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2024-10-09 21:26:28
作者: 陳彥
西門鎖一個遠房舅舅去世了,本來也可以不去奔喪的,但他實在想出城去轉轉,就把事情說得很大,很嚴重,說這個舅舅在「文革」中,還保護過自己的爸爸,其實「文革」時,自己的爸爸用散彈鳥槍,把另一派一個頭頭的屁股打了幾個眼兒,人家找他算帳,嚇得他出城到遠房舅舅家躲了幾天,僅此而已。人其實三天前就埋了,但他實在不想回家,就磨磨唧唧的,跟舅舅的幾個孫子輩的年輕人,跑到山裡打了兩天獵。啥也沒打著,還栽了一跤,一個狗吃屎,把一顆門牙還弄得鬆動起來。
從鄉下親戚那兒回來,還是咋都不願回家去,就又到洗浴城待了一晚上。先是泡澡,後又叫小姐按摩,挑了幾個,都很一般,他就嚷著服務生,要叫老闆來。老闆叫來了,他問有沒有最好的,老闆看他說話神氣都很老到,自然明白意思,就叫來了被老顧客稱作「西京花」的小姐,臉盤、身材確實長得出眾,西門鎖一看就上了心。他說要按一晚上,老闆說得一千五,他也沒還價,那個小姐這一夜就歸他了。
在跟鄭陽嬌結婚以前,他是這些地方的常客,幾乎什麼花樣都玩過。自從被鄭陽嬌捆住手腳後,這些地方來得就越來越少了,這幾年,幾乎是戒干戒淨了。「西京花」小姐剛離得遠,燈光也昏暗,看著還挺有點味道的,可一走近,發現厚厚的化妝油彩,並沒有遮住滿臉的雀斑,並且脖子乾瘦,顯然不是化妝出來的年齡,就有些失望。興趣一失去,話也就少了,按小姐的程序,很快上了一回道,然後就自己睡了,她愛咋按咋按去。
他是第二天快十一點時才醒來,小姐睡得比他還死,借著燈光和窗縫的光線一看,他發現小姐起碼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因口紅被蹭亂,一個血糊淋盪的大嘴,微微咧開著,甚是嚇人。一看手機,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鄭陽嬌的。正看呢,電話又來了。
鄭陽嬌問:「咋回事,不接電話?」
西門鎖:「在路上呢。」
「在路上?在車上嗎?」
「嗯。」
「咋這靜的?」
「哦,都睡了。」
「幾點能到?」
「再得一會兒吧。」
鄭陽嬌遲疑了一會兒,還想問什麼又沒問,就掛了。
西門鎖從洗浴城出來,打了個出租回到家,已是中午一點多了。鄭陽嬌疑神疑鬼地在他周身聞了又聞,覺得氣味不對,就把虎妞調上來,虎妞直接撲到西門鎖懷裡,到處亂嗅一通,然後就汪汪汪地對著他亂咬起來。鄭陽嬌的臉,一下就變了。
「你這是從鄉下才回來?」
西門鎖也沒好氣地:「身上臭了,洗了個澡,咋了?」
「剛才回來洗的?」
「噢。」
鄭陽嬌半信半疑地把西門鎖拿回來的幾件臭衣服又翻了翻,看了看,然後就說起了最近「文明月」整頓的一些事。
西門鎖走的這幾天,鄭陽嬌一直在治理民工亂尿的事,她一直把這叫「嚴打」。先是把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嚴打」走了,然後又把一個半夜拉肚子沒來得及跑進廁所的四川釘鞋的,「整頓」出了院子。這兩天,確實好多了,再沒有任何人敢在廁所以外「以身試法」。鄭陽嬌最近連續用了些狠詞,發現很管用。她也是急等著西門鎖回來,要解決人家上邊提出的另外幾個整改問題。關於院子亂堆亂放的事,已經被她罵得沒人敢了。現在主要是解決牆體裂縫和電線老化的問題。電線鄭陽嬌也弄回來了,是她一個同學管拆遷,扒下來一批半舊的電線,就沒要錢,她讓人已拉回來,堆在院子了。她的意思是連牆體裂縫帶電線一起弄。
