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2024-10-09 21:26:25
作者: 陳彥
羅天福接到甲成電話時,正在家裡為那兩個飯店加工千層餅。
羅甲成兇巴巴的口氣,好像是出了很大的事。他想問問到底咋了,羅甲成讓他快點,並說了見面的地方,就把電話掛了。
他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打,急忙解了圍裙,也沒好給淑惠細說,怕她著急,就急急慌慌出了門。當他坐公交車到學校門口時,甲成已在那裡等著。甲成見了他,是氣得嘴臉烏青的樣子,啥話也不說,惡狠狠地,就端直把他領到了湖邊。
圍繞湖邊有幾十個垃圾桶,除了甲秀,還有幾個拾荒的中老年人。羅甲成直接把羅天福領到了羅甲秀面前。
此時羅甲秀腦袋正鑽在垃圾桶里往外刨東西。
羅甲成幾乎是飛起一腳,把這隻垃圾桶踢翻在地,又把羅甲秀撿拾的半麻袋垃圾,呼呼啦啦一股腦兒倒在了羅天福面前。
羅天福傻眼了。
羅甲秀也傻眼了。
羅甲秀極難為情地叫了一聲爹。
羅天福嘴裡喃喃著:「娃你這是……」
羅甲成氣呼呼地:「你還不明白,你女兒不是在這裡上大學,而是在這裡撿垃圾,把羅家人臉都丟盡了!我已經在這上不成學了,沒臉上了,我羞不起這個先人了!」
羅甲成氣得一邊砸自己的腦袋,一邊向黑夜深處跑去。
羅天福突然感到有些支撐不住身子地搖晃了一下,甲秀急忙扶住了爹爹。
「爹……我對不起你!」
羅甲秀哭了。
羅天福終於沒能支撐住,兩腿慢慢軟在了草坪上。
羅甲秀也蹲了下來。
羅天福:「你……你這都是……咋回事呀?」
「爹,我給你丟臉了。」
羅天福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天福:「虧你……想得出呀!」
羅甲秀鼻子一酸,心底的所有苦難都涌動起來。她本來是不想告訴任何人的,可今晚,她突然想訴說,想給最親最親的親人訴說一番。她已經幾年都不會向人訴說困難、苦累、痛楚了,兒時偎依、背靠父母的那種無憂無慮感、自在感、幸福感,其實在她獨自一人進縣城上高中時就結束了。她告訴父親,她拾垃圾,是從上高中開始的。第一次是在垃圾堆里拾了一雙旅遊鞋。那是她無意間走過垃圾堆時發現的,那雙白鞋,除糊了些泥巴外,幾乎完好無損。而自己腳上當時穿的一雙旅遊鞋,一隻底子已經斷成兩截,鞋面接縫多處脫裂,她用針線納過好幾次,仍是破損不堪。她看到那雙扔掉的鞋,不知比自己腳上穿的這雙要好幾倍,見四處無人,就偷偷撿了,拿到無人處一洗,穿上幾乎跟新的一樣。從此,她就特別留意起了垃圾桶和垃圾堆這些地方。其實這裡扔掉的好東西太多了,幾乎哪一件都比自己穿的用的強,無非就是清洗一下。在整個高中期間,她身上穿的戴的,包括學習用具,幾乎都是撿來的。不過那時她也特別注意,有些太顯眼的東西,她會出去找裁縫改一下再穿出來。因此,幾乎沒有人發現她的秘密。還有更不堪的事,就是吃別人的剩飯剩菜。那幾年家裡經濟困難,爺爺得了食道癌,幾乎把家底掏空了。她在學校就很少花錢,一月伙食標準,別的孩子最少都在三百元左右,而她每月飯票錢都控制在一百五十元上下,每星期吃一次炒肉片。當別的孩子問她為啥不吃肉時,她總是哄人說,不知咋的,一吃肉就噁心。就在那時,她看別人剩下了太多的飯菜,就悄悄刨到了自己碗裡。這事同學中也有過議論,但她特別注意,也就沒有掀起太大波瀾。娘也發現過她穿的好多衣服都不是家裡買的,並且料子和樣子都很好,還怕她在城裡出別的醜事,問過她幾次,她每次都哄娘說,是同學和老師給的。就這樣,她完成了高中學業,並且是以全縣前三名的成績,考進了國家「211」和「985」重點大學。進到這所大學,她開始是不準備再做這些事的,她想以更有尊嚴的方式活著,可不行,生活就是這樣,幾乎是不以任何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嚴酷、弔詭、無奈。進大學不幾天,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水平幾乎跟整個校園形成了最大反差。而要進行這種同步跟進,一月最少需要兩千元以上生活費。