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2024-10-09 21:27:14 作者: 陳彥

  昨天晚上,賀冬梅接到了東方雨老人的電話,老人把羅天福的情況說了一遍,老人說他去調解了一下,鄭陽嬌死不讓步,他希望街道辦能出面干預一下。老人說羅天福家很可憐,是絕對拿不出那麼多錢的,不敢逼出人命來了。所以賀冬梅一大早就過來了。

  賀冬梅是當過文廟村領導的,知道鄭陽嬌的厲害。羅天福她也是了解的,一個十分寬厚仁慈的農民。前一陣他在工地被打,還是她出面幫忙處理的。按說,對方賠償太低,本來她還想再爭取爭取,可羅天福說人家承認錯了就行了,結果除醫藥費外,只拿了人家五千塊錢賠償金,明顯是吃了虧的。沒想到,事情才過去不久,他兒子又把最難纏的鄭陽嬌的兒子給打了,她就暗暗直咂舌頭,覺得是一件十分難處理的棘手事。這幾年從當村幹部,再到街道辦當副主任,沒少處理過這些事,人的要價是越來越高,協商的難度也越來越大。最近她手頭還有一件事,更是蹊蹺,也是一個可憐的農民工,晚上蹲在女廁所行竊,把一個女的嚇得精神分裂了。作案人是抓住了,法院也判了十幾萬賠償金,可那人身無分文,家裡財產總共折合下來,不足兩千元,誰也奈何不得。她最近就在忙著給那個精神病人籌措看病錢。

  賀冬梅把羅天福領到自己辦公室,知道他是教師出身,就讓他把簡單情況寫一下。羅天福在寫情況的同時,賀冬梅一直在打電話,有慈善協會,有企業老闆,也有同學,都說的是一件事,就是那個精神病人的醫療費問題。這個被嚇成精神病的女人,也是在附近村子賣菜的,男人有嚴重的肺病,還拖累著兩個孩子,這一病,一家就算塌伙了。

  羅天福寫完情況,賀冬梅看了一下,問他:「老羅,你是咋想的?」

  羅天福說:「反正是咱娃惹的事,不管人家娃對不對,咱娃打人總是千錯萬錯了。除過醫藥費得認外,賠是肯定得賠的,就看賠多少。房東一口價開了六萬,我們確實沒有這個能力。我也覺得不合理,真合理了,哪怕砸鍋賣鐵,我羅天福都是不會耍賴的。我上次被人家打成那樣,也才賠了五千。這個六萬塊,得拿出理來服我。」

  賀冬梅問:「你心裡有個能接受的賠償價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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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天福說:「這還真不好說。反正上次人家就賠了我五千塊。」

  賀冬梅點點頭說:「知道了。我儘量努力去給你協商,不過,這事也只能是協商,不能行政命令。本來這事應該訴諸法律的,你們又沒報案。我先試試吧。」

  羅天福都起身準備走,又返回來說:「賀主任,這事一弄到你這兒,就算是告到政府了。我真的沒有想告人狀的意思。我去找東方雨老人,也是想請他幫忙出主意的,沒想到他說到你這兒來了。依我的性格,屈死都是不想告人狀的,何況這事咱還理虧著的,有點惡人的感覺了。」

