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2024-10-09 21:27:06
作者: 陳彥
金鎖在醫院勉強賴了十天,說啥也不住了,說寧願回學校「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氣得鄭陽嬌毫無辦法。因為讓羅家賠償的事,到現在還沒著落,關鍵是出了「內賊」,這個「內賊」就是西門鎖。
鄭陽嬌咋都想不通,西門鎖竟然能跟羅家人一個鼻孔出氣。她托熟人,在外面開了一萬五千塊錢假發票,還給人家交了一千五百塊錢稅,西門鎖卻死活不讓向羅家要,讓她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那種錢不能要,那精神損失賠償費和誤工補貼總是正當的吧,鄭陽嬌看羅家也勒不出多的來,就要了個五萬,誰知西門鎖還是說太多了,氣得鄭陽嬌就想把他正看《動物世界》的電視機砸了。莫非這十天她和兒子在醫院白熬了。本來她想,你老羅家扛著,那就都扛著,誰知金鎖這個不成器的東西,說啥也不住了,醫院也攆好幾次了。她就不得不跟西門鎖攤牌了。
鄭陽嬌:「金鎖明天就出院了,你看著辦吧。」
「早都該出來了,還賴著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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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啥?」鄭陽嬌氣得把手中正剝著的杧果都摔了,「你到底還是不是這個家的人?還是不是金鎖的老子?」
西門鎖也毫不示弱地說:「你還是不是他媽?當媽的就這樣教兒子耍賴,學都不上了?有你這樣的媽嗎?這樣教他能學好了?」
「喲喲喲,你還真的把姓都賣了,屁股都完全坐到羅家人的板凳上了?兒子吃了這大的虧,就這樣不哼不哈算了?」
「那你說咋辦?」
「我說過了,最少拿五萬,沒五萬金鎖就不能輕易出這個院。」
「那你就扛著,看把老羅的筋能拽出來不。我說了,老羅不容易,拉扯兩個孩子上大學,家裡挺可憐的,已經東湊西借拿了一萬了,藥費不是一共才花了不到六千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就別纏住不放了。再說,人家租咱房著哩,也算是咱的衣食父母麼,人家女子還給金鎖輔導課著哩,總還得講點人情世故麼,咱為啥要這樣一繩子把人捆死嘛?」
「哎西門鎖,我是越聽越糊塗了,你說就這樣算了?」
「你要非要不可了,我的意思再加五千打住。」
「絕對不行!」鄭陽嬌嗵地站了起來。
鄭陽嬌貼著面膜的臉,猛地逼近西門鎖,把西門鎖嚇得一彈。
「你兒子的面子就值五千塊錢,我看你西門鎖也是瞎了眼了。文廟村這幾年打架的事還少嗎?哪一個要擺平,不得掏個十萬八萬的,虧你說得出口,讓別人聽了,還以為你的腦子是讓尿泡了呢。」
西門鎖氣得一下把遙控器扔出老遠:「你腦子才叫尿泡漲了呢。」
「我腦子叫尿泡漲沒泡漲,自有人看得明白,我就怕你這腦子讓尿泡得都沒人能看明白了。哼!不知吃了羅家啥藥了,里里外外替人家說話。」
「就這樣定了,再加五千塊,立馬讓金鎖出院。」西門鎖還從來沒有這樣果斷過。
鄭陽嬌也比任何時候都強硬地:「門兒都沒有。我再不給我娃爭這一口氣,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那你爭吧,你就讓他睡在醫院,看最後能從羅家榨出多少油來。我不管了。」西門鎖說著就往門外走。
「你給我站住。」鄭陽嬌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
「咋了?你瘋了得是的?」
「你兒子的事你能不管?他是石頭縫裡別出來的是吧?」
「我管了你又不聽。」
「你這樣賣國求榮我能聽?」鄭陽嬌也不知咋的就蹦出了這樣一句詞。
「那你說咋辦?總不能把老羅的老命要了吧。」
「你知道五萬塊錢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他要能輕易拿出五萬塊,還能帶著一家人到城裡來受這號洋罪?」
「逼一逼也許拿出來了呢?」
