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2024-10-09 21:26:57 作者: 陳彥

  羅天福一回到城裡,就急忙找到甲秀問金鎖那邊的情況。甲秀說沒什麼大事,他們好像也沒報案。金鎖今天還偷著跑出去玩了半天遊戲機,最後是讓鄭陽嬌罵回來的。羅天福才算是鬆了一口氣。羅天福又問人家再催錢沒有?甲秀說鄭陽嬌阿姨倒是亮過話,但也沒催,她還專門多長了個心眼,打問了一下醫生和護士,問這個傷,大概能花多少錢?醫生和護士都說,人家主人讓保密。不過,護士最終還是悄悄給她吐露了一點消息說,五六千塊錢打住。羅天福一直揪著的心,總算慢慢鬆緩了下來。要是這樣,他也就不急著把娘給的那些銀貨變現了。

  羅天福到家歇了一會兒,就跟甲秀一道又去醫院看金鎖去了。

  金鎖挨了打,正好有了不去學校的理由,心裡反倒有些竊喜,加之鄭陽嬌又想讓他躺著,也好有個與打人者論理的說辭,金鎖就瞌睡遇見枕頭,藉機想躺個十天半月的,反正只要不上學,哪怕上刀山都比「聽老恐龍磨牙」快活。但這一天二十四小時硬躺著,好像也不是一件他能忍受的事,才兩三天時間,就背也痛,腰也痛,屁股也痛的,瞀亂得想跳樓。

  羅天福來看他時,他正乘護士不在,在床上玩「倒栽蔥」,羅天福一來,在過道打電話的鄭陽嬌,也急忙從外面走了進來。鄭陽嬌見狀,氣得大聲吼道:「你不要命了,身上那麼大的傷,還敢這樣瞎折騰。」金鎖急忙從牆上溜下來,又回到了重傷狀態。其實他是怕別人看他身體好了,又要去學校受罪,這才是他極不情願乾的奶奶個娘的事。

  羅天福問:「娃好些了嗎?」

  鄭陽嬌冷冰冰地說:「能好嗎?這才幾天,有些內傷還沒查清楚呢!」

  羅天福:「讓娃受苦了。」

  鄭陽嬌順杆爬著說:「我金鎖長這大,連我都沒捨得動他一根指頭,卻讓你那野蠻兒子打成這樣,真是太冤枉了。你這兩天都跑到哪兒去了,藥費又欠一河灘,醫院催呢,也不見你們拿錢來。」

  羅天福愣住了。甲秀也有些越來越不懂鄭陽嬌,盯了她半天,不知說啥好。

  

  羅天福慢慢平靜了下來。他說:「應該,應該,她姨,能把欠費的單子拿來嗎?我也好去付帳啊。」

  鄭陽嬌沒想到羅天福能來這一手,就說:「有,明天就拿錢來。」

  羅天福從醫院出來,心裡就有些慌亂,他怕鄭陽嬌跟醫院搗鬼,真弄出一大堆藥費單子怎麼辦?甲秀說,她問過了,不會的,這是大醫院,收費全都是電腦控制,真覺得有問題,可以查,可以投訴。羅天福本不想跟人鬧騰這些,可面對鄭陽嬌這樣的人,也不得不多長點心眼。

  鄭陽嬌見羅天福不是好糊弄的,就想著得在藥費單子上做點文章。她拿了一千塊錢,找到護士長,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說孩子讓人打了,咋委屈,咋可憐,那一家打人的人,咋野蠻,咋賴皮,問能不能幫忙,在藥費上給娃摳點營養費出來,事成之後,還有重謝。護士長拒絕了。護士長說,這是在踢踏她的飯碗呢。其實護士長這幾天已經把啥都看出來了,並且對羅甲秀這孩子一直有好感。

  鄭陽嬌見醫院這邊弄不出啥名堂來,就回到家裡,要西門鎖到外面藥店開發票,以外購藥的名義,向羅家要錢。西門鎖也美美把鄭陽嬌說了一頓,氣得鄭陽嬌差點罵起來:「喲喲,你啥時也正經得像個人了,莫非讓那賊小子一打,就花這幾千塊錢了事了?」

