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2024-10-09 21:26:46
作者: 陳彥
羅天福坐長途客車回到縣城時,天已經黑了。縣城有好幾個專門販賣老樹的公司,為他家那兩棵老紫薇樹,去纏過他好多次,都給他留過地址、電話,他進縣城時,也見過那幾個公司的苗圃,都是一邊育著新苗,一邊栽著大樹。這些大樹全是他們從鄉下搜來的,轉手賣到山外,就要長好幾倍的價錢。這幾年「大樹進城」運動,讓這些公司都發了財了。
羅天福連夜找了其中三家,是為了問問價錢。人家找到門上纏你時,似乎啥價都好商量,等你上門求人家時,那價就壓得說不成了。比來比去,最高的就只給二十萬塊錢。可羅天福知道,這些樹賣到西京,一棵至少能賣到四五十萬。羅天福把他知道的行情給人家講了,人家就說,那你自己去賣呀。
羅天福知道,自己賣,首先辦不下林業部門的證件,搞不好路上就讓罰沒了。另外,無論哪個單位買樹,都要求保栽保活,六百多年的老樹,要保證移栽成功,那是需要技術的。再說,那麼大的樹,根深數丈,怎麼挖、怎麼剪裁根須才能不傷元氣,都有很深的門道,還不說怎麼從山裡運下來,反正沒有經驗、人脈、設備、技術,是萬萬不能貿然行事的。可商量了一整,這個價錢又與他的心理價位距離太大,他就沒有再跟人家談。晚上,他在車站候車室的一個長條椅上躺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這裡他很熟悉,過去進縣城看望甲秀、甲成,沒少在這裡睡過,在這睡一晚上,至少能省十幾塊錢住店錢。其實甲秀、甲成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每次進城給他們送東西,晚上是在這裡過的夜。為了兩個孩子上學,哪怕能從自己嘴裡摳下一分錢來,他也是絕不會放棄機會的。今晚躺在這裡,似乎與過去任何一回都不一樣,他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像是回來做賊的。過去別人來買樹,他幾乎都是一口回絕,幾百年的老樹怎麼能賣呢,在羅家,那是跟自己活著的先人一樣,是自己的爺,是老爺,是老老老爺,一個孫子、重重孫子輩的,怎能把爺、把老爺、把老老老爺賣了呢?那是能商量的事嗎?今天,他竟然為賣爺,討價還價了半個晚上,他的心糾結得一陣一陣地慌亂不堪。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候車室里還有幾個睡椅子的,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個目光呆滯,除了一口氣,似乎再沒有別的地方是活著的。羅天福身無分文,只在手提包里,給娘帶了一斤桃酥餅,也不怕失竊,想著想著,就眯瞪了。
夢中,他遇見了樹爺。
樹爺頭髮鬍鬚全白,穿著老戲裡的衣裳,也是灰白色的,他手拄一根紫薇樹根做的拐杖,盤根錯節,上面還雕刻著紫薇花。樹爺是一副樂呵呵的神情,樹爺見羅天福時,羅天福正舉著斧子,要砍樹爺的腿。樹爺就像逗小孫兒玩似的樂了。
樹爺問:「娃娃呀,你砍我腿做什麼呀?」
羅天福不好意思地說:「爺腿太長,不好挪動。」
樹爺樂呵呵地又問:「娃娃要把爺挪到哪裡去呀?」
羅天福嘿嘿一笑說:「城裡,讓爺進城享福呀!」
樹爺說:「噢,那娃娃給爺說說,到城裡都能享什麼福,值得把爺腿砍了去換?」
羅天福耳朵有些發燒地說:「爺不知道,城裡可好了,可文明了,你去城裡,人家肯定把你放在最要緊的地方,一天看望你的人不斷,還都搶著跟你照相,你有病了,營養不良了,還有人給你打吊針,生命比在這裡金貴多了。」