  賀冬梅表示理解老人意思地說:「放心吧,我會注意策略的。」

  羅天福就掀開門帘走了。

  賀冬梅跟農民工打的交道多了,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他們的目的很明確,進城來就是打工掙錢的。他們中的很多人,已被生計逼迫得完全不計較尊嚴面子了,不管看什麼樣的臉色,受什麼樣的非人待遇,只要有活干,幹了活能拿到錢,那就是阿彌陀佛燒了高香的事。也有一部分人,無論擇業,幹活,取酬,都仍是要顧及一點人的臉面的。而羅天福屬於更複雜的那種,他是什麼苦什麼累都能吃,都能忍受,但做任何事也都持守著一種底線:不仁的事不做,不義的事不行,不善的事不干,不講信用的事不為。凡事都要朝理上講。就說他被那個工地保安暴打的事,羅天福要真的想往大的鬧,對方少說也得拿個十萬八萬的,因為對方是國企,國企老總們更怕把事情炒作大。可他最終只拿了五千,他同情著那個工地的農民工半年拿不上工資,他最終要的,只是一個理字。連賀冬梅當時都覺得這個老羅有點太冒傻氣,可她也不得不對這個老漢心懷敬意。他比任何人都缺錢,但他比那些不缺錢的人更講理。包括這次東方雨老人告訴她這件事,她也是覺得老羅這個人應該幫助。如果連老羅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都得不到一點支持和幫助,那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呢?賀冬梅雖然在這個近千萬人口的城市,只擔當了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角色,可她老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還是挺沉的。因為在她管轄的範圍內,有幾萬農民工,她覺得自己只要稍微為他們做一點事,他們就四處放大她的作為,她感到了這個群體的善良和渴望。她在用最大努力,盡著一個最底層政府官員的綿薄之力。賀冬梅的父母也是文廟村的村民,這幾年也是依靠出租房屋謀生。賀冬梅覺得自己的爹媽心裡那些柔軟的東西始終在,因而,在她家院子租住的幾十戶農民工,與他們都相處得很好,很多人走時,還都有些戀戀不捨的。她覺得這個群體的人,你哪怕給他一點好處,即使是一點暖意的微笑,他都會有長久的感動反饋。像鄭陽嬌這樣老跟自己房客鬧彆扭過不去的,還真是讓她有些難以理解。

  她覺得鄭陽嬌這個人很難說話,突破口,她最終還是選在了西門鎖身上。

  西門鎖那天跟鄭陽嬌為羅天福的事爭吵幾句後,就出去了。出去也不知往哪兒走,這些年,好像混得也沒個要好的朋友了,他本來想找兩個人喝喝悶酒,解解心煩,可打了半天電話,一個都沒約下。連十幾年前半夜都能招之即來的在這一片臭名昭著的「四大閒人」,眼下也都顧起了家口和生活,西門鎖就感到是年齡不饒人了。他去理了個發,美髮師問要不要焗油,說鬢角、腦後邊沿,幾乎一半都白了。他拿著一個放大了數倍的鏡子一看,果然是白豬鬃一樣亂得嚇人。他就讓焗了黑油,人家一邊焗油,他一邊繼續用手機聯繫那些能回憶起來的狐朋狗友,到焗油完,才聯繫下了一個叫伍疤子的「閒皮」,聽說喝酒,很快就來髮廊等西門鎖下館子了。伍疤子在過去,都屬於他所瞧不起的下三爛,搞個小偷小摸啥的,動不動就讓派出所用手銬銬到樹上了。臉上那疤,也是被丟錢人扭住用刀劃了的。約來約去,竟然就約了這樣一個人,西門鎖就覺得有種人生的悲涼感。他把伍疤子領到一個不太起眼的飯店,要了一瓶酒,點了四個菜,伍疤子就覺得人生快樂無限了。西門鎖跟他胡亂聊起了生活,伍疤子三杯下肚,竟然難過得哭了起來。先是感恩西門大哥,這麼多年了,還沒忘記這個窮兄弟。再就是說到了自己的艱難。工作找不下工作,老婆討不下老婆,過著有油沒鹽的日子。年齡大了,手腳笨了,每每出手都不順利,再加之臉上又讓人留下了疤痕,作業起來就更是不方便。他也曾組建過一個「花季少兒團隊」,他不出面,只躲在遠處放哨、指揮、收貨,誰知一個軟蛋被捏破,把他抓住判了五年,說他是教唆少兒犯罪,其實那些娃早就在道上了,他無非給了他們一個組織的歸屬感,結果屎尿就全都扣在了他的頭上。他覺得特別冤枉。他對自己的行業也充滿了失望感。主要是這行當的人都活失塌完了,幾乎沒一個好貨了。他說,激烈的競爭讓圈裡的所有朋友,為了利益都能出賣良心,翻臉不認人。每坐一次牢出來,他都感到變化太大太快,一起並肩戰鬥、出生入死的兄弟,現在為了蠅頭小利,都能大打出手,甚至背後拆台告密,無誠無信,無情無義,為了自己活好,不惜把別人踩在腳下,無底線、不要臉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對他從事了三十多年的老行當,徹徹底底絕望了。他問西門鎖,他能不能改行,去他家做個門衛保鏢什麼的。他說他年齡大了,腦子也跟不上趟了,他得為自己的養老著想了。西門鎖就覺得今天不該約他出來喝酒,這樣的人怎麼敢弄去當門衛保鏢,豈不引狼入室?他就急忙結束了酒場子,服務生找回來的十幾塊錢,被伍疤子直接收進了口袋,連看都沒看西門鎖一眼。盤子剩下的半隻雞,也被伍疤子打了包。服務員以為剩下的魚湯不要了,正準備往另一個盤子裡倒,伍疤子一下將服務員的手刨開,端過盤子,直接把裡面的油湯嗞溜一聲,吸了個乾乾淨淨。然後長嘆一口氣說:「好兄弟,別見笑,人心不古,行業不景氣,這就是一個老賊的下場啊!」