「是個人就不能做這號索財逼命的缺德事。」
鄭陽嬌一把將面膜從臉上抓下來,啪地摔在茶几上,黏糊糊的汁液,濺了西門鎖一臉。「誰缺德了?你說,誰缺德了?」鄭陽嬌步步緊逼了起來。
西門鎖也聲調越來越高:「你缺德,誰缺德!」
「我咋缺德了?我咋缺德了?西門鎖?」
「開假發票詐人錢還不缺德?」
「我詐了嗎?我詐了嗎?」
「沒詐成跟詐了一樣。」
「沒殺人跟殺了人也一樣是吧?是吧?是吧?」
一直圍繞著鄭陽嬌轉圈圈的虎妞,也學著鄭陽嬌的樣兒,對著西門鎖汪汪汪地尖叫起來。
西門鎖氣得手直擺說:「去去去,不跟你說了。」又對往前沖了兩步又後退的狗怒睜圓目:「滾!」虎妞就退到鄭陽嬌身後叫去了。
「你叫誰滾?你叫誰滾?」
「你是又想打架是吧?」
「是你想打嘛是我想打?你要不胳膊肘朝外拐,我能跟你費這多唾沫。」
「哎,你知不知道人家為啥打金鎖?狗日的要不喝醉酒,不胡拾翻,不亂稗糟,人家能揍他?」
不說這個鄭陽嬌氣還小些,一說起這事來,鄭陽嬌就新仇舊恨如萬丈怒火般地熊熊燃燒起來:「你兒子胡拾翻,亂稗糟,還不都是學下你的,有啥樣的蔓蔓就結啥樣的蛋蛋,老子不胡嫖,兒子能胡成操……」
鄭陽嬌話沒說完,西門鎖就順手操起桌上的茶杯,地砸在地上,碎玻璃飛濺得滿屋都是。
鄭陽嬌哪裡能示弱了,就隨手抓起茶壺,也咣當粉碎在地上,茶壺碎片把虎妞一隻爪子擊得抽起來直甩。
西門鎖沒有像過去一樣,接著往下戰鬥,而是無奈地轉身往外走去。
「你給我站住!」
西門鎖理都沒理,出去了。
鄭陽嬌更是絕望地號啕大哭一場。
只有虎妞一邊跛著被茶壺碎片砸傷的腳,一邊湊到鄭陽嬌懷裡,舔起了鄭陽嬌汪涌的淚水。
狗日的西門鎖是越來越指望不住了,越來越跟自己不一條心了。人常說,一個被窩筒里不蓋兩樣人,狗日的是越來越跟自己同床異夢了。她跟他結婚那陣兒,狗日還完全是個潑皮無賴、浪蕩公子,結婚後,她捆得緊些,倒是改了不少偷雞摸狗的毛病。中間也沒少打架、罵仗,過去是打了就打了,罵了就罵了,可自打跟那個叫溫莎的騷貨勾搭成奸,跟她大鬧一場後,狗日的就跟她玩起了深沉,動不動跟死豬一樣不說話,說話了,也是一頭半句的,前後都接不住縫,搭不住茬。你說啥他都不配合。她也是怕越鬧感情越僵,也就處處忍著,儘量不發火,不激化矛盾,要放在過去的脾氣,這八九個月來,恐怕把電視機都砸幾回了。她是忍啊忍,一忍再忍的,可西門鎖還是那副屌不甩的德行,她一看就來氣。就說這次金鎖挨打的事吧,一家人咋說都應該摒棄前嫌,同仇敵愾吧,誰知狗日的竟然內外不分,陡生異心。住院那天她讓羅家拿一萬,狗日的就同情人家,怕拿不出來,人家不是很快拿出來了。醫院那些狗日的也是假裝正經,不給多開藥,她好不容易在外邊弄了一萬五千塊錢發票,狗日西門鎖還死活不讓要。就說這假藥單子不要了,那精神損失賠償和她的誤工補貼總是要討回來的吧,狗日的又是這「喪權辱國」的態度,再壯實的活人,也都能讓這號敗家子給氣死了。羅家人是可憐,老羅家兩口子人也不錯,羅甲秀這娃也好著呢,可那個滿身「坎頭子」氣的羅甲成,自她第一次看見就沒舒服過。狗日的初來乍到,就差點把金鎖打了,她一直覺得這個狗日的一身的賊骨頭,眼睛看啥都不順,好像遲早要尋誰的事似的,果不其然,到底還是把金鎖給打了。這樣沒教養的東西,能輕易把他饒了?你西門鎖同情人家窮,人家是真窮嗎?要是裝出來的呢?不是說現在街上的好多乞丐,都是白天弄成癟三樣,晚上唱歌嫖娼下澡堂嗎?你能看清了這世界誰真的富,誰真的窮?人家將來兩個大學生要真供養出息了,還拿不出五萬塊錢來賠你?鄭陽嬌越想越覺得這事不能放下。西門鎖不要,她要,要下了就是她的私房錢。她洗了把臉,化了化妝,就端直到老羅家去了。
鄭陽嬌到羅天福家的時候,羅天福兩口剛把攤子收拾回來,準備在家繼續打千層餅呢。見鄭陽嬌來,羅天福急忙用袖子抹了抹凳子,讓她姨坐。
鄭陽嬌沒有坐。鄭陽嬌在這個家從來沒坐下去過。
鄭陽嬌單刀直入地說:「哎老羅,你的屁股真大噢,兒子把人打了,還有心思打餅哩,咋辦嘛?是讓人繼續往年底住哇,還是想辦法儘快把事情綰個結算了,你恐怕也得有個主意呀!要等著我拿主意,那可就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了。你看你是積極主動,爭取從寬處理呢,還是等著我報案逮人哪?」
羅天福仍是一副十分積極配合的神情:「看他姨說的,我不一直都配合著的嘛。」
