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10-09 21:26:14 作者: 陳彥

  羅甲成被朱豆豆丟失的那一萬元,整得吃不好,睡不好,白天上課神情恍惚,晚上休息整夜失眠。公安處查了好幾天,也沒個眉眼,反倒抖出很多新情況,這個丟了手機,那個丟了電腦,還有丟了幾百元、幾千元的,總之,好像學生公寓丟失東西已不是一次兩次,大家覺得裡面有慣偷。所有人都希望好好查查,得到一次徹底治理。

  羅甲成更是希望通過徹查,水落石出,還自己一個清白。其實也從來沒人說錢就是他偷了,但一切跡象都表明,有人懷疑他,並且不是一個兩個。

  就在朱豆豆丟錢的第三天晚上,高雅藝術進校園活動,迎來了根據崑曲移植改編的秦腔《十五貫》,羅甲成本來對傳統戲曲沒有什麼興趣,對父親所喜歡的秦腔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但那天心情特別慌亂,學習、讀書都進不去,他就去了劇場。這個故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戲寫的是一個叫婁阿鼠的竊賊,遊手好閒,賭博為生,一天夜半在賭場輸光輸盡時,出門見肉鋪老闆尤葫蘆醉臥在床,身下壓著十五貫銅錢,遂起謀財害命之心,繼而殺人越貨,絕塵而去。隨後,尤葫蘆的養女蘇戌娟和一陌路相逢的公子熊友蘭,被昏官錯判入獄,而真兇婁阿鼠卻逍遙法外。再後來,又遇見善於調查研究的清官況鍾,深入研判案情,甚至直接化裝為算命先生,與狡黠的婁阿鼠幾番周旋較量,最終讓真兇歸案,冤案也得到平反,天理昭彰,是一個典型的大團圓結局的戲劇故事。開始羅甲成還看得津津有味,後來就越看越不是滋味。原因都來自婁阿鼠這個角色,自案情發生後,婁阿鼠始終心懷鬼胎地四處打探,疑神疑鬼,惶惶不能終日,做出了一連串滑稽動作,讓觀眾笑得前仰後合。可氣的是,朱豆豆和孟續子就坐在羅甲成的前兩排,孟續子甚至大聲跟朱豆豆交流說:「哎,朱兄的一萬元該不是阿鼠兄順手牽羊了吧?」惹得身邊幾個人嘰嘰呵呵地笑了半天。有人笑時,還回頭看了一下,羅甲成感到分明是在看自己,他的耳朵和臉頰就像導電一樣,迅速發燙了。後面再一看到婁阿鼠的可笑表演,他就感到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那個小丑表演還特別賣力,技巧又異常高妙,幾乎是一個動作一次掌聲,後來幾乎是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鼻子聳動,耳朵顫抖,都要驚起一次炸堂呼號。甲成的心臟都快要爆裂了。他恨這個演員,由於他的精彩表演,而使一個竊賊形象可能在這所學校,深入人心,久說不衰,繼而會讓人自然聯繫到朱豆豆的一萬元事件。同時,他也突然同情起婁阿鼠來,一個社會底層遊民,無權無勢,無家無業,混跡底層賭場,本金血虧,一貧如洗,於饑寒交迫中,盜竊殺人,由此提心弔膽、豬狗不如地活著,最終還是被繩之以法,削頭如泥。尤其是小丑演員的肆意誇張,把一個小人物的悲劇命運,竟然如此喜劇化地曝之於眾。悲哉,痛哉,惜哉,哀哉!羅甲成終於在全劇未散,婁阿鼠未被收入牢中時,抽身退出了。

  這天晚上,他也沒見到童薇薇。他最近特別想跟童薇薇聊聊,可童薇薇最近好像有點故意遠離他,這讓他的精神世界更是雪上加霜。他艱難地挺著,他感到自己完全是在一個人的世界中生存著。有點像《魯濱孫漂流記》中的主人公魯濱孫·克魯索。魯濱孫雖然孤獨,但沒有人際間的博弈廝殺,而自己正是在孤獨無援中,還要經受人與人之間的擠壓鄙視。他覺得真的沒有訴說對象。無論姐姐,還是父親,還是母親,都無法去給他們訴說自己的心靈刺痛。他覺得他們正感覺良好地生活在齷齪之中,給他們訴說只能帶來更大的傷痛。