樹爺捋捋鬍子說:「我六七百歲的人了,一輩子在這裡清靜慣了,不喜歡熱鬧,也不想圖啥子金貴,能自自然然地活著就好呀娃娃。」
羅天福繼續勸著爺爺說:「爺,城裡咋都比鄉下好,你還是去吧!」
樹爺說:「你看你這娃,我記得前幾年,有外面的娃娃來,想把爺的一些好夥計卸胳膊卸腿地移走,你是擋過的呀,現在怎麼突然要把爺也弄進城去呢?爺聽說,爺的好多夥計,進城都死得硬翹翹的了。你說爺要是年輕些,折騰一下,興許還能受得,爺這大一把年紀了,還要卸胳膊卸腿的,進城去天天在人前露醜,娃娃是讓爺去享福呢,還是讓爺去尋死呢?你就饒了爺吧!」
樹爺說著,還親昵地摸了摸羅天福的頭。
羅天福見樹爺執意不肯,就有些急了,說:「爺,城裡真的很好,現在人都往城裡擁呢。你在山裡活了一輩子,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
樹爺哈哈一笑,說:「爺在這裡活著,一天有一百多種鳥、蟲、禽、獸,給爺唱歌跳舞,它們長得啥樣,年紀多大,哪個是哪個的兒子、孫子、重重孫子,爺都爛熟於心。爺年紀大些,一條溝里成百種花、樹、藤、草,都給爺獻祥納瑞,爺也給它們播撒精華,那是怎樣一種快樂的生活呀,爺為啥要去城裡病病怏怏地靠打吊針活命呢?你說城裡大,還有爺現在的天地大?天是爺的,地是爺的,月亮是爺的,太陽是爺的,風是爺的,雨是爺的,一切飛蟲走獸、藤蘿花樹,都是爺的老夥計的子孫後代,爺為啥要離它們而去呢?爺親眼看見一片片山,禿了,綠了,綠了,又禿了。爺跟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了割不斷的感情,娃咋能把爺的腿一砍,就把缺胳膊少腿的爺,移到城裡去了呢?爺一走,住在爺身上的蟬、螞蟻、蟋蟀、蟈蟈、蛾子、螳螂、蚊子、跳蚤、豆娘、灶馬、蜘蛛、螞蚱、壁虎、蜈蚣、蜜蜂、黃蜂、胡蜂、牛虻、花蝴蝶、臭大姐、紡織娘、吊死鬼、洋辣子、屎殼郎、象鼻蟲、獨角仙、螢火蟲、金龜子,到哪兒落戶?還有每天在爺頭上盤桓的那麼多家燕、麻雀、黃雀、黃鸝、百靈、喜鵲、畫眉、烏鴉、禿鷹、杜鵑、斑鳩、山雞、啄木鳥、布穀鳥、太陽鳥、貓頭鷹,也能帶到城裡去?你讓爺到城裡,是連根拔了,整日偎在爺腳下的蟾蜍、蚯蚓、田鼠、草蛇、野兔,也能隨爺的泥腿,黏糊到城裡去落腳?最關鍵的是,娃把爺弄走了,那你奶咋辦?」
羅天福無話了。
樹爺接著說:「我跟你奶做了六七百年的伴了,你把爺移走,你奶恐怕就活不了了。你奶一輩子沒離開過我,在她一百零幾歲的時候,那年乾旱,你奶差點渴死了。到二百零幾歲的時候,又差點讓雷劈死了。到三百多歲的時候,有個叫李自成的人,在外面把事弄敗了,領著殘兵敗將到這兒來養傷,一天在她身上拴驢、拴馬不說,一個滿臉大鬍子的娃娃,不知哪來的那麼大氣,一鬼頭刀砍下去,把你奶半邊身子都砍沒了。在你奶五百多歲的時候,又遇見山洪暴發,你奶又差點讓滑坡山體把她滑到溝底去了。反正你奶一輩子多災多難,沒我經管,恐怕早都不在世上了。娃咋能把爺一人弄進城,讓你奶一個人孤孤單單撂在這兒呢?你先去問你奶答應不答應吧……」
羅天福聽樹爺越來越囉唆,就把自己的難處給樹爺說了一下。樹爺半天沒話。過了很久,樹爺終於開口了,說:「要是這樣了,爺就去給你奶做工作,爺去!」
樹爺說這句話時既是快樂大度的,也是蒼涼悲壯的。
樹爺來到燦爛的陽光下,解開裹腿,擼起褲管,把兩條蒼勁有力的大腿,伸到一塊巨石上,笑呵呵地讓孫兒用斧子砍。