那時甲成也在縣城上高中,甲成以最低的生活標準,每月家裡也得拿五六百元。她每月即使再跟甲成要同等的數目,家裡都是一個大窟窿,還別說要幾千元了。第一次爹送她進大學時,一次給學校交了六千多元學雜費,她看見爹的手在顫抖。因為她知道這六千元爹娘是怎麼用命換來的。在那一刻,她發現爹老了許多,兩鬢幾乎白完了,頭頂稀疏,連頭皮里都有進山採藥時摔破的傷疤。而爹此時才五十多一點,在城裡,五十多歲的男人,還朝氣蓬勃得跟山里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一樣。她不忍心再問家裡多要一分錢,也不想寒磣得不能融入同學群體。她的目光,便又移向了校園的破爛和垃圾。那裡真的有太多的好東西,對於她來講,幾乎是無盡的寶藏。稍勤快一點,一月幾乎就能掙一千多。撿來的衣服、鞋子、襪子、帽子、內衣、學習用具,幾乎把自己武裝得跟其他同學也沒啥兩樣了。更重要的是,進大學第三個月,她就寫信給爹娘,讓不要給她再寄每月的五百塊錢生活費了。她說自己勤工儉學,已經能網住自己的生活用度了。她覺得這是對爹娘的一次解放。她的這些做法,在校園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連校長都知道他的學生中,還有一個靠撿拾垃圾堅持學習的學生。尤其是當有的女同學,因為錢,進歌廳舞廳給人當三陪,然後「發達」起來,遭人詬病時,她就更是堅定了自己的做法,甚至完全不覺得這是一件恥辱的事。直到甲成來,一切才都變得又動盪不安起來。她真想顧及甲成的面子,可當看到爹娘那快被榨乾的身子骨時,就一次次想伸出手幫一把。甲秀說,她覺得不是在幫爹娘,而是在幫自己,在幫自己那不得安寧的靈魂。
羅天福聽得老淚縱橫,羞愧不堪。他第一次這麼細細地摸著女兒的手,即使是在他病中女兒給他按摩時,也沒有發現,女兒的手竟然是這樣的粗糙,原來是過多接觸垃圾,並大量用洗滌用品清洗造成的。他突然覺得欠了女兒很多很多,在她無力承擔責任時,過早地承擔了責任,並且是以這種方式承擔起來的。在他心中,女兒始終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幾乎沒有進行過什麼特別教育,她娘有時還說幾句重話,他幾乎連重話都沒說過,小小的,她就特別體貼爹娘,後來又特別呵護弟弟。上學也沒費多少神,就一直走在前邊。幾乎滿塔雲山的人都說,羅天福養了個好閨女。沒想到,孩子是承受了這大壓力,忍受了這多屈辱,羅天福難過得有些不能自持,他久久地低著頭,用雙手狠狠地捶打著地面。
「爹,別這樣,爹……」
「閨女呀,爹欠你的太多了。」
「爹,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是我們欠你的太多了。別人家撐不住,都早早讓孩子出門打工掙錢了,而你和娘……硬是拿這把老骨頭,把我們生生往起頂,往上扛……」
「扛了個什麼名堂啊,到頭來……讓我白白淨淨的閨女……撿了垃圾……」
「爹,我給你丟人現眼了……」
「不,是爹給你們丟人現眼了。娃呀,你……你該沒有……為撿垃圾,耽誤學習吧?」
「沒有,絕對沒有,爹,這個我是懂的,撿垃圾也是為了學習。」
羅天福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說:「好,好,只要沒耽誤學習就好。」
羅天福慢慢站了起來。
「爹……」
「啥都不要說了,從今天開始,你絕對不能再撿垃圾,你的任務就是學習,要是實在撐不下來,我回去賣一棵紫薇樹,都要把你們的學業完成了。」
「爹……」
「記住,到此為止。」
羅天福咬咬牙,使勁兒拍了拍女兒的肩膀,準備走。
「爹,甲成說過,我再拾荒,他就會離開學校,只怕今天……」
「你不管了,我去找他。」
羅甲秀看見消失在暗夜中的父親的背影,雖變得瘦弱、傴僂,卻仍有一種鋼鐵般的堅強力量,她百感交集地坐在湖邊許久,她在按父親要求,調整著自己的人生步履。
羅天福在離開女兒後,淚水忍不住又汪涌了下來。他沒想到自己現在變得如此脆弱,動輒就鼻子酸楚,雙淚涌流。大半生了,怎麼突然變成了這樣,他急忙離開,也是害怕女兒看到他更多的淚水,讓她心存憐憫,無法專心學習。他怎麼都沒想到,女兒是以這種方式在理解父母,心疼爹娘,並且已經好幾年了。也怪自己太粗心,孩子在穿戴方面的變化,自己也是有察覺的,不過更多的是想著女兒會不會變壞,卻沒想到她在這方面吃了這大的虧欠。他突然感到肩上的擔子更沉更重了。