  他特別希望查清那一萬元的去向,可就在公安處正破案的當口,朱豆豆突然要求別查了,不是他把錢找到了,而是他已完全不在意那點「小錢」,他的富爸爸,又很快給他的銀行卡里打來了三萬元。這事如此不了了之,讓羅甲成幾乎有些憤怒。他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甚至專門跑到公安處,問那個中年公安,問他們為什麼不查了,當時,那個年輕公安也在場。他問完,那兩個人都怪怪地看著他。

  中年公安問他:「你是有什麼線索了嗎?」

  羅甲成:「沒有。」

  年輕公安更是滿臉狐疑地:「那你來說這是什麼意思?」

  羅甲成沒好氣地:「因為你們曾經懷疑我。」

  中年公安:「我們什麼時候懷疑你了?」

  

  羅甲成說:「你們……沒懷疑為什麼叫我來?」

  年輕公安:「每個公民都有責任和義務配合我們依法辦案。」

  羅甲成:「問題是為什麼只叫我?」

  年輕公安:「我們叫別人需要請示您嗎?」

  年輕公安還故意用了個「您」。

  羅甲成被嗆得沒話說了。

  中年公安:「你叫羅什麼來著?噢,對了,羅甲成。羅甲成同學,別太敏感,我們沒有懷疑你。至於失竊人不讓查的事,那是他個人意見。這是刑事案,我們該查還得查。你要有線索了,還歡迎你給我們提供。」

  羅甲成從公安處出來後,立即就後悔了,這很是有些像那天看的那出《十五貫》的情節,作案後,婁阿鼠也曾幾次到公眾場合和衙門,打聽動靜,並十分心虛地說了些希望早日破案,讓他的朋友尤葫蘆能夠含笑九泉之類的話。他覺得自己傻帽透了,在那些誰在他們眼中都可能是罪犯的公安眼中,自己的這番表白,無異於婁阿鼠們的淺薄表演,他一想到自己的形象,在這兩個人心中,可能比那個窮困潦倒的婁阿鼠還滑稽可笑時,脊背上的冷汗就直往出冒。脊背幸好是有幾層衣服遮掩著,要不然,興許這陣兒,那兩個公安正從窗口窺視著這個脊背的異常呢。

  這天晚上,他又早早回到宿舍,他想,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將自己希望把案子一查到底的自信要求,明確發布給這幾個他感到是全然不懷好意的同窗。

  他回宿舍時,到門口故意放慢了腳步,想聽聽他們都在說啥。好像是沈寧寧正在念著什麼文章,他就走進去了。

  沈寧寧:「你看噢,這篇寓言把你們老孟家才砸了個美呢。呵呵。『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算了,我還是直接念譯文吧。意思是說,儒生表面讀《詩》《書》,而暗地裡卻做著盜墓的勾當。大儒問:『太陽快出來了,事情做得怎麼樣了?』小儒回答說:『衣裙還沒脫下,發現口中含有寶珠。』精彩的在這個地方噢,小儒馬上想起了《詩》中的幾句話,說:『青青的麥苗,長在山坡上,生前不施捨,死了還含的什麼珠子?』大儒立即說:『揪住他的鬢髮,按住他的鬍鬚,再用錘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分開他的兩頰,注意,千萬不要損壞了他口中的珠子。』」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孟續子:「沈兄這是一石兩鳥呀,既砸了咱們儒家的牌子,也罵了朱兄這樣的為富不仁者,你說你們都死了,嘴裡還含的什麼寶珠呢?」

  又是一陣笑鬧。那種和諧融洽,真的讓羅甲成心生嫉妒。

  他們議論的又是什麼窮富與偷盜之類的話題。羅甲成現在一聽到這些字眼,就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和過敏。更令他感到可憎的是,他一回來,這種寬鬆活躍的嬉笑怒罵氣氛,立即就滯澀凝重、斂聲閉氣了。這其中的意味,更是讓他感到這些人心懷叵測。