羅天福雙手顫抖著,怎麼也砍不下去。樹爺笑得更是慈眉善目,微微頷首,示意孫兒大膽地往下砍。羅天福終於閉上眼睛,揚起斧頭,使勁兒砍了下去……
羅天福「啊」的一聲醒來了。他坐起來看了看,是車站候車室。那幾個睡在長條椅上的人還在酣睡。他突然發現,自己提包里的桃酥餅不見了,看看四周,他發現一個要飯的,正在一個角落吃著東西,他走近一看,是桃酥餅。要飯的見他前來,嚇得趕緊往一邊躲,他就走開了。
他在想剛才那個夢,是老紫薇有靈性,知道不肖子孫想賣它,而來託夢顯靈的嗎?娘講過好多關於老紫薇的故事,在娘的心中,兩棵老紫薇就是家裡的兩口人。本來早上他還想再去跟幾個賣樹的公司談談價錢,後一想,這事還沒跟娘商量,恐怕把人帶去挖樹不合適,他就先坐車回了塔雲山。
一進溝,他是順著小路走的,不知咋的,今天他特別不願遇見任何人。越不想遇見,在紫竹林,還是遇見了大奶一家。大奶領著媳婦和兩個娃,到鄉上趕集,一人脖子上騎著一個,小兒子竟然尿了大奶一脖項,大奶正在一邊擦尿,一邊樂呵呵地咬兒子的碎牛牛,見羅天福回來,大奶就好奇地問羅老師回來幹啥,羅天福支支吾吾地說,回來看看甲成他奶,就急忙擦肩過去了。大奶跟甲成同年同月生的,早早出來當泥瓦匠,已是能顧住一大家子吃飯的人了。而甲成,還正在爬坡,要出來,至少還得三四年。儘管受了這大的作難,但羅天福直到現在也沒有後悔,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奮鬥,都是有價值的。無論怎樣,塔雲山都不能世世代代只出大奶這樣的人。在翻過九尺泉的時候,他又遇見了蔫驢他娘。蔫驢他娘是去鄰村喝喜酒的。蔫驢也是甲成要好的同學,這幾年在外面挖礦,據說掙了幾個錢,蔫驢他娘就再不打豆腐賣了。每逢趕集,都是喊叫去採購啥,日子比一溝人都過得寬展。見羅天福,蔫驢他娘也是有點奇怪,才出去多久咋又回來了,羅天福又是支吾了幾句,就趕忙走開了。
終於見到自家院子了,首先進入視線的,就是那兩棵紫薇樹兩團蘑菇雲般的綠蓊蓊的樹梢。
一見紫薇樹,羅天福臉先紅了,是一副十分愧疚的樣子。
兩棵紫薇樹,長在羅家一溜五開間房子的後檐溝,樹離房有十幾米遠,是生長在一個逼陡的斜坡上,樹兜子跟房屋的瓦檐相齊,臉盆粗的幾條大根,順著坡面向四邊延伸開去,如蒼龍一般,把房後的護坡綑紮得結結實實。
這兩棵樹,太像莊子寓言裡所說的那些「無用」樹,長在後檐溝少人處,又生得奇形怪狀,無法進入木匠的繩墨框范,也就反而能六七百年免遭刀鋸之害了。但它一串一串的紅花,每年卻能從五月開到十月,陽光下,鮮艷得能映紅整個院落。從房前遠遠的地方看過去,猶如兩簇盛大的爐火,在偌大的風箱鼓動中,噴薄出向天的騰騰烈焰。羅天福看見,今年的樹梢仍是發旺得青翠欲滴,再過兩個多月,這花就要燃放得讓整個院落暖意涌流了。
羅天福看見娘正躺在門口的一個帆布躺椅上曬太陽,那個躺椅是羅天福幾年前專門為娘買下的,帆布上淑惠用棉花又加厚了一層,睡在上面十分柔軟舒適。大黃狗就臥在娘的腳旁,娘眯著眼睛,它也眯著眼睛,娘用一隻腳在給它撓癢,它就翻來覆去地變換著身姿,任憑娘給它製造生命的享受。貓是臥在娘的胸口上,睡得呼哧大鼾的,一隻爪子乾脆懶散地搭在娘的下巴上,娘看它睡著了,也沒往下趕。一群雞,像是訓練過一般,順牆根偎下一溜溜,丟盹的丟盹,用嘴搔癢的搔癢、理毛的理毛,太陽把身子都曬得稀軟,有人來,一隻只動彈都懶得動彈一下。
羅天福慢慢走到娘跟前,真不想趕走了娘和這群朝夕相伴的家禽家畜的悠閒靜謐。
是大黃先發現了羅天福,一骨碌爬起來,一個上躥,就把兩個前腿搭在了羅天福的肩上。還是老毛病,激動了就愛舔人的臉和脖子,躲都躲不開。羅天福也想大黃了,就任它親昵。