  西門鎖跟伍疤子分手後,又在街上胡亂走了一通,看已是半夜快一點鐘了,本來想在外面開個房,睡一晚上再說,想了想,覺得這也不是個長法,還是硬著頭皮回去了。他回去時,鄭陽嬌已睡了。金鎖晚上也沒在醫院住,還在電腦前打遊戲。見西門鎖回來,就把電腦搬到自己房裡玩去了。今晚在自己小房裡臥著的虎妞,見西門鎖回來,不無敵意地把他盯了幾眼,西門鎖也怒視了它一會兒,它就翻了個身,把臉扭到一邊睡去了。西門鎖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狗東西,過去那麼好玩,也不知從啥時起,他就不喜歡起它來,慢慢的,它也就與自己越來越有了隔膜似的形同陌路,並充滿敵意了。真是個狗東西!西門鎖也沒脫衣服,就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打開電視,把一百多個台齊齊搜了一遍,只有一個台的節目還在製造著熱鬧,是一個專門搞笑的團隊,演員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裝出有缺陷有殘疾的,說些流里流氣的誑話,做些擠眉弄眼、舉止失常的動作,西門鎖也實在是乏味得不知看什麼好了,就把這個頻道鎖定下來,直看到睡著,裡面的人,還在用身體的極度變形誇張娛樂無限。

  上午十點多鐘,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賀冬梅的。賀冬梅問他能不能到街道辦去一趟,或者她過來。西門鎖一看,家裡除他醒著,其餘兩個--包括虎妞,都還在各自的領地,悄無聲息睡著,就說,他過去。

  西門鎖走進了賀冬梅的辦公室。

  賀冬梅很客氣地給他沏了一杯茶,閒聊了幾句,就把羅天福的事端直說了出來,並一再解釋,不是羅天福來告的狀,是別人聽見了,怕出事,才說到她這兒。西門鎖一聽,鄭陽嬌把五萬已說成六萬了,就更是惱火。但他沒有在這裡發作,畢竟內外有別。他還強調了幾句羅甲成打他金鎖,下手如何重、如何狠的話,然後說,他回去做工作。不過他也講到鄭陽嬌的脾性,害怕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他說要給他點時間。賀冬梅就說,鄭陽嬌給人家下了三天的期限。西門鎖說,那也是氣頭上的話,大可不必太在意。然後他就離開了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的門,西門鎖就覺得這事挺麻煩,他跟鄭陽嬌現在是只要多說幾句話,就要吵起來,何況這事不是件小事,怎麼面對,怎麼說服,還真得好好想想。他就順著文廟村外的街道,一直往前走著。一輛寶馬迎面衝來,差點撞到他身上,一個戴著占去了半個臉的墨鏡的碎美人,搖下玻璃,衝著他罵了一聲:「找死呀!」然後一腳油門,呼地開了過去,等到自己靈醒時,車已射出老遠了。你娘的腿喲,老子耍橫那陣兒,你不知還在誰的大腿里轉筋呢。要放在過去的脾氣,西門鎖哪怕是打一輛出租、搶一輛摩托,都會攆上這小妞,要她吃不了兜著走的。可現在,自己早已沒這銳氣,也沒這鬥志,更沒這閒心與人理論了。何況還是自己走神占了人家的道呢。不過,由這輛寶馬,讓他突然想到了春節時鄭陽嬌訂下的那輛寶馬。他當時是極不情願讓鄭陽嬌買的,一是用處不大,二是怕出事,尤其是怕金鎖惹事,一直態度顯得不積極,不主動。既然阻止不了,車都訂下了,現在,倒是可以催催車的事,這個態度也許鄭陽嬌是買帳的。他心裡有了點底,就端直回家去了。