  西門鎖說:「就是要錢也得有點道理,還能給人家下這種手,羅家也不是那號奸詐狡猾的人,咱弄那事幹啥?」

  鄭陽嬌乜斜了他一眼說:「你就別豬鼻子插蔥裝象了。放到能摳錢的時候不摳,你得是腦子進水了。」

  西門鎖:「你才腦子進水了呢。」

  兩人沒商量攏,氣得鄭陽嬌把門一摔走了。

  西門鎖覺得羅天福這一家人怪可憐的,但也是特別講道理,努力想活得周正硬朗的人,就覺得向這樣的人下手,太不地道,良心過不去。何況事情的原委他也弄清楚了,又是狗日金鎖酒喝多了,在人家甲秀跟前不規矩惹的禍。人家一家人並沒糾纏這事,還到處湊錢給看病,一下拿出一萬元,對於他們來講,已經是天塌地陷的事了,再在這樣的人身上拔毛,西門鎖覺得於心不忍。

  羅天福把攤子支出去後,心裡一直糾結著欠東方雨老人兩千塊錢的事,手裡只有娘給的一千二百塊錢現金,還差八百,他就跟淑惠商量,是先還一千二,欠八百呢,還是等湊夠兩千了,一次還清?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覺得先還一千二合適,那八百要等到掙夠,至少還得半個月,拖欠那麼久,就有些失信了。打了兩鍋餅,放在笸籃里,羅天福見有空閒,就去給東方雨老人還錢去了。

  東方雨老人正躺在樹下看書,羅天福拿出一千二百塊錢,把還欠八百塊,半月還清的事也說了。老人要他別急,讓他先拿著用,他堅持著還是還了。老人就問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羅天福就把實際情況給老人說了一下,老人說:「鄭陽嬌要實在胡攪蠻纏了,你就來告訴我,我幫你討公道。」羅天福聽得心裡暖融融的。羅天福回來把這話說給淑惠,淑惠心裡也暖融融的,好像是在城裡有了靠山似的。

  第二天,羅天福又到醫院去了。鄭陽嬌就把他從病房叫出來,在過道沒人的地方,拿出了幾個外購藥單子,合共是一萬五千多塊。羅天福本來不想把事鬧大,總想著鄭陽嬌也只是說說,嚇嚇人就過去了,沒想到,她還真拿出了這麼大幾個單子,羅天福就感到,這事可能要傷和氣。他沒有急著說什麼,想著先接了單子再說,但鄭陽嬌咋都不給,說是要一手交錢一手交單子。羅天福就說:「她姨呀,這大的錢,你總得叫我有個迴旋餘地麼。」

  「迴旋什麼?迴旋什麼?」鄭陽嬌總想以勢壓人。

  羅天福說:「我總得看了單子,把錢花在明處吧?」

  鄭陽嬌說:「噢,你的意思是我這單子有問題?」

  羅天福說:「她姨呀,我可沒有這麼說,只要是娃看病該花的錢,我們絕對一分不少地給娃花。」

  鄭陽嬌:「看看看,你這不明明說我這單子有問題麼。」

  「有問題沒問題,她姨你心裡是明白的麼。」羅天福話里也有了一些弦外之音。

  鄭陽嬌正要說什麼,見大夫和護士長一干人查房走過來了,就急忙把單子收了起來。等人過去了,她又拿出單子說:「我感覺你是不想認帳啊老羅?」

  羅天福說:「不是不想認帳,她姨,認咱也得認到明處,認到理處麼,你說是不是?」

  「啥叫明處,啥叫理處?」

  羅天福說:「錢花得明明白白的就叫明處,花得合情合理的就叫理處。」

  鄭陽嬌想把聲調提起來又不敢提:「你咋還廁所的石頭臭硬臭硬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就是情,這就是理,這就是明處。」