「是你這樣個配合法嗎?」鄭陽嬌咄咄逼人地,「叫你拿藥費,為啥不拿?」
「我不是拿一萬了嗎?」
「我說的是那一萬五的事。」
「他姨,我說看看單子,你一直沒讓看麼。」
「你還能狡辯得很。」
「不是狡辯,他姨,帳總要算到明處麼。」
鄭陽嬌極不高興地說:「又是這些鬼話,我不想聽。不說了,啥都不說了,連藥費,帶精神損失賠償,還有我的誤工補貼,你拿個整數吧,省得麻麻纏纏的讓人心焦。」
畏手畏足窩在一旁的淑惠,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是傻傻地看著羅天福發呆。
羅天福畢竟是連續經過了兩次這號事情的人,就顯出一些不慌不忙、不溫不火的樣子。他很平靜地說:「他姨呀,那咱商量麼,反正我娃打人不對,我再次給你道歉。回頭我還要叫甲成來給你和金鎖道歉呢。」
鄭陽嬌:「少來那些虛套子,沒人稀罕,來就來點實際的吧。」
羅天福頓了一下,說:「那他姨你說怎麼個實際法呢?」
「這還需要我教嗎?我就不信你們都是木頭,不知道西京城處理這種事的行情?」
「噢,不怕他姨笑話,我上次挨冤枉打,人家報完醫藥費後,賠了五千塊。」
鄭陽嬌大聲哼哼了幾下說:「冤枉,你是去偷人家東西挨了打了,我金鎖到你屋偷啥了?再說,你能跟我金鎖比?真是笑話。哼!」
羅天福心中受到了極大的刺傷,他強忍住內心刺痛說:「你娃固然金貴,我羅天福也是一條命吧。我不是去偷東西叫人打了,他們是誤傷,這個派出所是有結論的。金鎖那天喝醉酒,確實在我閨女跟前有些不檢點,你可以問你的娃,我們都是大人,也犯不著給娃塌髒。我甲成打人是絕對錯誤的……」
「不是錯誤,是犯罪。」鄭陽嬌義正詞嚴地說。
「是,是的,打人是犯罪行為,這個我承認,我們也絕不袒護……」
「不袒護就少說廢話,拿出實際行動來吧!」
正在這時,金鎖一頭撞了進來。
金鎖氣沖沖地對鄭陽嬌喊叫:「我要再去醫院,我就日他媽。」
「咋了,我娃這是?」鄭陽嬌問。
「我日他媽,都讓我趕緊出院,讓我別裝了。我日他媽是我想裝呢,我都快憋死了。我寧願明天去學校,看老恐龍的臉,都再不去醫院裝他爸裝他媽裝他爺裝他婆了,我日他媽了我裝。」金鎖一邊說還一邊氣得呼呼的。
面對這樣一個滿腦子進水的貨,更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是鄭陽嬌。馬上都滿十七歲的人了,還幼稚傻B得不如一個三歲的小孩兒。鄭陽嬌就想狠狠擼他一耳光,又怕一耳光擼過去,讓羅天福兩口子看到更多的笑話,她就一把把金鎖推出門去,說:「冰箱給你準備的有冰淇淋,還不快吃去。」
金鎖在門外還在喊叫:「我再裝我日他媽。」
羅天福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鄭陽嬌毫不服輸地:「看見了沒,看見了沒,好好的一個孩子,讓你們打得腦子還出了問題。趕快說咋辦吧?」
「那他姨,你說咋辦?」
鄭陽嬌終於忍不住開價了:「文廟村趙家老二,叫人家打殘了一個指頭,賠了十五萬。刻章子的孫矬子,讓人家拍了一磚,縫了十針,拿了十萬。朱家跛子,讓人家把蛋踢了,說是還能用,給賠了一輛小轎車。還有幾家打人賠償的事,你們都可以去打問打問。念起你們可憐,也不說十萬八萬了,六萬塊,一次到位。三天交貨,三天不見貨,法庭上見!」
鄭陽嬌說完,擰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這事就我一人說了算,找誰都沒用,你就趕快弄錢吧。」
鄭陽嬌都走出門了,又折回身說:「老羅,把你的身份證借用一下吧。」
羅天福一怔,繼而他就明白鄭陽嬌是害怕他偷跑了。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把身份證取出來交給了鄭陽嬌。
鄭陽嬌拿著身份證走了。胖乎乎的身子把屋裡的空氣好像都帶了出去。
租房內一切都凝固不動了。
連羅天福和淑惠都跟房裡的桌子、凳子、面口袋一樣,靜止在了那裡。
鄭陽嬌氣沖沖回到家,見金鎖正在冰箱邊上,吃著冰淇淋,吃得滿嘴跟花屁股一樣髒兮兮的。她終於忍不住,照那個花屁股嘴狠狠擼了一耳光。
金鎖的花屁股嘴裡,就蹦出了更生猛的話:「我日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