  他也打開了電腦,裝作是回來查資料的。本來他是想介入他們的談話,藉機也好跟朱豆豆說說,讓他別放棄查小偷的事,在他看來,查清這事本身,比朱豆豆丟錢丟物更重要。可半天找不到說話的契機,也就只好繼續在網上胡亂瀏覽著。

  還是孟續子憋不住先開口了。

  「哎,羅兄,咋最近改變作息時間了?」

  羅甲成說:「查個資料。」

  孟續子說:「噢。我就說麼,羅兄從來都是『鬼子進村』式的活動規律麼,怎麼最近老提前回來。哎,您也悠著點,別學得太好,讓我們同窗弟兄都顯得寒磣。」

  羅甲成也跟著謙虛了幾句說:「哪裡呀,你們英語口語都比我好,我還得向你們學哩。」

  「羅兄客氣了吧,誰不知你背的單詞量,連本科畢業生也趕不上。」

  羅甲成:「過獎過獎。」

  孟續子的這幾句話,羅甲成還是感到很受用的。

  羅甲成也學著孟續子的口吻說:「哎,孟兄,你今天在哲學課上說的《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的比較》,是哪個出版社出的,我咋在圖書館沒找見?」他也是想無話找話說說。

  孟續子:「人大出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羅甲成:「噢。」

  沈寧寧接上話了:「咋,甲成對傳統文化也感興趣了?」

  羅甲成:「噢不,聽續子講得很精彩,想看看。」

  孟續子:「我也只是看過其中一節,寒假回去見我爸在讀,就隨手翻了翻。羅兄要想看了,實在找不見,我就讓我爸寄來。」

  羅甲成:「哎不不不,需要了再說。」

  朱豆豆始終沒插話。終於,羅甲成忍不住了,把話直接引了進去。

  羅甲成:「哎,豆豆,你那錢的事查得有眉目了嗎?」

  宿舍空氣似乎一下凝重了起來。

  孟續子從眼鏡上方向朱豆豆和沈寧寧都看了看。沈寧寧也看了看朱豆豆。

  朱豆豆似乎很平靜地說:「沒。」

  羅甲成說:「聽說你不讓查了?我覺得不好,為什麼不查?那麼多錢,怎麼能白丟了呢?再說,咱們住在同一宿舍,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讓我們也都有些難為情不是?」

  朱豆豆冷冷地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有啥難為情的嘛。」

  羅甲成覺得這話更是不好消受。他說:「問題是這事攪得清者不能清,濁者也不能濁,我覺得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讓不查了。」

  朱豆豆有些不太願意搭理地:「那是我的權利和自由。」

  孟續子看勢頭不對,就急忙插話說:「哎,朱兄,不是我替甲成兄辯解噢。」

  羅甲成:「怎麼是替我辯解?」

  「噢,我是說,這事朱兄確實大氣,但這種大氣也縱容包庇了犯罪者,更是有可能使羅兄這樣的清流變濁,平添許多擾攘不是?」

  朱豆豆不耐煩地:「關你們屁事。」

  朱豆豆的不耐煩,弄得大家都很是尷尬無趣。

  沉默了許久,羅甲成起身出門了,在走出宿舍門的一剎那間,他都想抽自己一個嘴巴,想得好好的一些欲洗清自己的話,怎麼說成了這樣,真是有越抹越黑的感覺。他對自己是越發地不滿意了,他後悔不該去找公安,更不該回宿舍找朱豆豆他們澄清他認為必須澄清的真理。他覺得自己活得糟糕透了。

  他在學校操場走著,他想起了童薇薇。他覺得所有人都不可能給自己說明事實真相,唯有童薇薇可能會如實告訴他,那一萬元丟失後,大家所懷疑的對象到底是誰。不搞清這個,他的學業幾乎難以為繼了。他一看表,有點晚,明天,明天無論如何都要約童薇薇說一次話。

