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2024-10-09 21:27:10 作者: 陳彥

  羅天福又被鄭陽嬌擊垮在了陰暗潮濕的租房內。淑惠木木地看著羅天福,不知如何是好。羅天福強打起精神,安慰了淑惠一句:「沒事,你放心,啥事都能過去的,放心吧。」他本來把有些事一直都對淑惠瞞著的,就怕淑惠經的事少,急壞了身子。可今天鄭陽嬌直戳戳地把啥都當面端了出來,恐怕也就只能與淑惠一起面對了。

  淑惠說:「這回羅家是把天塌了。」

  「塌不了,你放心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這天就塌不了。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她說六萬,還就真六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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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不是我們能惹得下的人哪!」

  「我們惹不下,總還有能惹下的。」

  「我咋覺得我們到西京城,是來瞎了。」

  「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羅天福還反倒讓淑惠這句話激起了某種抗爭的精神,他說,「你打你的餅,我找人說說去。」

  羅天福說著就出門了。

  羅天福第一個想到了東方雨老人。老人曾對他說過,有事可以找他。一般事情他是不想驚動老人的,可今天這事,真的是大得不能再大了,即使討價還價,能還到多少錢,他心裡沒底了。他得找老人請教請教,此時此刻,他心中最信任、最能夠親近的,也就是這個和善的老人了。

  老人白天晚上都愛待在樹下,可今天好像沒有出來。羅天福就端直去他租房找他去了。老人家的租房在院子最後面一排房的拐角處,據說過去是村辦廠的廠長辦公室,一排三間,房子相對好一些,窗戶還有鋼筋護著,門也是那種老式防盜門,似乎有一種很神秘的感覺,因此,院子裡的人很少有進去過的。在羅天福心中,老人是極其高貴的人,他曾好幾次在門口徘徊,但到底沒敢敲過門。他感覺那門不是自己隨便能敲的。他今夜也是被逼得沒轍了,才鼓起勇氣準備來敲門的,誰知,到門口一看,老人就在門口的躺椅上躺著,他就在老人身邊圪蹴了下來。他把剛才鄭陽嬌去他家的事,原原本本地給老人講了一遍。

  老人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很平靜,呼吸也很平靜,聽完只平平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羅天福就不無失望地離開了。走了幾步,他還專門回頭看了一下老人,老人仍是十分平靜地躺在躺椅上,眼睛微微閉著,並沒有什麼舉動。

  羅天福就低著頭回去了。

  回到租房裡,淑惠就問,跟誰說了,能幫忙不?羅天福還是那句老話,故作輕鬆地要她不要操心,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梆梆噹噹地又擀起千層餅來。嘴上雖是這麼說,可心裡哪能不急呀,要是東方雨老人再幫不上忙,第二條路是啥?他一邊擀餅,一邊在想著對策。他想到了西門鎖,他感覺西門鎖比鄭陽嬌好說話得多,也許找找西門鎖,能有所改變。可鄭陽嬌剛才走時,分明還故意回頭補了一句話說,這事就她一人說了算,找誰都沒用。這個誰難道不含西門鎖嗎?來這個院子,眼看就八九個月了,他感覺,房東家是鄭陽嬌拿事的,西門鎖平常都很少說話。再者,這麼大的事,要那麼多錢,兩口子難道都沒商量過?他也在想,那天那張一萬五的藥單子,好像西門鎖就不知道。後來他跟甲秀去找過一次,鄭陽嬌就再沒提起,說明西門鎖是干預了這事的。難道這個最終賠償數目,西門鎖也不知道?還是兩口子在唱雙簧?他有些看不清水的渾濁深淺。賠是肯定得賠的,把人家娃打成那樣,娃受了痛,影響了上學,還耽誤得人家一家人到醫院陪護,不賠羅天福覺得自己良心都過不去,可賠這麼多,他覺得又太不合理了,而且自己說啥都拿不出來。越想心裡越空越瞀亂,餅就被擀破了好幾張,形狀也三扁四不圓的,淑惠就說:「我來擀,你歇會兒去。」羅天福才發現,自己裡面衣服都讓虛汗浸濕完了,連耳朵背後都是汗,用手一抹,汗就在地上跌成了八瓣。

