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2024-10-09 21:26:43 作者: 陳彥

  羅天福肩扛著兩袋面,一手還提著一桶油回來時,甲秀趕去醫院幫忙了,淑惠一邊在菩薩像前燒香禱告,一邊在嘮叨羅甲成:「你也是的,遲不回來,早不回來,偏偏今天回來,一回來就惹下這大的亂子,看咋收場呀!求菩薩保佑,保佑我們逃過這一劫……」

  淑惠見羅天福回來,就氣得沒話了,不知咋給羅天福說好。

  羅天福滿臉滿胳膊抹得到處都是白面,問咋了。

  淑惠說,咋了,甲成惹大亂子了。她就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給羅天福說了一遍。

  羅甲成只惡狠狠地插了一句:「狗日的太壞了。」

  羅天福:「你悄著。什麼東西?你憑啥打人?你是瘋了是不?」

  羅甲成:「狗日的一直都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德行。」

  羅天福:「你一行兇打人,人家就能把你高看了是不?」

  

  羅甲成:「狗日的……」

  羅天福:「什麼狗日的狗日的,你開口一個狗日的,閉口一個狗日的,還像不像一個大學生?你看你這副德性!」

  羅天福氣得手直發抖,不知如何是好地在房裡打了幾個轉圈,說:「我得去醫院看看。」

  正要出門,甲秀急急火火回來了。

  羅天福和淑惠就急忙問咋樣?

  甲秀說:「金鎖她媽叫咱家……立馬拿一萬塊錢過去,住院,做檢查。」

  淑惠像遭遇了晴空霹靂一樣,一下軟癱在了菩薩像下。

  羅甲成:「不拿!啥東西!」

  羅天福:「你就嘴硬!把人家打了,憑啥不拿錢?給人家拿!」

  淑惠:「可……哪來的一萬塊呀!」

  羅天福說:「把人家給我賠的那五千塊拿出來,還有最近這兩個月賣的錢,都拿出來。」

  淑惠說:「那也不夠呀!」

  「爹,我身上還有幾百塊。」甲秀說著就把錢包拿了出來。

  羅甲成:「你們也太懦弱了,是他先欺負人,我們憑啥還給他拿錢?」

  羅天福氣得拿指頭直搗他:「你要不動手,能惹出這大的事來?我是掏錢給你買教訓呢。」

  羅甲成既委屈又惱恨得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羅天福急得也是沒路了,說:「把那些零分分錢也拿出來,湊一湊,實在不夠,我去借。」

  淑惠和甲秀就把一個裝分分錢的升子拿出來。升子口大底小,在城裡早都不見了。十升為一斗。一升能裝五斤糧食。農村也早都不用這種東西了,這是羅家祖上傳下來的,里外都用黑漆漆過的,扔了可惜,羅天福就給釘了個蓋子,上面開一小口,專門用於攢分分錢的。這升子裡的錢都攢七八年了,從沒捨得打開用過。今天實在挺不過去了,羅天福才用剪刀別開蓋子,把大半升硬幣倒了出來。其實裡面既有分分錢,也有一元的硬幣,去年進城時,他們專門拿來,把賣餅收下的硬幣,也都攢在裡面了。幾個人動手一數,將近八百塊,這樣湊下來,離一萬還差近兩千塊。甲秀說她去借,羅天福說他先去試試。

  羅天福去找東方雨老人開的口。

  東方雨老人正在老槐樹下看書。羅天福把情況說了一下。

  東方雨老人就問:「打得嚴重嗎?」

  羅天福說:「我還不清楚,剛不在。聽老伴和閨女說,挺嚴重的。」

  老人二話沒說,就借給了兩千塊。不過,老人也留下了一句話:「你要看看醫院拍的片子。」

  羅天福點點頭:「哎!」

  羅天福都走遠了,東方雨老人又叫住說:「有啥纏不直的事,給我說。」

  羅天福又感激地點了點頭。

  羅天福把錢拿回去,甲秀咋都不讓他去。甲秀是怕鄭陽嬌態度不好,讓爹在人多處丟面子。羅天福卻堅持要去,不僅他要去,而且堅持甲成也得去,他說,咱輸理了,去是為了爭取人家的寬大諒解。

