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2024-10-09 21:26:36 作者: 陳彥

  甲秀拾荒的事,自那天晚上被爹發現,她心裡就始終有了沉重的陰影。這事她一直是不希望讓爹知道的,她覺得那太傷爹的自尊,但憤怒的弟弟還是讓爹知道了。雖然爹沒有說出任何指責的話來,但他要求自己以後別再拾荒,語氣是那麼堅定,她就知道,這事在爹的心中是刻下了很深一道傷痕的。她覺得這事也真的對不起弟弟,他已經多次提出抗議,然而,自己還是沒有踐約,以致讓弟弟心生絕望。她對父親和弟弟都充滿了人生的愧疚感。如果說自己的行為,給別人,尤其是給自己的親人帶來了傷害,無論有多少合理正當理由,也都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除非自己內心深處只有自己。這次她是真的下決心,要徹底告別拾荒歲月了。

  她一直害怕弟弟因此真的離校出走,好在爹的話還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她故意在弟弟上學的路上等了一會兒,見弟弟低著頭進了教室,她才放心離開。

  這幾天她本來想回去一趟,但又始終沒有勇氣,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做了很丟人的事,對不起爹娘。她都不知道娘知道這事後,又該是怎樣一副傷心落淚的模樣,她有些不敢面對。

  又過了幾天的一個下午,爹打來了電話,是一種很輕鬆活躍的口氣,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先問她吃了沒,又問學習緊張不,還問這幾天見甲成沒,她也就心安了許多。她說甲成在上學呢,今天中午還看見了。說了一會兒閒話,爹就問她有空沒有,回來一趟,你娘想你了。晚上甲秀就回去了。

  娘真的是很想甲秀了。女兒一回來,她的眼淚就止不住,汪地沖了出來。她使勁兒抱住甲秀,什麼也沒說,就是哭,不知哪來的那麼多淚水,哭得甲秀的半邊臉和半邊頭髮都濕完了。甲秀品嘗著娘鹹鹹的老淚,幾年的辛酸、委屈,就都如陽光下的冰雪,悄無聲息地融化淨盡了。自始至終,娘沒說一句話,她沒說一句話,一直在低頭打餅的爹,也沒說一句話,只有抽泣聲、打餅的擀杖聲,在交相訴說著母女與父女之間的理解、痛惜與深切撫慰。

  屋外有人在唱秦腔《探窯》,那悲壯蒼涼的聲腔,真是有些撕肝裂肺。

  這一晚,娘一直沒說話,哭夠了,就上灶,給甲秀煎了一碗荷包蛋,端到甲秀面前,一直看著甲秀吃。甲秀儘量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可吃著吃著,娘還是又哽咽了起來。

  

  羅天福終於把話岔開了。

  羅天福:「甲秀哇,金鎖他爸前幾天把金鎖狠狠打了一頓。」

  甲秀問:「咋了?」

  羅天福說:「還不是為淘氣,為學習趕不上去。聽說又考了個倒數第一。」

  甲秀:「那娃不知咋了,啥都開竅,就是學習不開竅。」

  羅天福說:「這號娃一旦開竅,也不得了。他爸還想你繼續給做家教呢。」

  甲秀說:「金鎖就不學麼,我害怕攬到手上,把人家耽誤了,負不起責任呢。」

  「那你說咋辦?」羅天福和甲秀正說著呢,西門鎖和鄭陽嬌就進門了。

  「哎喲,甲秀回來了,我都有快半個月沒見你了。」鄭陽嬌的熱情,讓一屋人都有些不好接受。

  羅天福說:「娃最近學習忙一些。」

  鄭陽嬌說:「你看你們家,多拽的,兩個娃都上了國家名牌大學,你說咱家缺啥呢,可就是出不了個大學生麼。他爸才上了個高中,就歇菜了,你看金鎖這掙掙巴巴的樣子,唉,把人能氣死。」

  西門鎖怕鄭陽嬌再說出讓人硌硬的話來,就急忙插話說:「甲秀呀,我和你姨今天是專門登門來請你的。」

  鄭陽嬌:「也算是三顧茅廬了,有三次了吧?」

  羅天福:「看她姨,說哪裡話,甲秀是怕輔導不好,把娃耽擱了。」

  鄭陽嬌急忙說:「我看甲秀行,金鎖還就吃甲秀這一壺呢。不瞞你們說,我中途也換過幾個人,都讓金鎖給氣走了,還就是甲秀大氣,金鎖也喜歡,我和他爸都是這看法,要想降住金鎖,還就非甲秀莫屬呢。」

  西門鎖也說了些誠懇邀請的話,甲秀也不好推辭,就答應下來了。

  說實話,甲秀是真的不想再染這事,一來金鎖確實沒有一點想學習的意思;二來基礎也的確太差,上學他家一路花錢,他幾乎連一個初中畢業生的水平都達不到。好在家裡的要求也不高,不在家長會上挨挨批就行。上一次還期望不做倒數前三名,這一次標準降得更低了,鄭陽嬌說能不做倒數第一名,就算西門家燒了高香了。甲秀最不想染這事的主要原因還是金鎖那花痴的毛病,她怕惹出事來,反倒給家裡添麻煩。

  西門鎖和鄭陽嬌走了後,她又跟爹合計了半天。羅天福說,人家既然這樣信任,還是再搭把手吧,羅天福說他也幫著把娃往回扳一扳,實在扳不回來了,咱把力盡到了,也好給人家有個交代。這事就這樣說定了。