  淑惠明顯看出,老漢這回是吃了大力了。她看見老漢擀餅的手一直在抖,連兩條腿都在發顫。老漢一輩子都是極有主見的人,天塌下來,都從來是不慌不忙的,也不讓家裡任何人跟著受累。這次這事,他也是明顯不想讓自己跟著受難場,可她看見,老漢是有些撐不住筒子了。她硬把老漢扶到床前,端著茶缸,給老漢餵了幾口水,就扶著老漢躺下了。老漢咬著牙勉強躺下後,還笑著說,沒事。可那笑容是那麼勉強,淑惠看著所有臉皮都是硬的,笑時,變形得有些讓人害怕。淑惠趕緊把沒打完的餅全部收拾完,就給老漢燒了一壺水。她給老漢脫下衣服,用熱毛巾給老漢一點點敷著身子,老漢身上幾乎沒有一處乾爽的,並且虛汗還在一個勁兒往出冒。她摸了摸老漢的額頭,覺得有點發燙,就問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羅天福擺了擺手,還是故作剛強地說:「沒事,可能是房裡有點熱。」淑惠又把房門敞開一半,給老漢額頭不停地換著熱毛巾。她一生過慣了依靠老漢的日子,只要老漢好好的,這個家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包括兩個娃從上初中,到去縣城上高中,直到上大學,中間也沒少打破嘴的人,人家也都是好心,看家裡負擔重,都主張讓把甲秀犧牲了,只供甲成一人上大學也就算盡心盡力了。老漢幾乎連迴旋都沒迴旋過這事,硬是把兩個娃撐持到了今天這一步。她發現老漢是明顯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進城這八九個月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放到其他人,可能早撐不住回去了,可老漢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打退堂鼓的話。真的,她現在啥都不怕,就怕老漢倒了,老漢一倒,這個家就算把樑柱塌了。如果說世上有啥寶貝,在淑惠看來,羅天福就是她金不換的寶貝。她一點點捏著老漢的身子骨,搓著老漢的腳心、手心、背心。老漢好像是睡著了,可又沒有一絲鼾聲。平日要是睡得香了,老漢的鼾聲是能把她嚇醒的。可老漢也沒說話,她也就屏住呼吸,儘量不發出聲響,好讓老漢早點發出鼾聲。

  「這回把這事處理完,不行了咱回。」羅天福突然說話了。在黑乎乎的房裡,聲音很大,很悲涼。

  「你說咋弄就咋弄。」淑惠見老漢還醒著,搓老漢手心的動作就又加重了。

  羅天福突然把淑惠那隻手緊緊地抓在了懷裡。

  羅天福說:「你跟我幾十年,仔細想來,還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盡說些沒用的話,你虧欠我吃,虧欠我喝,虧欠我穿了?雖然是粗茶淡飯的日子,可幾十年,你連重話都沒說過我。塔雲山的男人,有幾個不打老婆、不罵老婆的?有幾個把老婆當人的?可你沒動過我一根指頭,讓我在鄉親面前活得有了體面。你把啥苦啥累都背著,心疼我的那些事,我都一一記著的。」

  「唉,心疼啥了嘛?都有啥心疼你的嘛?看看城裡的女人,那才叫活人呢。你今年才剛過五十,鄭陽嬌才比你小几歲,那模樣能站在一起比嗎?」羅天福十分愧疚地摸著淑惠的手,一點一點地仔細往前摩挲著,手是粗糙得跟成百年的松柏樹皮一樣,找不到一寸光滑的地方。