他撥通了甲成剛才給他打來的那個手機電話,很久沒人接。他站在學校大門口,又反覆撥了幾次。甲成終於接了,但沒說話。
羅天福:「是甲成嗎?咋不說話?你在宿舍嗎?那我來看你。」
電話里終於有了聲音:「我沒在宿舍。」
羅天福:「你在哪?」
電話里羅甲成生冷硬倔地:「你別管。」
羅天福有些生氣地:「你想咋?哎,我問你,你想咋?你到底在哪?」
羅天福加重了語氣。
停了一會兒,電話里說:「我在街上。」
羅天福:「你在哪個街上?我在你學校門口,馬上來見我。」
羅天福的語氣有些強硬起來。
「我不想回學校。」羅甲成在電話里說。
「你必須回來。我在這兒死等你。」
羅天福說著把電話掛了。
過了有十幾分鐘,羅甲成回來了。
羅天福見他回來,也就緩和了語氣。羅天福問看到哪兒坐坐,羅甲成極不情願地把父親領到學校大門裡的一棵大梧桐樹下,坐了下來。
「你姐的事我也是今晚才知道,不應該,也不合適。不過你姐這樣做,都是為了這個家,也為了你呀!」羅天福說。
羅甲成極不情願地把身子擰到了一邊。
「你別不願聽,爹說的都是實話。要是沒有你姐這幾年下這樣的苦,咱家的日子會過得更緊巴,你也不會有現在的條件。你姐沒偷、沒搶、沒騙、沒墮落,沒有什麼丟人不丟人的。」
羅甲成氣得起身就走。
「你給我站住!」
羅天福有些暴怒了。羅甲成終於站了下來。
羅天福:「回來。」
羅甲成頓了頓,到底還是返回身,又坐在了大樹下。
羅天福想說的話很多,但面對著羅甲成那副彆扭的德性,又覺得所有的話都是軟弱無力的。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跟兒子幾乎有些背對背,他覺得也許這種沉默,更能表達他此時無言的心情。大概過了有七八分鐘,他還是開口了。他說了這個家的不易,說了姐姐甲秀的不易,也說了羅甲成自己能奮鬥到這一步的不易,要他珍惜,要他感恩,要他冷靜,要他忍耐,總之,凡羅天福能想到的勵志語言,也都深入淺出、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地用上了。他幾乎口乾舌燥地講了一個多小時,羅甲成一句話沒說。不過,他看到羅甲成已明顯沒有開始那麼扭七歪八的桀驁不馴了,似乎也聽進去了一些。
羅天福最後說:「你姐我已說好了,再也不會去撿垃圾了。你也別跟她再計較。她畢竟是你姐,是心裡把你看得比她還重的姐。都好好上你們的學,一切花銷有爹娘呢。只要我和你娘還能動彈,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們管到大學畢業,爹也就這一個夢了,求你們也都能理解些,擔待些,四年說熬很快也就熬過去了。回去休息吧,太晚了。」
羅甲成慢慢起身,在羅天福面前低頭怔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向校園深處走去。
羅天福一直看著兒子消失在校園的樹林中,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學校大門外走去。
街上人煙稀少,已是凌晨一點多了。當他回到文廟村時,淑惠還在焦急地等待著,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淑惠一邊端水給羅天福泡腳一邊問。羅天福連坐下洗腳的力氣都沒有了,一頭倒在了床上,淑惠只好用熱毛巾給他把腫脹的雙腳敷了敷。羅天福把甲秀撿垃圾的事一五一十地給淑惠說了,淑惠難過地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都怪娘沒用,才讓閨女吃了這樣的苦賤。要是放在別人家,有這樣一個寶貝女兒,還不知要咋樣地心疼呢……」
這一夜,西京城的月亮比任何一夜都亮,但也比任何一夜都清冷。羅天福和淑惠兩人的臉,都被月亮照得白煞煞的寒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