西門鎖就找破鑼幫他走電線,還弄了一個泥瓦工,拿水泥把裂縫抹了抹,再刷些塗料,也就算交差了。他知道年年都會提出許多問題,其實有些是永遠也解決不了的。比如文廟村建了許多危房,年年讓拆,其實誰也沒拆,並且還年年在建。一建起來,立馬就能租出去,立馬就能見到錢,誰是傻了,不知道挖掘潛力,實現利益最大化?何況上邊還天天在喊叫,說這一塊兒要拆遷,瓜子也懂得,每增加一平方米房子,將來可能換來幾倍的補償價值。因此,整個文廟村的房子,蓋得能申請金氏世界紀錄,都是你靠著我、我靠著你的連體,拼命向空中生長,整座樓很少有窗戶,一年四季都是靠燈泡照明。當上海那兩座樓向一邊倒下去的新聞在電視裡播出時,文廟村的人不無得意地相互調侃說,他們要是學了咱們的經驗,也就不會在全國人民面前丟這麼大的丑了。
西門鎖知道,他家這院子,在文廟村已經算是治理得比較好的了,稍弄一弄,肯定能過了驗收關。果不其然,「文明月」滿後,一檢查,他家第一批達標。一切就又都進入老套路,過起老日子了。
這期間,為羅天福打餅攤子的事,西門鎖也還費了點周折。
那是他從鄉下回來以後不幾天的事,照說這一月,攤子都是不許亂擺亂放的。擺出去的,只要沒人管,也就擺出去了。可羅天福的偏偏有人管,一個離他攤子不遠的賣煎餅子的,見他生意紅火,就告他,說是占道經營太嚴重,村上就出面干涉了,並且要罰款三百元。羅天福急得雙腳直跳,想請他出面說話。他看這老漢是個好人,老婆也很善良,他們處人厚道,守規矩,不多事,還拉扯著兩個大學生,不容易。再說,甲秀這孩子也不錯,給自己那不成材的金鎖做家教,受了不少作難。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不能推辭,就去找村上拿事的說了說,人家扳得很硬,說在「風頭上」,不好輕易放過,再說,有人盯著哩。西門鎖就問,罰了款能不能再擺?那人就說,起碼好給別人交代了。西門鎖二話沒說,就代交了三百塊罰金,回來既沒給鄭陽嬌說,也沒給羅天福說,就說事情擺平了,讓你們明天繼續擺。羅天福一連聲地感謝,西門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悄然幫人給自己內心帶來的巨大快樂。這天晚上,院子又有人唱秦腔,他竟然也湊到跟前聽了起來,並且聽得有滋有味的。要不是鄭陽嬌喊,他還真準備多聽幾段呢。
原來鄭陽嬌下午去開家長會,一下讓老師整得現在才回來。金鎖又滑到倒數第一去了,並且在班上還搗蛋得出奇,說是拍電影呢,竟然把攝像機放到地上,拍了一個女孩裙子裡的緊身褲,那孩子家長不干,告到校長那裡,連班主任的獎金都扣了。班主任今天「發飆」,唾沫星子濺得鄭陽嬌滿臉都是,還不敢當面擦。更可氣的是,班主任竟然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要求她儘快讓金鎖轉學,不然,全班都會壞大彩。這種帶有煽動性的語言,明顯讓所有家長都對她懷上了敵意,一個開始坐在她跟前,與她熱烈討論了半天哪做頭髮做得最好的胖女人,竟然中途藉故上廁所,一屁股塌在了離她很遠的位置上。有家長甚至義憤填膺地發言說,學校也不能太講和諧,該開除的學生就得開除,別一顆老鼠屎害一鍋湯。鄭陽嬌覺得今天所受的侮辱,比平常任何家長會都讓她難堪十倍,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幾個小時下來,別人都嫌冷,她的內衣竟然汗濕完了。一走出學校大門,她狠狠抽了金鎖一耳光,自己卻號啕大哭起來。那陣兒,連殺了金鎖的心思都有。
鄭陽嬌對西門鎖說著、哭著、罵著,又指桑罵槐地說了一通上樑不正下樑歪的話,要西門鎖嚴加管教兒子,不然,你西門家就真要出西門慶那樣的大喪門星了。說完哭完,氣得飯也沒吃,咕咕嘟嘟喝了半瓶紅葡萄酒,就倒到床上睡去了。
