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2024-10-09 21:26:02 作者: 陳彥

  在羅甲成看來,父親挨打是倒霉透了,而在處理這件事上,更是窩囊得不能再提。他老覺得父親就是把那幾本書讀壞了,與外界完全不搭界。就說被人打的事,咋能自己給自己還攬了一堆責任,讓人家只賠五千塊錢了事?結算醫藥費,還連母親多要的一盒感冒藥都擇了出來。氣得羅甲成都不想再理他了。父親知道自己脾性躁,啥事也都瞞著自己。姐姐在父親面前,基本是逆來順受,父親說啥就是啥,一樁打人的大事,就這樣稀里糊塗處理過去了,他覺得用窩囊透頂還不足以形容這事的虧欠。

  他不敢跟父親多在一起待,幾乎所有的事都能引起衝突。父親對自己好像越來越看不慣,自己更是覺得父親越來越不可理喻。他幫父親把住院的那攤東西拿回家後,就趕快離開文廟村去學校了。

  正月從塔雲山一回來,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也都沒再提說年前吃飯的事,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本來羅甲成還想了一些不辭而別的理由,以緩釋有人執意詢問的尷尬,既然無人問起,他也就儘量相安無事地與大家平和相處著。他仍延續著年前的做法,儘量少回宿舍,少和這些人打交道,把精力用在學習上,用在泡圖書館上。當然,泡圖書館也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在那裡能時常見到童薇薇。

  童薇薇確實是去貴州過的年。他們一見面,就聽她有說不完的貴州鄉間的話題,並且充滿了同情和焦慮。羅甲成一聽到同情鄉下人的話題就耳燒,就敏感,因而,又總是把話題往一邊扯。羅甲成故意提到了康德,這個寒假,他倒是認真看了《康德傳》,這是美國一個叫曼弗雷德·庫恩的教授寫的康德傳記,說實話,很多哲學上的東西,他幾乎聞所未聞,看著十分吃力,但他喜歡康德對他自己中學教育的評價,說那是「奴性」教育,康德說,他年輕時是被當作奴隸看待的。所謂「奴性」指的是這樣一種人格:沒有自己的獨立意志,只憑主人意志是從。他覺得自己的教育跟康德年輕時差不多。童薇薇就開玩笑說,那你也就有成為康德的可能了。

  羅甲成故意往深處探了幾步,說:「尼采說,康德的道德哲學要求人從善良意志出發,遵循自我法則,最後造就的只能是像中國人那樣循規蹈矩、唯命是從的奴才人格,你覺得說得對嗎?」

  童薇薇說:「我完全看不懂康德,一個假期,就是胡亂翻了翻,那麼晦澀難懂,簡直難以想像。我爸爸是研究康德的,他說要讀懂康德,不僅需要知識,而且還需要閱歷。他正在寫一本關於康德與孔子的書。他說康德是一個極其講究生命規範和原則的人,這一點很像我們的祖先孔子。」

  羅甲成說:「我不喜歡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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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

  羅甲成說:「可能是因為我老爹太喜歡吧。」

  童薇薇好奇地:「你老爹喜歡,你為什麼就不喜歡呢?」

  羅甲成被問住了,反正他覺得父親是讀那幾本破書讀壞了。童薇薇還想問點什麼,他就把話搪塞開了,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家門向任何人敞開,尤其是童薇薇,對自己家裡了解得越少越好,他覺得。

  如果說這一學期他有什麼調整,那就是集中更大的精力抓學習。他反覆分析了自己的優勢,除了學習,其餘幾乎乏善可陳,因此,必須把這一樣發揮到極致。由於學習上的獨領風騷,在新學期的班幹部選舉會上,童薇薇一提議,幾乎沒費啥周折,他就又順利當選了學習委員。他能看出來,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們好像有些不屑,朱豆豆甚至還提議了孟續子,說孟續子學習也很好,當學習委員也很合適,但似乎沒有幾個人響應,沒辦法,學習成績擺在那裡,一切也就只能是這樣順理成章了。

  羅甲成本來想著自己認認真真讀書,誰也不惹,誰也不撞,做一個有點尊嚴、有點骨氣、有點血性、不被人鄙視的人,同時,他也始終對童薇薇抱有幻想。但他知道,這是一個馬拉松長跑,千萬不能在起跑時就下猛力,那是會夭折的。只有把自己的優長發揮到極致,最終贏得薇薇芳心,除此別無路徑。他始終堅信,大學是學習的地方,最優秀的人,自然應該是學習最好的人,其餘在這裡都應該是等而下之的東西。這樣想著,學習的勁頭也就更大更足了。他知道自己吃的不如人,別人在食堂一頓總是吃兩個菜、三個菜,甚至四個菜,朱豆豆、沈寧寧們,每禮拜最少還要出去吃幾頓,而自己始終就是一碗麵,要麼就是兩個饅頭就鹹菜,但他心裡明顯比過去平靜了許多。穿的不如人,他就很少到人多的地方活動,進圖書館的人,似乎也都不太在意你身上是否是名牌。他見有的教授,一年四季還穿著在農村都已看不見的老布鞋。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他覺得自己的心靈已進入比較安妥的位置時,他們宿舍發生了一件事情,朱豆豆把一萬元丟了。

  一萬元對羅甲成來講,幾乎是個天文數字。朱豆豆雖然有些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要求公安處破案的急切程度,顯示出並沒有絲毫放鬆的態勢。本來這事與羅甲成是毫不相干的,可不知咋的,他就覺得所有的眼神都有些不對,最後連自己也不自信起來,就急著要表白,想洗清,越表白、越清洗,似乎也越黑、越模糊,羅甲成的生活就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盜竊案搞得一塌糊塗了。