娘睜開眼一看,是天福,她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天福。
羅天福喊了一聲:「娘!」
娘就說:「你看怪不怪,我昨晚還夢見你來著,說你回來了。我咋都不信,想著這是夢,沒想到你還真的給回來了。」
娘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他:「才出去一兩個月,回來有事嗎?」
羅天福不好直接開口:「哦,沒事,走了也兩個多月了,回來看看。」
娘放下懷裡的貓,想從躺椅上站起來。羅天福急忙說:「你躺著,沒事。」
娘說:「娘給你做飯去。」
「還不餓,娘。」
「這半晌了,還能不餓。」
娘就爬起來了。
羅天福跟著娘一直走到房裡。大黃和貓也跟著進來了。娘端直去了廚房,洗菜,淘米,蒸雞蛋。娘還說要殺一隻雞,羅天福擋了。娘在鍋台前忙活,羅天福就偎在灶門洞前燒火。娘問起甲秀、甲成上學的事,羅天福一直說啥都好著哩。娘是明白人,本來看羅天福這時回來就不大對勁,又見兒子說話吞吞吐吐的不展脫,心裡好像是擱著事,就起了疑心。終於,娘還是忍不住先問了起來。羅天福就把甲成惹的禍一五一十地給娘說了。
娘聽了半天沒話,房裡只剩下炒菜的鍋鏟聲。
直到這時,羅天福還沒敢開口說賣樹的事。
娘問:「那捅下這大窟窿咋辦?」
羅天福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給灶洞裡塞柴,翻火。
娘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就地切著土豆絲。娘的土豆絲切得在塔雲山都是一絕。不僅細溜、勻淨,關鍵是聲音節奏誰都比不上。七十多歲的人了,羅天福聽著,還是那麼咯嘣利落脆的。
還是娘先問了:「你回來就有辦法了?」
羅天福覺得還是接不上話,想說賣樹,真的夯口得很。
娘把花椒、蔥姜、大蒜、辣椒嗞溜一聲撂進鍋里,然後用菜刀把土豆絲攬進去,炒了幾下,撲哧激了半瓢酸菜水,滿屋就又香又嗆得人直想咳嗽了。
羅天福從灶門口站了起來。
娘說:「你到外面立會兒去。」
羅天福就把灶房的後門打開出去了。出了後門,兩棵老紫薇就在面前赫然聳立著。也不知是眼花了嘛咋的,羅天福突然發現,兩棵老紫薇渾身都長滿了眼睛,並且每一隻眼睛都在和善地看著自己,那眼神活像昨晚做夢時夢見的樹爺的眼睛。
真要賣,到底賣哪一棵?哪一棵是昨晚夢見的那個同意將它賣掉的樹爺?羅天福把兩棵樹仔細打量了打量,哪一棵都捨不得,哪一棵都完美得幾乎挑不出毛病。可城裡那一攤子真是救場如救火啊,一旦配合不好,人家不同意私了,要公了,把甲成繩之以法了,那可就真是前功盡棄,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羅天福在對樹稟告說:「樹爺啊樹爺,你就原諒羅天福的不孝吧!」
羅天福幾乎是在瞬間,決定了要賣掉的那棵樹,原因很簡單,那棵樹比另一棵樹多了拳頭大一個朽蝕的窟窿,那個窟窿里正有一群螞蟻在搬著比自己身子還大數倍的食物走進走出。
羅天福回房去了。
娘已經把所有的菜都炒好,連飯都舀上了。羅天福幫著把飯菜端到了堂屋。娘倆坐下吃了起來。娘先用大勺子,把一碗雞蛋羹給羅天福舀了一半。羅天福又給娘美美挖了一勺。
娘不無歉疚地說:「你回來也不先言傳一聲,飯里連一星肉氣都沒有,下午娘給你煮臘肉。」
「不了,娘。」
羅天福想說樹的事,還是覺得開不了口,就又跟娘扯了些別的。羅天福問了問大姐和天壽家裡的事,娘說都好著呢,就是天壽家養的一窩豬娃子,春上發豬瘟,十五個死了九個,天壽媳婦哭得眼睛跟紅桃子一樣,幾天吃不下飯。