  第二天早上上課時,他就給薇薇遞了一個條子,說有事想找她聊聊。本來有手機了,發一個簡訊是最好的。可自己買手機的日子,剛好是朱豆豆丟錢的日子,因此,手機也就一直沒敢拿出來用。早上下最後一堂課時,薇薇走到跟前問他現在能說不?羅甲成磨蹭了一會兒說,你能多給點時間嗎?童薇薇就說今天不行,改在明天,問他行不?他說行。童薇薇說我約你,然後就離開了。

  羅甲成就急切地盼望著第二天的到來。第二天早上羅甲成幾次碰見童薇薇,她卻並沒提起此事,直到傍晚時分,她才主動過來說:「現在可以,你有時間嗎?」羅甲成說有。兩人就很自然地散著步走出了教室。開始說了些班務方面的事,後來是童薇薇問起,羅甲成才慢慢轉入正題。

  童薇薇:「到底有什麼事,還這麼神秘的?」

  羅甲成說:「其實也沒啥,就是最近一段時間,感到不愉快,想找你說說,你是班長麼。」

  「呵呵,咋了?說。」

  羅甲成到底還是覺得難以啟齒。

  羅甲成繞著彎子說:「我看你最近也挺忙的,下課都很難見到。圖書館也不見去了。」

  「噢,貴州來親戚了,我爸讓我多陪陪。」

  「哦,難怪呢。」

  「有什麼事你說呀!」

  羅甲成終於開口了:「你怎麼看待朱豆豆丟錢的事?」

  童薇薇一愣:「朱豆豆不是已經不讓查了嗎?」

  「問題是憑什麼不查?讓人人自危,然後不了了之,這對很多人是不公平的。」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嘛。」

  羅甲成一怔:「你怎麼也是這話?」

  「怎麼,不對嗎?」

  「問題是這樣處理,清者不能清,濁者未必濁啊!」

  「你覺得怎麼處理才好呢?」

  「徹底查處,還所有人一個清白。」

  「據說幾年前,學校查出過一樁盜竊案,僅偷了八百塊錢,那個被查出來的同學當晚自殺了。他是一個特困生。」

  羅甲成半天沒有說話。

  童薇薇說:「朱豆豆死活不讓再查,可能與他聽說了這個案例有關。」

  羅甲成說:「問題是一些人無端懷疑別人,這可是比真拿了人家的錢被查出來更難受的事呀!」

  「出了事,有人胡亂猜測,總是難免的。我還是那句話,清者自清。活著太在意別人的看法,那是缺乏自信的表現。你怕人懷疑嗎?」

  沒想到童薇薇會這樣單刀直入地問這個問題。

  羅甲成結結巴巴地:「我……我不怕。但……但無端遭人懷疑……也太可悲了。」

  童薇薇更直接地:「你是覺得有人懷疑你嗎?」

  羅甲成被直擊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羅甲成:「不知道,也許吧。」

  其實羅甲成也是希望她把這話說出來,也好讓他試探出外界的水深水淺。

  童薇薇哈哈一笑說:「你呀!就別自找煩惱了。在這個問題上,我真的只相信那四個字:清者自清。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別人。起碼我還沒有聽到有人懷疑你羅甲成。即使有人懷疑,我童薇薇也絕不相信。」

  羅甲成感動得有點想哭。他感到薇薇在說這句話時是真誠的。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壅塞的內心,幾乎是頓然間疏朗暢通了。他相信,這也應該是童薇薇對自己人品的基本估價,他覺得這是自己走進這所大學七個多月來,最重要的一次收穫。童薇薇見他眉開眼笑了,就說晚上還要陪親戚逛夜市,就走了。

  羅甲成有些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就一人跑到湖邊坐了下來。

  春寒料峭,夜晚湖邊尚無更多人來往,這種靜謐,正好能讓他靜靜地享受童薇薇剛才給他帶來的那頓精神大餐。

  突然,他又恍惚看見了那個在垃圾桶里翻撿著的身影,那麼熟悉,那麼刺眼,是她,就是她,他的頭又嗡地炸了。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撥出了買到手機後的第一個電話。

  「爹,我希望你能立即來學校,看看你的寶貝女兒都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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