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10-09 21:26:08 作者: 陳彥

  羅天福在挨打以後,腦子曾經又閃出了那個念頭,就是西京城待不成了,這不是他能待下去的地方。在塔雲山,他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侮辱,每每都是別人打架,請他出面調解。只要他出面,也基本沒有圓不了的場,和不了的事。沒想到,如今自己竟然被人一頓亂踢亂揍,連生殖器都能被人踢出血來。可以說是羞憤交加,用塔雲山的俗話說,真是把人生的臊子倒盡了。可在床上躺了七八天,身體漸漸恢復,事情也得到比較圓滿的處理後,他又放棄了回去的念頭。在城裡畢竟能掙下錢,兩個孩子的學業大計,絕對不能因自己的波折而折腰。他覺得這樣回去,不說鄉親們怎麼看,連兒子羅甲成都會小瞧自己三分的,儘管他也盼著自己回去。但必須撐著,必須做完西京夢,這是他精神深處尚無法撼動的志向和情結。

  出院第二天,羅天福就把攤子撐了出去,當千層餅和燒餅一個個換成現金時,羅天福還在疼痛的腰身,就慢慢直了起來。

  三耽誤兩耽誤,幾乎又是一切都從頭開始。慢慢培養顧客,慢慢擴大影響。飯店的生意又回升到一天要一百個的水平了,並且甲秀又找了一家,答應一天先拿二十個試試。一試,生意也固定了下來,沒幾天就讓增加到三十,有時甚至四十、五十個,羅天福覺得一切又都有了頭緒。

  這次出院後,東方雨老人似乎特別關注起羅天福來了,有機會就要跟羅天福拉幾句家常。在羅天福看來,東方雨老人就像他讀的古書里的聖賢,特別令人敬重,當然,一直也讓人覺得特別神秘,最近交流多了,也覺得老人十分樸素和藹可親。老人很怪,甚至坐在他身邊,仔細觀察他打餅的動作,並一點點記錄著各種用料的斤兩。開始淑惠還有些擔心,怕老人算出細帳,把自己的一點利潤全暴露了,小心工商稅務部門將來算總帳。羅天福笑笑說,這老漢哪像是那種小人,就是算總帳也不怕,咱們這點蠅頭小利惹不了亂子。

  就在羅天福覺得生意剛有些起色時,「文明衛生活動月」又開始了,羅天福聽說這是每年三月都要進行的活動。城市在這個月要進行徹頭徹尾的文明衛生大檢查,根治「髒亂差」。先是賀冬梅來文廟村動員,然後就是村上幹部深入到旮旮旯旯指出問題所在,並提出具體整改措施和時間表。西門家院子就有多達五條在整改之列。首先是整個出租房年久失修,儘管去年臘月,西門鎖還用塗料刷了一遍,但牆體裂縫、電線老化等問題沒有得到很好解決。二是亂堆亂放,整個院子缺乏合理布局。有農民工甚至把三輪車都放到了大門口。三是衛生極差,異味刺鼻。那天來檢查時,有兩個四川修鞋的,剛巧把一堆臭鞋拿到陽光下暴曬,臭腳味與尿臊味加在一起,當下就讓村領導把西門鎖臭罵一頓。四是打牌的事。村支書批評說打得太大,動輒「一鍋」一兩萬,已超出娛樂範圍,有聚眾賭博嫌疑。鄭陽嬌再三辯解,說只是帶了點「小水」,支書說:「誰還不知道你那『小水』是多大的『水』,這是三月,你們眼得放亮些,平常我們也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風頭上,別給自己惹麻煩就行,我們也想和諧,不願看到誰被關進籠籠里。」第五點是專門對羅天福講的,打餅攤子不能支在大門口,一則影響交通,二則影響整潔,三則招惹蚊蠅,必須整改。

  羅天福一接到通知,心裡就涼完了,剛有點眉眼,又弄不成了。正不知咋好呢,旺夫嫂就來串門了。

  旺夫嫂哈哈一笑說:「又嚇著了吧?放心,不是你一個攤子出不去,整個文廟村的幾百個攤子都是『髒亂差』,都在整頓之列,誰也不敢讓這成千上萬人突然吃不上飯。注意,給人家村上領導一個臉就行了,頭三天一定要按人家說的辦,也顯得人家說話有威信,第四天就可以觀風向,先試探著擺出去,有人來了,立即拖回來。到大檢查那天,提前村上會來放風的,那一天你們就美美睡個懶覺,檢查一完,就萬事大吉,該咋擺還咋擺,該咋放還咋放,這就是城中村的特色,你待一兩年啥氣眼就都摸著了。好好休息幾天吧,等於是城裡幹部休公休假哩。」

  這一說,羅天福和淑惠才放下心來。不過,旺夫嫂也不是白來說,她看羅家不打餅了,想把兒子寄到這裡睡兩個晚上,說破鑼最近老失眠,想讓他好好補補覺。晚上,她把兒子剛送下來,沒說幾句話,就急頭巴腦地上樓去了,幾分鐘後,樓板就咯吱咯吱響了起來,雖然換了床,可那種聲音好像比過去更沉重,更排山倒海般地不可抑制了。孩子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問樓上咋了?淑惠急忙打馬虎說,可能是你爸你媽收拾房子哩吧。羅天福趕忙給孩子講故事,很快就把孩子哄睡著了。樓上有節奏的聲音也更響了。羅天福笑了。