  羅天福反倒很平和地說:「她姨呀,我不是跟你吵架來了,我真是想好好來解決問題的。」

  「解決問題就是真金白銀地拿錢,說再多的都是廢話。」

  羅天福說:「這麼大的錢,我們總得商量到一塊兒麼。」

  「有啥好商量的,把錢往這兒一拿,你連半句話都不用說,就把啥問題都解決了。我這才說的是藥費,還沒給你算精神損失費呢。要不然,就端直讓你兒子進局子好了。那裡面我們可有熟人,一句話的事,說今天晚上,不會讓你兒子在學校浪蕩到明天早上。」

  羅天福每每在鄭陽嬌說局子的時候,心裡就有些發毛,他是真的弄不清這裡面的水深水淺,人家要真的惱了火了,局子裡有人了,把娃銬進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反正打人總是鐵的事實,他就又有了些服軟的表情。鄭陽嬌看幾句大話起了作用,就繼續火上澆油地說:「你反正看著辦吧,也就這一兩天的事,拿錢說話就抓緊拿錢,想進局子說了,也得早點給你兒子做準備了,那裡面可是要自己背鋪蓋的。」

  鄭陽嬌說完就一擰一擰地走了。

  羅天福木在了那裡。怎麼辦?跟人家硬弄,又害怕人家把甲成的前途徹底斷送了,順著人家,這簡直是個長蟲尻子沒深淺的事,還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錢。羅天福朝窗外望了一下,他真想從這十七層樓上跳下去。他心裡就又開始罵甲成了,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真是把人能害死。本來從塔雲山回來,聽甲秀說金鎖沒啥大事,他心裡是鬆了一口氣的,這下又被鄭陽嬌把發條緊得快繃斷了。醫院人多得擠不上電梯,他就一步步從十七樓往下走。腿軟得每走幾層,就要歇半天,等下到八九層的時候,他乾脆在樓梯台階上坐了下來。這個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甲秀,一切都只能跟甲秀商量。淑惠畢竟對城裡的事知道得太少,唯有甲秀,不僅在城裡待的時間長些,而且為人處世,也都穩當可靠。可他又覺得最近耽誤甲秀的時間太多了,再不敢分娃的心了。他把手機拿出來,又放回去了。

  羅天福回到打餅攤子上,淑惠急著問結果,羅天福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害怕淑惠著急,都著急也沒用,不如先把這事壓在自己一人肚子裡。他也想去找找東方雨老人,老人家說過,有啥事他可以幫忙。可羅天福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先不麻煩人家的好。根據他以往處理事情的經驗,沒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儘量先不要讓別人介入矛盾,那樣更容易傷害當事人相互的感情,有時反倒把事情越弄越僵。晚上甲秀到底不放心,還是來了。羅天福就把甲秀叫出去,避過淑惠,給甲秀把今天去見鄭陽嬌的事說了一遍。

  甲秀特別生氣,埋怨說:「鄭陽嬌阿姨咋是這樣的人呢?這個錢咱絕對不能掏。」

  羅天福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人家硬要,咋辦?」

  甲秀說:「爹,這個咱也應該有原則。不給,要也不給。」

  羅天福又說:「人家還提到精神損失賠償的問題。」

  甲秀怔了一下,說:「這還沒底了。」

  「世上最怕的就是這沒底的事。」羅天福說,「現在這號事多了,聽說都是壓住往死的要呢。動輒一賠,就是十萬八萬的,真不敢想這結果哇!唉,怪誰?誰都不怪,誰叫咱的人要動手呢。」