  西門鎖回家時,鄭陽嬌剛起來,虎妞在忙前忙後給她遞梳子、發卡之類的東西,這是鄭陽嬌長期培訓的結果。一些日用品,甚至包括耳環、項鍊、戒指、手鐲、帽子、手套、鞋子、襪子這些零碎東西,無論放到哪裡,虎妞都能爬高鑽低地找到,並親自用嘴銜到鄭陽嬌手中。用鄭陽嬌的話說,比大活人強十倍。她有時喊金鎖幫她拿個啥,真是比請爺都難。

  西門鎖進門時,與鄭陽嬌對視了一下,西門鎖本來想態度好點,笑一下,先打破僵局,可臉皮都扯起來了,到底還是沒有以笑的形式展示出來。他覺得從昨天摔杯拂袖而去,一下轉到滿臉堆笑邀寵獻媚,難度係數還是有點大。他就先從給花澆水開始,一點一點做著鋪墊。他甚至極不情願地給虎妞用鮮牛奶泡了點狗食,放在狗屋旁。真是有奶就是娘,這個據說可以跟五六歲兒童比智商的傢伙,立即就給他搖擺起了美麗的翹臀。不過,它一邊吃食,也一邊用半個眼睛在惶惑地瞅著西門鎖,那眼神分明是遲疑:該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這個狗東西。

  西門鎖所做的這一切,鄭陽嬌從化妝鏡里早看見了,她也覺得十分蹊蹺,就多了個心眼。

  過了一會兒,西門鎖終於開始出牌了。

  西門鎖說:「過年時訂的車,咋還沒消息?」

  鄭陽嬌一愣,心想,他咋問這事?但還是回答了一句:「最近沒問。」

  西門鎖就急忙胡亂編了一句:「聽說要漲價。」

  鄭陽嬌立即進入到非防範反應了:「啊,誰說的?」

  「聽內部人說的。」西門鎖胡亂謅了一句。

  「那我得趕快打電話問問。」鄭陽嬌眉毛只畫了半邊,就起身要去找手機查號碼。

  西門鎖狡黠地一笑,暗自竊喜:藥見效了。

  虎妞竟然就那麼靈,搶先一步跑到房裡,用嘴叼出了手機。

  鄭陽嬌啪啪啪就要按號,西門鎖說:「你先別急,把那個聯繫人的號給我,我讓朋友去說,免得節外生枝。」

  「定錢都收了,他們還能變卦?」

  「婚結了都還能離婚呢,莫說是買車。」說完這話,西門鎖就覺得比喻是出了問題。鄭陽嬌也靜靜地看了他半天。

  西門鎖就趕緊轉錄號碼,把尷尬遮掩了過去。記下號碼後,他就出門了。鄭陽嬌看著他急急火火的背影,茫然得一頭霧水,連眼睛都好像蒙實了。

  西門鎖出得門來,就在想點子,反正車是非買不可的,咋樣讓她感到是占了便宜,並且能很快把車提出來,人逢喜事,就容易變得寬容好說話些。

  他竟然就想起有個初中同學是在交警隊工作,並且還是個啥小頭目。他想,也許這人能幫他提前把車提出來。聽說所謂車沒貨,其實大多是騙人的,都是先把別人的錢押上,好倒騰生意。只要有硬扎人,說提,馬上就能提出來。他終於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了號碼,平常他是不想跟這些人聯繫的,尤其是那些混得好的,他不太想去討沒趣。自己雖然沒啥社會地位,可畢竟已活到能不求人就不求人的地步了。今天是受了賀冬梅一諾,為了面子,也是因為看不慣鄭陽嬌的做事過分,才求起了多年不打交道的老同學。一個電話過去,人家竟然很買帳,他就急忙打了個出租,跑過去了。