  「盡說些沒用的話,人比人,氣死人麼,咱還能跟人家城裡人比細,比白,比嫩,比清閒?誰叫咱要生在山裡呢?活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話麼。她鄭陽嬌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我老漢雖然不富有,可我老漢一輩子就我這一個女人,天塌地陷時,我相信老漢都會抓著我的手,我知足得很。他爹,你就莫胡思亂想了。」

  「唉,咋能不想啊!我娶你時,你是鄰村最俊俏的姑娘,十里八鄉的媒婆都朝你家跑,你偏偏就答應了我請去的媒人,我知道,那都是緣分。你要跟了別人,興許日子都比跟我過得好,你同村追求你的人,後來不是都混到鄉上當了鄉長麼。」

  「啥年月的陳芝麻爛豆子,還翻。」

  「我當民辦教師十幾年,工資要不上工資,名分要不上名分,你沒嫌棄我。當村支書四五年,村上窮得叮噹響,人家當官都賺了,風光了,咱還貼了一大堆,都怪我這個人好面子,要強,可這都虧了你呀!」

  「你今晚是咋了,盡說這些沒來由的話,不早了,快睡吧!」淑惠給老漢掖了掖被子。

  羅天福長長地哀嘆了一聲,說:「睡。」

  兩個人就再沒說話,可兩個人都分明醒著,為六萬塊錢醒著。

  外面院子裡的蛐蛐在鳴叫著,那種鳴叫聲很有些像遙遠的鄉村,但仔細聽,那蛐蛐又咋都不像是鄉里的蛐蛐。鄉里的蛐蛐叫得從容、恬淡、靜謐,而城裡蛐蛐的叫聲,有些急促、驚詫、躁亂,是一種隨時準備逃離的惶悚感。羅天福輕輕掀起被子,捂住了想靜下來的耳朵。

  早上四點半,那個只有平躺著才能走動的老鬧鐘又響了起來,是一種十分木訥的聲音,淑惠用手心和手背量了量老漢的體溫,老漢可能比她還醒來得早。她就問還擺不擺攤子。羅天福說:「擺,咋不擺。要不擺也不能是今天不擺。」淑惠就先起來了。羅天福也準備起來,淑惠讓他再躺一會兒,說她先和面,一會兒出攤兒時再說。羅天福就多躺了十幾分鐘,看淑惠一人和面吃力,就咋都躺不住了,硬撐著起來洗了把臉,接過了淑惠手頭的活兒。

  淑惠說:「你身體能吃得消嗎?」

  羅天福裝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說:「好好的呀!」

  「還好好的,你看你昨晚出的那身虛汗。」

  「那是太熱了。」

  「你就硬撐,撐垮了,羅家的天就塌了。」

  羅天福每每聽到這些體貼的話,就感到一種既溫情而又扛硬的責任。也許正像老莊說的,人是氣所聚,氣聚則生,氣散則死,氣一旦因責任而充塞起來,再虛弱的身子便又有了強勁的能量。

  羅天福把攤子推了出去。爐子下面的滑輪,因推的時間長了,明顯有些滯澀,爐子就顯得特別重。平常都是他跟淑惠兩人一起推的,今天,他趁淑惠上廁所時,一人就推出去了。他想告訴淑惠,他好著呢。當然,他更想告訴鄭陽嬌和其他人,羅天福沒有垮。羅天福可能會在順利時鬆懈,但絕不會在遇難時垮塌。

  大概是早上九點多鐘,街道辦的賀冬梅主任來了。她買了一個千層餅,羅天福和淑惠死活不要錢,她還是把錢放在了專門收錢的紙盒子裡。

  賀冬梅吃著,就隨便問了問賣餅的收入情況。羅天福實打實地給她說了。突然,賀冬梅把話題一轉,問起了甲成打金鎖的事。羅天福一愣,有些摸不著底細地看了看賀冬梅。賀冬梅就乾脆把他叫到街道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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