他喝茶也是很兇的,一月得上斤葉子,每天都是靠茶提神,特別是中午,要不美美喝幾缸濃茶,站在那兒打餅都能睡著。他喝的是十五塊錢一斤的大腳葉子,用的是十五年前鄉上獎給民辦教師的大搪瓷缸子,抓一把泡開,雞腳爪子大一片一片的葉子,浮上沉下的,半缸水半缸茶,喝著確實過癮解饞。有一回,他把買回來準備碾末打餅用的清明雨前茶,捏一撮泡了自己嘗,淡得沒一點味兒,喝著差點沒反胃。

  西門鎖要的是一種新毛尖茶,泡開來是綠瑩瑩的嫩芽,都直稜稜地立著,連杯子通體都泛出了寶石綠色。也不知多少錢,羅天福還一直在想呢,西門鎖就說:「喝,老羅,別嚇著,是我請你喝哩。」

  「呵呵,不是這個意思,東家,我是粗人,喝慣了大腳片子,喝這,糟蹋了。」羅天福心裡一直在打來回,是自己孩子打了人,人家來談事,按農村常理,那是得犯事的家兒破費一應飯食茶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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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鎖是個直性子人,今天又喝了酒,說話就更是不藏著掖著了。他說:「老羅哇,就是那事,你看咋辦吧,我也知道金鎖他媽向你開了六萬的口,你也拿不出來,我也覺得不合適,可不賠也說不過去,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

  「你到底能拿出多少,能不能給我交個底?」

  「看東家,話不是這樣說的,應該說,照理,賠多少合適?」

  「你要說理,現在這事就沒個理,還有賠幾十萬都不滿意的呢。我的意思是想早點把這事了了,拖著都麻煩。」

  「我也是這個意思。」

  西門鎖就單刀直入地說:「給個三萬咋樣?」

  羅天福一下腦子就木了。

  西門鎖說出這個數時,也是故意誇大了一下,想看看老羅的反應。他看見老羅兩條腿都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羅天福說:「反正咱娃是打人了,要多少都在理上,只是三萬塊錢,是我羅天福兩口子沒明沒黑、不吃不喝打兩年餅的工錢,我確實一時拿不出哇!」

  西門鎖半天沒有說話,他又要了兩瓶啤酒。他要羅天福也喝,羅天福說他喝不慣這東西。西門鎖就獨自喝起來。

  羅天福有點口渴,但他到底忍著沒有動那個茶杯,更沒動啤酒。他在靜靜看著西門鎖喝。那表情也看不出是啥意思,反正就是悶喝。他聽院子好多農民工講,說男東家人還是挺義氣的,說他過去是村裡的娃娃頭,人搗是搗些,做事還是蠻仗義的,他曾經把家裡錢偷出去,請可憐人家的孩子下館子吃大盤雞,吃紅燒肉,看電影,要不然,也沒人願意跟他到處胡成精。說過去也有得了病的農民工,為房租被鄭陽嬌逼得沒辦法,他暗自塞點錢,把事擺平了。就羅天福這八九個月接觸看,也覺得男東家是個挺大氣的人,可能是因為怕老婆,平常話也少,院子的大小事,包括收水電房租,都是鄭陽嬌出面張羅,他好像大多數時候都窩在家裡打牌、看電視。那天鄭陽嬌要一萬五千塊錢藥費的事,他和甲秀被逼得沒路了,找了一下男東家,好像是起作用了,反正後來鄭陽嬌說啥錢都沒再提藥費錢。他覺得男東家還算是一個能打交道的人。但人家畢竟是夫妻,興許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呢?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羅天福心裡還是沒有底。

  西門鎖一邊喝酒,一邊在觀察老羅的表情。老羅是個認死理的人,看著表面謙和恭順,可骨子裡的底線原則,卻是一絲一毫都挪移不動的。這個人,是讓貧窮給壓垮了,要是換一種身份,換一個環境,那是能呼風喚雨的。他發現老羅始終沒有動茶,動酒,那是一種狡黠,但更是一種被貧窮逼出來的可憐、無奈。他知道老羅攢錢花錢,還是拿分分毛毛計算的。這些年,他見的比老羅家還窮的也有的是,有農民工因孩子多花錢吃了一個冰棍,與老婆吵架,竟然上吊在租房裡的。他始終不希望這樣的事在自己的租房裡發生。尤其是前妻趙玉茹對金錢和對他的鄙視,使他每每感到,活人,還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