  羅甲成開始咋都不去,一副寧死不屈的神氣。而羅天福在這件事上,又全然擺出了一副不容商量的態度,最後,羅甲成胳膊擰不過大腿也只好跟著去了,但一路上都是別彆扭扭的。快進醫院大門時,羅天福專門叮嚀了一次:「別那副神氣,咱是給人家賠禮道歉來的。」羅甲成也只好忍氣吞聲地跟著爹和姐姐一起走進了急診室。

  羅家父子走進急診室時,金鎖剛檢查完,根據初步診斷,筋骨和內臟都沒有任何損傷。就是皮下有瘀血,屁股、大腿被踢處有水腫。腦部CT也做了,沒有任何問題,因為羅甲成就沒敢在腦袋上下手。鄭陽嬌見羅家父子走進急診室,就又抱著金鎖哭起來。

  羅天福一進門,見急診室里病病歪歪還躺了幾個重病號,就感到金鎖可能傷得不輕。他先對金鎖和他父母來了個九十度鞠躬。

  「對不起!」

  羅天福又讓甲成也給鞠躬,甲成無奈,也鞠了一下。

  西門鎖見檢查結果沒有重傷,大夫剛也說,這個打人者,倒也不是那種心狠手辣之徒,踢的打的都不是要害部位。因而,羅天福一鞠躬,西門鎖心裡就沒有了太多責難的意思。鄭陽嬌卻是不依不饒,不僅不接受道歉,而且要羅家父子立馬走開,說病人不能再接受刺激。

  金鎖歪著頭把羅甲成惡狠狠剜了一眼,又把甲秀看了一眼,就把頭擰到一邊去了。這陣兒,酒明顯是醒了。

  羅天福不管鄭陽嬌啥態度,還是湊到跟前摸了摸孩子的胳膊,金鎖痛得「哎喲」了一聲。鄭陽嬌就用手把羅天福的手掀開了。

  「甭動,娃都快痛死了。」

  羅天福只好收手站在一旁。

  這時,甲秀走到了床前。

  甲秀:「阿姨,檢查結果出來沒?咋樣?」

  鄭陽嬌全然已忘了甲秀對金鎖的好處,沒好氣地說:「渾身都是傷,內臟還有問題呢。你們一家人就等著進局子吧!」

  羅天福急忙說:「她姨,有事好商量麼。」

  鄭陽嬌見羅天福話軟,故意指使西門鎖說:「快去報案吧!這事沒啥商量的,歹徒必須繩之以法。」

  西門鎖原地站著沒動。

  鄭陽嬌:「你咋還不去。」

  羅天福就有些慌神了。他也不知金鎖到底被打成什麼樣子了,鼻子嘴唇明顯是有些腫,鄭陽嬌說內臟都有問題,他就害怕把事鬧大了,甲成上學的事就徹底耽誤了,那可是一輩子都彌補不回來的損失。他想,哪怕砸鍋賣鐵,也得給甲成顧個體面,讓他把大學讀完。

  羅天福一把拉住西門鎖的手說:「東家,有事咱商量著來。能私下解決,咱就私下商量著解決吧!」

  鄭陽嬌看羅天福服軟成這樣,更是變本加厲地嚇唬道:「不行,這就不是私下解決的事。必須把打人兇手銬進局子,從大學開除了,受害者才能得到安慰。」

  羅天福還想央求,甲成一下冒出來說:「爹,別說了,我去投案。」

  羅甲成說著就要往外沖。羅天福一把把羅甲成攔住了。

  羅天福:「你逞什麼能。」

  鄭陽嬌:「喲,惹出這大的事你還是這態度?就憑你這態度我也決不輕饒。走,我陪你投案去。」

  羅天福說:「她姨,好說好商量,好說好商量。娃不懂事,還求你多多原諒,多多包涵。」

  羅甲成看父親那可憐相,氣得就想發作。甲秀死死抓著他汗津津的手不松。

  西門鎖看鄭陽嬌有些太過分了,並且剛才醫生說話時,一個病房的人都是聽見的,醫生明明說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了,鄭陽嬌偏偏這樣瞎說,他覺得自己良心有些過意不去。他見好多病人和陪護也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和鄭陽嬌,就有些不自在起來,他說:「好了,你們先回去吧,等檢查完了再說。」