  老同學叫王國輝,今天可是給了他很大的面子,不僅親自到門口迎接,而且還當著門衛的面,給他敬了個禮,讓他感到很是受用,也很是不自在。多年沒見,王國輝雖然穿著警服,但兩鬢也白髮閃動青春不再了。王國輝把他一直接到房中,兩人就大諞起昔日上學時的五馬長槍來。那時,王國輝也是班上的一個「搗」,但絕對服從西門鎖的領導,西門鎖讓他給老師講台下放一隻青蛙,他絕不會放一隻壁虎,讓他給哪個女生書包里放一條毛毛蟲,他也絕不敢自作主張,放一條蚯蚓。王國輝的父親是派出所的警官,後來從南城區調到北城區去了,他們也曾在周末多次集結,翻部隊院牆,鑽地下防空洞,飛速穿越火車即將通過的鐵路,總之,啥冒險、啥刺激玩啥,但畢竟南北相隔二十幾公里,見一次面很不方便,久而久之,也就漸行漸遠了。雖然生活在一個城市,也知道彼此都在幹啥,但始終再沒有聯繫,幾十年後,偶然相約重逢,話題竟然多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連初中一年級的事都沒說完。西門鎖對王國輝後來的情況知道得很少,直到今天才搞清,他已是副處級幹部了。但王國輝卻知道不少他的底細,連二次結婚,甚至包括家產情況,都一門清知。西門鎖誇了幾句吃公家飯的好處,王國輝卻很是羨慕他的家底殷實富足與自由自在。大概諞了兩個多小時,王國輝一看表,都一點多了,就又請他去門口吃飯。王國輝還專門弄了一瓶好酒,讓他喝。他想起他們那時偷著喝酒的事,真是愉快極了。他記得王國輝也是好酒量,一頓能吹七八瓶啤酒。可今天他再三勸王國輝喝,人家只喝了幾口。王國輝說,中午不敢喝,上頭知道了麻煩就大了。西門鎖沒想到王國輝現在變得這樣有自制力,守規矩,也難怪人家能進步當處長了。趁上廁所的機會,西門鎖偷偷把飯錢開了。王國輝還嫌他不夠意思,他就說,他掙的活錢,畢竟比拿死工資多一些,要他別客氣。兩人就又諞了些交通阻塞,交警辛苦,行人亂闖紅燈,開車不如走路快,將來可能還要流行自行車之類的話。然後,西門鎖就在不經意中,把想買一輛寶馬車的事端了出來。然後王國輝就給那家公司打了電話,再然後,西門鎖就能以低於市場價三萬元的價格提到了那輛寶馬,讓明天就去把車開走。西門鎖最後與王國輝分手時,王國輝是讓他的手下用一輛警車送西門鎖回去的。這玩意兒他坐著咋都覺得彆扭,年輕時,因打群架,有幾次被塞進過這種帶警笛的白車。快回到村口時,他提前下來了,他是害怕讓村裡有點年歲的人看見了,引起誤會,說狗日鎖子咋都年過半百了,可惹下事了。

  西門鎖神清氣爽地回到家中,鄭陽嬌正在罵金鎖不該現在才起來。鄭陽嬌要他繼續去醫院躺著,說再憋三天就辦出院手續。金鎖是寧死不屈,哪怕立馬回學校,也再不到醫院「挺屍」。氣得鄭陽嬌毫無辦法。西門鎖倒是覺得這一切都有利於儘快結束糾紛。他把明天提車的事,還有人家不僅不漲,而且還降三萬塊的事,全給鄭陽嬌說了,鄭陽嬌一下激動得蹦起來,把西門鎖的臉頰美美親了一口,西門鎖覺得是一種木木的不適感。金鎖在一旁笑得大跳起來,原來是鄭陽嬌把濕漉漉的大紅唇印,印到西門鎖臉上了。