當飯快吃完的時候,羅天福到底忍不住開口了。
羅天福說:「娘,我可能要做一件對不起祖宗、對不起你的事了。」
娘快咽下去的一口飯,停在了喉頭。
娘沒接話。
羅天福停了一會兒說:「實在撐不住了,可能得賣一棵樹。」
娘哽在喉頭的那口飯,咕嘟咽了下去,但手上的碗卻放下了。娘突然哭了,先是默默流淚,後來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娘起身進自己房裡去躺下了。
羅天福趕忙跟了進去。
羅天福說:「娘,我只是說說,你要不同意,就算了,我只是說說麼。」
娘把身子轉向了裡面,娘還在抽泣。
羅天福用開水給娘潤了個濕毛巾,要給娘擦淚,娘用手擋開了。
羅天福說:「娘,你不哭了,我只是徵求你老人家意見哩麼,你不同意,我還敢硬賣了?」
娘終於說話了,娘說:「完了,完了,羅家這兩個老祖宗快完蛋了。娘一直覺得你可靠,能保住這兩棵樹,沒想到,連你都起了這心思,那它們還有啥子活路哇!當初天壽分家的時候,這兩棵樹,沒人待見,你把四棵成材的松樹、柏樹,都讓給了天壽,娘和天壽都覺得你虧欠了。沒想到,這幾年,這兩棵樹紅火了,成搖錢樹了,我日夜都擔心有人惦記,我給樹上安了鈴鐺,晚上睡覺,一聽見鈴鈴響,都要拿手電筒照幾回。我最擔心的是被人偷,我最放心的是把樹分到你名下了。沒想到,你都能起這心思,真是完了,完了,娘的筋都快讓你給抽了。塔雲山前兩年你主事,你是不讓賣大樹的呀,你看看,你一下台,這大樹有多少都被偷著賣了。聽說好多賣出去的,都死在城裡了,那多可惜呀,這些敗家子!你知不知道,鄰村他們前幾年挖礦,說是都賺了錢,可今年春上,幾面山都塌下去了。這日子明明一年都比一年好了,為啥還要惦記這山,惦記這幾十年、幾百年的老樹呢?長那麼大容易嗎?樹也是命哪,你賣掉一棵,剩下一棵咋活?它們是六七百年的伴了呀,樹是有靈性的呀!難怪這幾晚上樹老給我託夢,說有人要害它,有人要害它,原來是你呀!天福,我做夢都想不到你能惦記這老樹哇!樹就是你活著的爺,你活著的奶,你活著的婆,你能把你爺、你奶、你婆親手賣了嗎?真的就過不去到這一步了嗎?你知道這兩棵沒用的樹,對羅家是有多大的恩情哪?娘一生親眼見到的滾坡水有好幾次,有的人家連房帶人都被沖得尋不見了,可這兩棵沒用的樹,硬是擋住了上面溜下來的『土鱉子』,救過咱們的性命哪!有幾回發山洪你是知道的呀!你咋能起這心思呢?大煉鋼鐵那年,你爹為護樹,叫村上幾個莽漢差點打死在樹下,要不是看你爹快死了,他們才不會放手呢。樹是你爹拿命保下來的呀,你咋能賣了呢?樹就是你爹,是你爺,也是我,你要賣,就先把娘抬到城裡賣了吧,把娘賣了,你再回來賣樹吧……」
羅天福撲通一聲跪在了娘的床前,滿臉淚水地說:「娘,你不要再說了,我錯了,只要你兒還活著,就絕不會賣這兩棵樹的。你就原諒兒吧!」
羅天福深深地給娘磕了三個頭。
羅天福慢慢站起來,拍了拍娘還在抽泣的脊背。他突然發現,在娘的土炕牆上,釘著一個木橛,木橛上纏著一匝細鐵絲,鐵絲從窗口通向後檐溝。他從娘房裡出來,向後檐溝的兩棵老樹走去,他看見那根細鐵絲是連著兩棵老樹的。他走到樹跟前才發現,這根鐵絲與兩棵樹上的幾個鈴鐺相連接,只要有風吹草動,幾個鈴鐺就會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而不仔細看,鈴鐺和鐵絲都是看不見的。這是春節後娘才安上的。過年時,娘曾說過,她老怕自己人老耳背,有人半夜挖了樹,她都不知道。據說村上好幾棵大樹,都是人半夜偷偷挖走的。