  羅天福:「這兩個賊勁好大呀!」

  淑惠說:「人家都年輕麼。」

  

  羅天福:「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

  淑惠說:「你沒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

  羅天福長嘆一口氣地:「唉,咱畢了!」

  「你是壓力太大、太累了。」淑惠說著,就心疼地給羅天福捶起腰來。

  樓上安靜了十幾二十分鐘後,又一輪戰鬥就再次打響了。

  半夜的時候,羅天福醒來,樓板竟然還在咯吱咯吱響,淑惠也半醒半睡狀態,羅天福就開玩笑說:「這下破鑼的失眠恐怕就治好了。」

  淑惠:「你輕聲些,這會兒更深夜靜的,小心人家聽見。」

  「我連身都沒敢使勁兒翻哩。」

  「娃來了,那么小的房,也憋上個把月了。」

  「好,好好釋放釋放,今晚月亮也美得很,兩個有勁就儘管使。」

  淑惠就笑了,說:「你呀!吃酸葡萄了。」

  「嘿嘿,咱快睡。」

  羅天福實在被那種於夜闌時分突顯出的越來越清晰的聲音折磨得不行,就起身弄了兩疙瘩衛生紙,把耳朵眼塞實了。

  借整頓,鄭陽嬌幾乎把治理農民工在院子亂尿的問題發揮到了極致。這幾天,西門鎖一個鄉下親戚去世,奔喪去了。牌攤子也暫時散了,鄭陽嬌有的是閒時間治理整頓。她先是真的安了電線,差一點把破鑼的兒子打了。那孩子放學回來,尿憋不住,再差一米遠,就尿到電線明火上了。在東方雨老人的嚴厲苛責下,鄭陽嬌才把插頭拔了。為了殺一儆百,她甚至晚上親自在房裡窗縫中蹲守,那一晚,端直就抓了個現形。那個農民工,其實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幫人刷油漆的,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的,從二樓下來,凍得直打戰,見四處沒人,就懶得往後院廁所跑,掏出來剛尿到一半,鄭陽嬌就拿著手電跑了出來,她邊跑邊喊金鎖,金鎖睡得根本叫不醒,她見是一個瘦弱的孩子,膽子也就特別地大了起來,獨自一人跑上前,飛起一腳,踢在孩子下腹部,「我叫你亂尿,我叫你亂尿!」孩子當下就窩在了地上。她像是抓到了什麼要犯似的,立即大喊大叫起來,院裡幾百號人,都被驚醒了,她要求都站出來,開現場會。大家只好都披著衣服站了出來。她亂罵亂叫一通後,當場宣布,這個孩子必須立即走人,她這個院子絕對不能容忍這樣不文明的人租住。尤其是在「文明月」里,發生這樣的不文明事件,必須「嚴打」。這個孩子天亮時,果然就背著鋪蓋捲走了。羅天福看著可憐,還讓淑惠給娃拿了幾個前幾天沒賣完的千層餅。

  果然也照旺夫嫂說的,第四天的時候,羅天福到村里到處走著看了一下,幾乎家家都把攤子擺出來了。他就趕緊跑回家,催著淑惠也把攤子弄到了大門口。不過總是提心弔膽的,一見村上有管事的來,就推起火爐子跑,有一回,把淑惠一隻手燙起了雞蛋大個泡。好在始終也沒人真抓,不過生意三折騰兩折騰的,也就折騰得暫時紅火不起來了。淑惠有些著急,星期五下午,甲秀來,她就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甲秀見母親手上的泡還沒消完,就幫著用燒紅的針往破挑,挑著挑著,眼淚就下來了。

  甲秀最近也聯繫了幾個家教,可時間總是衝突,只能顧住一兩家,並且大量時間都耽誤在了路上。車越來越堵,連公交車都越來越慢,稍遠的人家幾乎不能去。給金鎖做家教也指望不上,說好的時間,差不多沒有遵守過,而且金鎖花痴的毛病越來越嚴重,跟前沒有人,她都不敢跟他久坐,每每弄得很難堪,幾乎沒法教。雖然鄭陽嬌也不停地催她來,可她心裡明白,靠掙這個錢,實在是不靠譜,也沒啥意思。在她感覺,真的不如拾垃圾。拾垃圾既不影響學習,也不用跑遠路,僅校園內,只要勤快點,一月淨收入都能達到一兩千元。唯一讓她糾結的就是弟弟。弟弟甲成已經多次警告自己,絕不能再拾垃圾,如果拾,他就要離開這個學校。弟弟太要強,太好面子,他說的事,也許真的就能幹出來。可爹娘已經累成這樣,經過這麼艱苦的努力,也只能是如此,她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幫爹娘一把,心裡就不得安寧。

  晚上,她在幫著爹娘給飯店打千層餅時,兩位老人稍探頭出去聽了一會兒戲,她去公用水池子擺了一下抹布,一鍋餅就烙煳了,成本是兩個晚上的全部利潤。爹不停地埋怨自己,說以後打餅時再不聽戲了,娘也覺得是犯了很大錯誤似的,唉聲嘆氣半天說不出話。甲秀的眼淚就又在眼眶打起了轉轉。她背過身,把眼淚一擦,就回學校了。

  這天晚上,她又開始了她的拾荒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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