  甲秀想了想說:「爹,反正開的假發票錢絕對不能賠。」

  羅天福突然說:「我都想啊,就叫人家把甲成弄進去算了,也讓他好好買一個教訓。可就怕上不成學了,把一輩子都賠進去了。」

  甲秀:「他們就是抓住咱這個心理,才敢這樣訛錢的。」

  「那你說咋辦呀現在?」羅天福問甲秀。

  甲秀說:「先拖著吧,反正這事一時半會兒也糾纏不清的。」

  羅天福說:「咋拖?我們是做了輸理的事,恐怕還得主動跟人家接觸,以取得人家的諒解哩。」

  甲秀說:「面對鄭陽嬌阿姨這麼個人,她能諒解你?」

  「我倒想主動跟西門鎖談談,興許還好商量些。」羅天福說。

  「這倒是個主意。」甲秀說,「我覺得有時西門鎖叔還好說話些。」

  父女倆又合計了合計,就一起到西門鎖家去了。羅天福知道鄭陽嬌在醫院沒回來。

  西門鎖正躺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狗在他腳頭臥著。

  西門鎖見羅天福和甲秀來,就坐了起來。

  羅天福先打招呼說:「東家,我是來給你賠罪的呀!」

  西門鎖急忙說:「再不說這些話了,你兒子打我金鎖,確實太過分了。不過你們一家人為這事也都盡力了。該弄啥弄啥吧,不說這事了。」

  羅天福和甲秀從這句話里聽出來,西門鎖可能還不知道外購藥單子的事。

  羅天福說:「該賠償的,我們還是一定要賠的,就是……就是娃她姨今天拿了幾個外購藥的單子,有一萬五千多塊錢,我們覺得有些不明白,想看看單子,她姨又不讓看,只是催著要錢,我們覺得這事……還是在一塊商量著辦好些。」

  西門鎖怔在了那裡。

  西門鎖半天沒說話。

  過了許久,西門鎖還是先開口了:「你們先回去吧,還是那句話,該幹啥幹啥,我問問再說。」西門鎖說話也是留有餘地的。

  羅天福和甲秀看西門鎖渾身極不自在起來,就起身出門走了。

  他們剛一出門,西門鎖就拿起了電話。

  西門鎖沒好氣地對著電話說:「你到底開假藥單子問人家訛錢了?」電話里鄭陽嬌不知說了些什麼,西門鎖就大發雷霆了:「閻王不嫌小鬼瘦是不?這樣可憐的家庭,你想逼出幾條人命來是不?要錢也不是這個要法。你行了行了,假藥單子趕快撕了,精神賠償費是另一碼事。」不知鄭陽嬌在那邊又說了什麼,西門鎖就大聲罵了一句:「不要臉!」氣呼呼地把電話掛了。

  西門鎖打電話時,虎妞一直歪著腦袋聽著,聽西門鎖罵人時,它對著西門鎖就汪汪汪地叫了幾聲,西門鎖一腳把虎妞踢出老遠。

  在家窩一天了,看了七八個動畫片,眼前已經看啥都是重影影了。西門鎖從家裡走了出來。

  院子又在唱戲,這是這些農民工的夜生活,說實話,多數都是唱得荒腔走板的,金鎖老要叫把這一攤子「徹底滅了」,但所有農民工都好像樂此不疲。他站在人後聽了一陣,唱者自報家門說,下面唱的是《下河東》里的「七十二個『再不能』」。圍著的人就拼命鼓掌。唱者脖子青筋突起,唱得汗流如注,拉胡胡的東方雨老人拉得手都有些抽筋,聽者好像還是不過癮,還在用掌聲鼓勵他們繼續、繼續、再繼續。西門鎖雖然也是從小聽秦腔長大的,可畢竟還是聽了不少專業人士的演唱,知道一點好歹,像這樣的聲音,他還真是有些受不了。他在看戲的人群中,搜了搜羅天福和他家裡的人,一個都沒見,他知道羅天福是最愛拿著個小凳子來湊熱鬧的。他幾次看見,老羅甚至坐在人群背後,也不看誰演唱,只低著頭,眯起眼睛,用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品戲。

  他看了看羅家租房,亮著燈,就向羅家租房走去。

  羅天福和淑惠、甲秀正在給外面飯店加工千層餅。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連擀杖擀餅聲都很輕,外面唱戲的聲音就瀰漫在整個房間裡了。

  西門鎖走進門時,一家人都有些緊張,不知又會發生什麼事。羅天福拍拍面手,急忙拉出凳子,招呼東家坐。

  西門鎖說:「不坐了。剛才你們說的那事,你先不管了。」

  羅天福愣了一下,問:「那要是她姨再問起,咋辦?」

  西門鎖既有些不高興但又很果斷地說:「我說不管就不管了。」不過西門鎖也還是留了一句話:「其他事以後再說。」

  西門鎖說完就走了。

  一家人,就一邊打餅,一邊久久地沉浸在對西門鎖那幾句話的仔細品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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