雖然這兩棵樹,也不是輕易能挖走的,可娘還是做了這樣的防範。羅天福活了五十多歲,今天突然有一種羞愧難當的感覺。在娘的心目中,他這個兒子是絕對會很好地保護祖業的,沒想到,繩從細處斷,偏偏就是他,第一個提出來要賣樹。他忘不了,娘在聽到他提這個要求時,那種徹底絕望的表情。他十分後悔自己這個貿然的舉動。如果說自己大半生為人處世,還未曾遭遇過太大羞辱的話,那麼今天可算得是自取其辱,並且辱莫大焉。尤其是面對自己敬重如山的老娘,就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他靜靜地跪在了老樹面前,跟剛才給娘磕頭贖罪一樣,給老樹也磕了三個頭,是敬重,更是深深的悔過。
他大聲給老樹說:「爺,奶,羅天福向你們保證,只要我活一天,就保證你們不挪窩、不拆伴地活一天!」
樹也許是真的有靈性,突然呼啦啦一陣風旋起,所有樹梢都在向羅天福招手,樹叢中的鈴鐺也十分清脆地響了起來,像是在合奏著一曲美妙的音樂。一隻兔子,忽地從羅天福準備賣掉的那棵老樹肚子中鑽出來,朝羅天福瞅了瞅,而後蹦蹦跳跳地向後坡上跑去。
羅天福離開大樹,準備馬上回西京城去,他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切辦法,還是只有到那裡去想了。就在他走進娘的小房,去向娘道別時,娘叫他。
娘說:「來,把這個拿去換錢吧。」
娘交給羅天福一個小紅布包。
羅天福突然不知該不該接。
娘說:「這是娘嫁到你們羅家時的陪嫁。俺娘家那時成分高,家裡有點地,娘出嫁時,俺娘就給了這樣一個紅布包,包里包著十塊銀圓,娘一直沒動過。前幾年,聽說一塊銀圓都賣到四五百塊了,你拿去賣了吧。娘還有這一對銀耳環,還有一雙陪嫁過來的銀筷子,都是老貨,也許還能值兩個錢。」
羅天福:「不,不,娘,你留著,這個絕對不能要。」
娘有些生氣地說:「拿著,這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留著也沒多大用處,拿去吧。只要能把這場事擺平了,娘晚上睡著也安生。」
羅天福的手有些顫抖。娘把這些銀貨都放在了他的手心。娘又用一把老銅鑰匙,打開了櫃蓋,從一個米袋子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卷錢來。
娘說:「這裡還有一千多塊錢,是你和天壽平常給我的一些零花錢,娘平常就是行個人情,另外也再花不出去。娘養了二十幾隻雞,春上一天有時能撿七八個雞蛋,賣的錢也都攢著,還是準備給甲成湊學費的,你都一起拿去吧!」
羅天福看著老娘斑白的雙鬢和那雙七十多年不曾停歇的粗糙的小手,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嘩嘩流了出來。在塔雲山,再也沒有比自己老娘更明白事理、更胸襟寬闊、更仁慈厚道的老人了。正是她的勤勞、樸厚、仁愛、公道,而使幾條溝、幾面山的人,都十分地敬重愛戴著。遇見大事小情的,無不找她出面調停說話。有那在外面學了些文化回來的年輕人,文縐縐地說,羅家老太婆就算是塔雲山靈魂式的人物了。
羅天福自然是推辭不過娘的賜予。他像孩子一樣,當著娘的面,用兩隻粗糙的大手,擦乾了淚水,看了看娘,就又往塔雲山外走去了。
娘在他身後的葫蘆凸上,一直看著他有些傴僂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紫竹林旁的扁擔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