西門鎖最見不得的,就是她老把自己比作西門慶罵,現在又拿兒子說事,他就窩了不小的火。狗日金鎖,也確實太不成器了,再不管教,也真會給他惹下天大的亂子。其實他早就想發一回火,可每次還不等他發出來,鄭陽嬌就又是袒護又是阻擋的,今天是她自己提出來的,事情也攢到這兒了,他就想好好動作一下,也好讓狗日的有點收斂。
他給金鎖撥了電話,金鎖沒接,他就又給發了簡訊。他覺得措辭是很嚴厲的。簡訊說:你狗日的必須馬上回來。一個小時在(再)不回來,我找到啥地方就把你奏(揍)死在啥地方。
還算管用,一小時不到,金鎖就蔫皮球一樣地回來了。
西門鎖早早就準備了皮帶,害怕皮帶上的鐵扣傷了皮肉,他提前把鐵扣取下來了。金鎖一進門,他先問了一句為啥不接電話?金鎖哼哼唧唧地說沒聽見,他揚起皮帶就是一下,狠狠抽在了金鎖的屁股上。
金鎖一觸即跳,幾乎是脫口而出地罵起老子來:「你個賭頭!嫖--客--!」
西門鎖一下給氣蒙了,又狠狠揚起皮帶,照嘴抽了下去,金鎖一閃,皮帶抽飛了茶几上的一個玻璃杯,嘭地粉碎在了幾米外的牆壁上。西門鎖接著又掄起了皮帶,誰知金鎖又是一個金蟬脫殼,皮帶竟然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西門鎖更是惱羞成怒了。金鎖見老子今天是來真格的,就帶著哭腔大喊大叫起來。虎妞在臥室跟鄭陽嬌睡著,臥室門是關著的,出不來,它就在裡面一邊用爪子刨門,一邊汪汪地亂叫起來。金鎖看陣勢不對,想奪路而逃,西門鎖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啪地甩上門,幾乎是雷霆震怒般地命令道:「跪下!」金鎖開始還想擰次一下,見西門鎖臉都幾乎氣歪了,就有點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意思,跪下了。西門鎖照著脊背就狠狠抽了起來。金鎖跟遭人宰殺一般,尖叫聲一個院子的人都聽見了。
先是羅天福來敲門勸說,後來羅天福的老婆又來敲門勸,西門鎖始終沒開門。西門鎖越不開門,金鎖越叫得厲害。西門鎖抽他他叫,不抽他他也叫,氣得西門鎖就想到廚房提把菜刀,把那慪死人的腦袋剁了算了。後來實在叫得太兇了,鄭陽嬌就開門出來了。鄭陽嬌沒出來,西門鎖還抽打得輕些,鄭陽嬌一出來,西門鎖反倒抽打得重了。金鎖就嘭地倒在地上,發羊角風般地亂踢亂彈起來。鄭陽嬌一聲「兒耶」撲在金鎖身上,就一把鼻涕一把淚,連數落帶心疼地,哭成了個淚人兒。
西門鎖拿了煙和打火機,就開門出去了。
羅天福和他老婆還在門口等著,見西門鎖出來,就想進去看看孩子。西門鎖擋了。
羅天福說:「東家,孩子不敢這樣打呀,越打越擰巴。」
西門鎖:「你不知道,太氣人了。」
淑惠:「孩子看著挺心疼的呀!」
西門鎖說:「就是心疼過火招的禍。」
西門鎖怒氣仍未消退。
「東家要是不嫌棄了,改日我也幫你勸勸。」羅天福試探地說。
西門鎖極其失望地說:「屢教不改,誰勸也沒用。」
西門鎖雖然不屑於羅天福所說的幫他勸勸金鎖,但看著這對厚道人這麼認真地守在門口,是真想進去幫點忙,還是有些感動。他說了聲謝謝,就往大門口走去。都快出大門了,他又喊住了羅天福。
「哎老羅,你女兒咋這幾天沒來?」
羅天福說:「哦,最近有點忙。有事嗎?」
西門鎖:「還是想請她給金鎖做做家教,這狗日的簡直把我能慪死。」
羅天福說:「好的,我給甲秀說,一定讓她抽時間來。」
西門鎖就點燃煙向外走去。在打著打火機的那一刻,羅天福看他手還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