  鄭陽嬌一下接過話去:「你能就這樣讓他們回去?」

  西門鎖說:「都耗在這兒也沒用,需要了我再叫你們。」

  鄭陽嬌:「不行,這醫療費都誰掏呢?」

  羅天福急忙拿出一萬塊錢:「她姨,一萬塊錢,我拿來了。」

  西門鎖看見羅天福在遞錢時,手抖得幾乎要把錢掉在地上了。

  鄭陽嬌還不等羅天福把錢遞到位,就一把抓過去說:「趕快回去再準備,這點錢只夠檢查,花錢的事還在後頭呢。」

  羅天福的手僵在了那裡。

  西門鎖急忙說:「你們先回去吧,最後以診斷結果為準。」

  其實西門鎖是給羅家說寬心話呢,可羅家又並不知檢查的真實情況,羅天福比來時心情更加沉重地走出了急診室。在往出走的那一刻,他看見病房裡所有人都極其怪異地看著他們父子三人,那眼神既像是審視罪犯,也像是同情街旁的乞討者,他的雙腿差點軟癱在急診室的門口,是甲秀攙扶了一下,他才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出來。

  一出門,羅甲成就嘟噥:「還不如去自首。」

  羅天福就想脫下鞋,狠狠掌羅甲成幾下嘴。惹下這麼大的亂子,還不吸取教訓,還是這樣生冷硬倔、桀驁不馴的樣子,羅天福就覺得十分失望,想說幾句,看醫院門口跟車站一樣,人挨人,人擠人,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找不見,羅甲成也沒有任何能聽進他說話的意思,他就讓他走了,眼不見心不煩。

  甲秀陪著他,要他別著急,說甲成打金鎖,她看見的,不會傷得太重的,她說她回頭會去了解結果的。

  羅天福說:「重不重,反正是把人打了,人家要真鬧到學校,豈不給甲成把一輩子的污點都擱下了。」

  羅天福最擔心的,還是怕把兒子的前途耽擱了。

  甲秀陪著爹一直走回去,爹一路講不出話來,手在抖,胳膊在抖,甚至雙腿都在抖。甲秀一再安慰,爹還是只搖頭,不說話。

  他們進房時,見娘跪在菩薩像前,正禱告菩薩,讓千萬要保佑金鎖,不敢有大傷。還要保佑甲成,不敢有大難。見他們回來,沒見甲成,娘一下就急了問:「甲成呢?」

  甲秀說回學校去了。娘咋都不信,甲秀就撥了電話,讓娘跟甲成說了幾句話,娘才放心甲成是沒有出事。

  羅天福身體有些支不住筒子地躺在了床上。

  娘又問金鎖的傷勢,甲秀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又寬慰了娘半天,娘的心才慢慢安頓下來。

  甲秀給爹沏了一杯熱茶,扶起爹的頭,硬讓爹喝了幾口。爹就讓她還是去醫院看看。羅天福說:「反正咱是把理輸了,人家給啥臉子,娃呀,你就替爹娘受著吧。最終能息事寧人,把你弟保著不受吃虧為上。」

  甲秀就又去了醫院。

  甲秀走後,羅天福跟淑惠說,他準備回塔雲山一趟。淑惠問回去幹啥?他說,這回把亂子惹大了,恐怕也只有把老紫薇樹賣一棵才能渡過這一關了。淑惠說:「你想通了,那娘那一關能過嗎?」羅天福說,回去商量麼。

  羅天福跟淑惠商量好後,就起身去車站。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刻,他看見東方雨老人正在給打吊瓶的千年唐槐噴藥。他慢慢走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家,又給樹打吊針呢?」

  東方雨:「哦,今年雨水不足,又刮黃風,樹有些不旺,還有幾股枝子也生膩蟲了。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羅天福說:「還沒有。」

  東方雨又叮嚀:「一定要看診斷結果,不要聽他們說。」

  羅天福:「噢,謝謝老人家!」

  羅天福走了。就在他快出院門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看唐槐,看了看背著噴桶噴藥的東方雨老人,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恥,怎麼就能想著要回去賣老樹。可不賣老樹,眼下這一劫,又怎麼能渡過去呢?他恨兒子不懂事,也恨自己太無能,竟然混到要靠賣祖宗老樹過活的程度。他低下了頭,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精神屈服,尤其是面對已八十多歲的守樹老人,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低賤,他再沒敢多看一眼唐槐和東方雨,就溜出來,恍恍惚惚去了車站。

  羅天福回塔雲山去了,回去賣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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