  家裡有了興奮點,好像一切都有了光澤,連陽光,今天好像也遲去了很久似的,都下午五點鐘了,還有一縷斜照在窗玻璃上,把整個房間都反射得很透很亮。就連虎妞也歡實起來,叼著西門鎖的一隻臭鞋,滿屋亂跑,一隻眼睛用於看路,一隻眼睛用於觀察西門鎖的反應,西門鎖只要微微笑一下,它就立即懂得了在哪兒用力。那纖細的狗毛,就在陽光下,精靈群舞般地團團飛動起來。金鎖說:「媽呀,我們整天呼吸的是狗毛呀!」

  鄭陽嬌又從外面叫了幾個菜,陽光退去,滿屋靜謐祥和時,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啃著鴿子、兔肉、牛蛙,喝著啤酒、果汁、酸奶,享受了一餐好久不曾有過的幸福晚宴。

  飯快吃結束時,鄭陽嬌先說到了金鎖出院和讓羅家賠償的事。鄭陽嬌以為這時提出來,西門鎖一定會順著自己的心意來處理這件事情,誰知西門鎖把一隻鴿子腿嚼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你明天提車、練車去吧,這事由我來處理。」

  「你準備咋處理呀?」鄭陽嬌問。

  「看情況麼,反正總不能把人逼死吧。」

  「你老是這話,看把人家能逼死了。」

  金鎖見他們說這煩心事,懶得聽,就起身出去玩去了。

  西門鎖說:「我聽說你咋問人家要了六萬?」

  「誰告訴的,又是那個老漢告惡狀吧?」

  「你咋一點下數都沒有了呢?」

  「我說六萬就六萬了?要五萬總不能端直就說個五萬吧?我還沒說十萬讓他嚇得尿褲子呢。」

  「反正你不管了。現在趕快先到網上查資料,把車看好,得打有準備之仗,車一提出來,後悔就來不及了。」

  「不管你咋處理,賠償不得少於五萬。」

  西門鎖再沒插話。鄭陽嬌就上網查資料去了。

  西門鎖就一個人喝著悶酒,在想這事到底咋處理。以老羅家的經濟狀況看,出五千塊錢,都算放血。何況已經拿一萬了。他真的特別同情老羅一家,現在出來打工的年輕人居多,像老羅這樣一把年紀的人,還帶著風一刮好像就要倒下的瘦老婆,出來吃這種苦,掙這幾個可憐錢,並連著受驚嚇、遭磨難,真是夠慘的了。他尤其對甲秀這孩子一直有好感,他常常想,甲秀要是自己的女兒就好了,這孩子特別懂禮貌,守規矩,明事理,孝敬父母。尤其是性情溫和,既有內里的原則,又有外在的敦厚謙讓,是一個十分得人疼愛的孩子。自己也有一個親生女兒,卻是咋都不認自己,這就越發讓他有一種父親般的同情愛憐甲秀的情結。何況羅甲成打金鎖,的確是金鎖不成器在先。在他看來,鄭陽嬌把金鎖慣得遲早是要招大禍的。他每每想管,一管就得跟鄭陽嬌發生衝突,時間長了,他就也有些放任自流。狗日金鎖,最大的問題還是花痴這毛病,性格不男不女的,尤其讓他感到厭惡。他甚至暗想,讓羅甲成教訓一頓,也不是啥壞事,可惜的是,這種教訓好像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七想八想的,最終還是想到賠錢這件事上來了。咋賠都是一件咬手的事。鄭陽嬌的想法老羅是絕對不會接受的,老羅能接受的,肯定與鄭陽嬌的要求又相差太遠。他想,無論如何,先跟老羅接觸一下,碰一碰,探探底,然後再說下一步的事。想到這兒,他喝完了瓶里的最後一口酒,出門找老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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