  西門鎖喝完了一瓶啤酒,見羅天福咋都不喝,就又喝起了另一瓶。他說:「你不能不說話呀!」

  「我聽你說。」羅天福說。

  「我說就是讓你拿個數字,我看行了就行。」

  「還是你拿吧。」

  西門鎖又一口報了個數:「那兩萬,行不?」

  羅天福又說:「反正是咱娃錯了,東家你就看著辦吧,只要在理上。」

  「那你說兩萬在不在理上嘛?」

  「那東家你看麼。」

  「老羅哇老羅,當初吳儀咋沒帶你去參加入世談判呢,我看你才是真正的談判高手哇!」

  「東家言重了,我一個鄉野村夫,還敢跟吳副總理去談啥子入世的事呢。」

  西門鎖突然想到這是一個當過老師、當過村幹部的人,知道的可能比自己還多。自己雖然是城裡人,可那點道聽途說的東西,在他面前,恐怕還是不敢亂用的。他就問:「還是不行,是吧?」

  「那東家看麼。」

  西門鎖乾脆就把底交了,說:「這樣吧,兩萬塊,你拿一萬,我悄悄給你一萬,你把它一回交給我老婆就行了。」

  誰知羅天福不緊不慢地說:「東家,謝謝你的好意,可我覺得事情還是要做到明處。那樣我們心裡都踏實些。」

  西門鎖有些躁了:「你咋這不知好歹呢?」

  「不是不知好歹,東家,我也看出你這個人的善心了,真是難得的大好人。可這是一件拿理說的事,這樣稀里糊塗一辦,我們就不僅僅是輸了理了。」

  「還輸了啥?」

  「人格。」

  「啥幌子?」西門鎖酒喝得真的有點多了,舌頭都有些發硬了。

  羅天福就重複了一句:「人格。我們輸了理,賠了錢,不能再哄人騙人,瞎糊弄著,再失去人格。」

  「你還真是有些臭硬臭硬的味道呀老羅。」

  「我們就剩下這點尊嚴了。」

  西門鎖被羅天福這句十分鄭重的話,擊得軟綿綿地靠在了沙發椅上。

  西門鎖靠了一會兒,起身去洗手間了。

  羅天福就那樣一直端端地坐著,等西門鎖回來。羅天福其實是有心理價位的,只要合適,他就會答應下來。他也不想再拖了,好歹就是一刀,砍下去,總比老把刀揚在半空懸著舒坦。

  西門鎖回來了。

  西門鎖還沒坐下,就又問了一句:「莫非你還想一萬元了結?」

  羅天福立即回答說:「這個價我能接受。只是虧了你們,畢竟是我娃打的人。」

  西門鎖哈哈一笑說:「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啊!」說完,又咕嘟嘟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全喝完了。喝完酒,西門鎖就東倒西歪地揚長而去了。

  西門鎖的這番舉動,把羅天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關鍵是他揚長而去,這一攤子帳還沒結呢。果然是像別人講的,城裡有些這樣的騙子,故意說請你吃飯呢,點一河灘菜,吃到中途就溜了。羅天福感到自己今天就是中了這號彩了。不管咋說,按農村習慣,這錢是該自己掏的,就是再窩囊,再不情願,也得咬牙認了。可他身上真是分文沒帶。他就急忙給甲秀撥了電話,要她麻利帶三百塊錢過來。打完電話,他就一直定定地坐著沒敢動。他看幾個服務員老是盯著自己,好像是怕自己不開錢跑了似的。他只好端起那杯一直沒動的茶,喝了一口,涼得瘮牙,他就讓服務員過來加開水。他一點點品著,茶再好,心裡的巨大壓力,讓他咋都品不出比大腳葉子更好的味來。也不知西門鎖是啥意思,陰陽怪氣的,只怕還是凶多吉少。他硬撐著把茶水品著換了三次,直等到甲秀急乎乎地趕來,才讓服務員算帳。誰知服務員說,帳早付過了哇。他心裡才覺得可能是把西門鎖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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