  原來,金鎖讓西門鎖美美抽了一頓後,身上好多皮帶印痕,幾天都沒和西門鎖說話。鄭陽嬌看打得有些狠,怕他想不開,就使勁地哄。越哄金鎖越不去學校了,急得鄭陽嬌牙齦都上火了。她又是領出去吃日本料理,又是吃西餐、吃海鮮的,還給買了一副價值一千多元的進口墨鏡,才算慢慢把他平復下來。金鎖雖然去了學校,老師不待見,同學也跟他保持了距離,心裡越來越涼,也就越來越懶得學。混夠時間了,下課鈴一響,總是第一個衝出校門,到處胡逛盪一圈,很晚了才回家。鄭陽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看實在扳不回來,才又同意了西門鎖的意見,還是請甲秀再幫幫忙。她也發現金鎖吃甲秀的藥,可又擔心金鎖和甲秀在一起時間長了,生出其他事來,金鎖的眼神,她是有所察覺、有所懷疑的。中途換過幾個人,也是基於這方面的考慮。反正來來回回的,最後還是出面請了甲秀。

  金鎖聽說又讓甲秀輔導,啥話沒說,下午放學就早早回來了。不過他要求要到甲秀那兒學習,他是不想見西門鎖。鄭陽嬌就同意了。鄭陽嬌還給羅天福家搬去了一張能活動的圓桌,學習時放開,不學時可以收起來。

  星期天那天,甲秀便又恢復了給金鎖的輔導。羅天福也特意停下了手中的活,想跟娃好好談一談。

  「吃個千層餅吧,娃,剛出鍋的,酥得很。」金鎖一進門,羅天福就遞給他一個餅。

  金鎖:「不吃不吃不吃。我剛吃的漢堡,一次吃了倆,差點沒吐了。」

  羅天福:「噢,今天都上了幾門啥課呀?」

  金鎖:「不知道不知道。」

  羅天福:「你上的啥課你不知道?」

  「我就沒聽,老恐龍那樣子,一見我都煩死了。」金鎖說。

  「老恐龍是誰呀?」羅天福問。

  金鎖笑了:「連恐龍都不知道,網絡語言,恐龍就是最丑的女人,我們班主任就是一個老恐龍。」

  羅天福很嚴肅地說:「嗯,這可不好,老師可不能這樣亂叫的。」

  金鎖:「哼,就是老恐龍,還是非洲恐龍。」

  羅天福一聽到孩子這樣對待老師,突然就對他有點失去信心。

  甲秀急忙也阻止他說:「金鎖,你以後再這樣說老師,我可就堅決不給你輔導了。」

  金鎖還嘟噥地:「就是恐龍,又丑又凶的恐龍。」

  羅天福說:「娃呀,你這樣誰還給你教知識呀?」

  金鎖:「你不知道,老恐龍就只喜歡班上前幾名,給她掙分掙獎金呢,後邊的她都罵。叫她恐龍的人多著呢。」

  羅天福:「那你也想法朝前趕呀!」

  金鎖說:「說鬼話呢,班上四十多人,都當前三名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這句話把甲秀給惹笑了:「呵呵,沒想到你還知道這句名言呀!」

  「這是咱們後三名的口頭禪。」金鎖說。

  羅天福:「孩子,不管咋,你還是得好好學習呀,不說將來怎麼樣,起碼也別辜負了你爸媽的一片心麼。」

  金鎖鼻子一哼說:「絕對比他強。」

  羅天福:「比誰強呀?」

  金鎖:「還有誰,西門鎖唄。聽說也是倒數一二名,還說我呢,憑啥?」

  羅天福、淑惠和甲秀都被惹得哈哈大笑起來。羅天福也當了十幾年的教師,面對這樣的學生,還真不知怎麼下手好了。

  羅天福又開始打餅了。甲秀就耐心地給金鎖輔導起來。

  輔導了大概有十幾分鐘,金鎖又拋錨了。

  金鎖:「哎,我這回要拍個好電影。」

  甲秀:「現在不說拍電影的事。」

  「真的,我這回是真的要拍呀,名字都起好了,叫《老恐龍》。」

  「你再亂說,我就真的不給你輔導了。」

  「我非拍不可。」

  「即使要拍,你也得先學文化呀!」

  「導演要啥文化,網上說了,導演都沒文化。」

  「那是一種批評的方式,不是人家導演就真的沒文化。」

  「就是的,都這樣說,能弄下錢,有錢了能釣來好演員,就能拍電影。」

  「快別瞎說了,趕緊學習吧。」

  羅甲秀覺得跟金鎖溝通、輔導,真是比登天還難。勉強把課上完,見金鎖又有些盯著她發瓷,就急忙將金鎖打發走,又幫爹娘打起餅來。

  甲秀哀嘆了一聲:「我真不想給這娃輔導。」

  羅天福說:「這號娃是有點少見,不好往回扳。還是儘儘心吧,人家既然已託付咱了麼,興許哪一竅開了,還是個金不換呢。」

  甲秀從爹娘身邊離開,心裡又有些沉重,在離開的時候,娘硬給她塞了二百塊錢,她不要,爹也勸說,你娘給你你就拿著。她怕娘再傷心,就把錢拿上了。可這錢拿得讓她心裡實在不是滋味。爹娘掙幾個錢真是太難太難了。她看見爹一邊擀餅,一邊一直在捶腰。娘的兩隻手和胳膊,有好多處都被烙餅的鏊子燙成了永久的疤痕。她想,自己即使不能再拾垃圾了,也得想其他辦法掙錢,反正不能這樣一點一點從爹娘口袋往出掏。她翻出了過去記下的幾個家教電話,一一聯繫了一下,有三家希望她能去。她就認真把路線走了一遍,把時間很好地劃分了一下,然後又開始了東奔西跑的家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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