  據朱豆豆自己說,這次收假來,他一共帶了兩萬塊錢,交了幾千塊錢學雜費,買了幾樣學習用具,還跟同學出去吃了幾次飯,身上還裝了一千多塊錢。有一萬整的,並且是沒亂號碼的新錢,是親戚過年給發的壓歲錢,就放在箱子的一個拉鏈口袋中。箱子是密碼鎖,有時鎖著,卻沒有把密碼打亂,誰一摁都能開,這次丟錢就處於這種狀況。公安處的人拍了照,也分頭到這一層樓的各個宿舍都調查了解了一下,把清潔工也盤問再三,當然,重點自然是同宿舍的幾個人。首先被叫去談話的就是羅甲成。

  羅甲成有點憤怒,憑什麼第一個叫的是自己而不是沈寧寧、孟續子?他想發火,但忍住了。

  談話是在公安處的一個小會議室。一個年輕公安和一個中年公安坐在對面,很是有點審訊的架勢。還有一個女的在記錄。

  年輕公安:「你叫羅甲成?」

  羅甲成:「嗯。」

  年輕公安:「你跟朱豆豆住同一個宿舍?」

  羅甲成:「嗯。」

  年輕公安:「你家是哪裡的?」

  羅甲成終於不耐煩了:「我家是哪裡的跟丟錢有關係嗎?」

  年輕公安:「你這什麼態度?我們是在辦案,所有有關人員都有責任和義務配合。」

  羅甲成也毫不示弱:「憑什麼叫我來,我感覺像是審訊,我是有什麼嫌疑嗎?」

  年輕公安:「在案沒破以前,每個人都有嫌疑。」

  羅甲成更生氣了:「那為什麼先叫我來?我比別人更值得懷疑嗎?」

  中年公安急忙解釋說:「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會分頭找更多的同學來談話,總得有個先後嘛。」

  羅甲成說:「這個解釋不能說服我。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我一天根本就不回宿舍,基本都在教室和圖書館,宿舍是每晚很晚才回去,並且回去都有人在。同宿舍的人可以證明,圖書館的人可以證明,教室的同學也可以證明。」

  羅甲成幾乎有些慷慨陳詞,但從事公安工作的人,似乎不太能從這種激動中化除疑點,相反,過於想洗清自己的人,反倒使他們多了一層疑問。儘管後邊的問訊並非劍拔弩張,但裡面的火藥味羅甲成還是能嗅出一二的。他們明明是在懷疑自己,只是因為沒有證據,而話語中帶了更多的循循善誘、敲山震虎和引蛇出洞的成分。不過羅甲成始終保持著一種鎮定,確有一點「心中無冷病,膽大吃西瓜」的自信,他在告誡自己,絕不能讓鎮定和自信丟失,一旦丟失,可能會真的被他們繞進去。問訊大概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任年輕公安如何焦躁,中年公安如何狡黠,羅甲成都絲毫沒有屈服地應對著。大概是確實感到暫時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兩個警察才放他回去。

  走出公安處的大門,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很快,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他覺得這件事並沒有完,這些人是絕對把自己作為重點懷疑對象了。就因為自己是鄉下人,就因為自己比別人窮,竟然第一個就懷疑到自己頭上,他們問訊時的表情,讓他一回想起來,肺都能氣炸了。他想告訴他們,他身上一共不到二百塊錢,可又不能讓他們知道,他們之所以懷疑自己,不正是因為羅甲成沒錢嗎?他甚至有些不相信朱豆豆,怎麼就能把那麼多現金,隨便放在宿舍。這些錢,要是放在自己家裡,一屋人都是要警惕再三,嚴加防範的。可人家就那麼隨便地撇著,出了事,還讓窮人背上賴名譽,真是冤枉透頂了。他恨不得現在就搬離這個宿舍,可現在提出來,明顯是不合時宜的。無論如何,都得硬著頭皮撐著、頂著,不然,還真讓人感覺是自己偷了錢。

  再回到教室時,他感到有同學對自己已有異樣的眼光。連童薇薇今天也有些特別,似乎只專心聽課,埋頭寫作業,而少了與自己的交流。他到圖書館,也不見童薇薇來。看書也是越看越看不進去。他突然想,今天得早點回宿舍,看看他們的動靜,是不是已把自己列入黑名單了。但就在他踏進宿舍的那一刻,又後悔了,這樣是不是反倒讓他們覺得自己有問題,因為有一段時間了,這個時候自己是從來不回宿舍的。

  果然,幾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相互看了看,那種眼神讓羅甲成一下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輕率和幼稚。但既然回來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坐到了電腦桌前。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他感覺這裡不像是自己的宿舍了,啥時回來都彆扭得慌,今天尤其如此。他剛明明聽到他們正談笑風生,可他一回來,馬上就寂靜無聲了。這種寂靜,讓他甚至感到有些陰森恐怖。他咳嗽了一聲,房裡竟然有了回聲。

  他的手機突然在褲兜里震動起來,他不安地看了看幾個人的反應,似乎都沒感覺到。這是他這次來學校唯一添加的東西,錢是放寒假時,幾個親戚給的壓歲錢,一共六百塊,他給爹上交時,爹說,你自己留著吧,買個手機。爹知道自己想手機有很長時間了。他一來就去手機市場看了幾回,始終拿不定主意,比來比去,最終還是決定買個二手貨。新的值兩千多塊,二手能講到四百左右。雖說二手,但殼子是新的,也就看不出來。他本來準備高調亮相一下,誰知還沒顧上出手,就發生了朱豆豆失竊的事,他就再沒敢往出拿。下午公安處叫去時,他還專門把手機夾在一本書里,沒敢隨身帶。這陣剛進宿舍呢,卻震動起來,他有些奇怪,手機號還沒告訴任何人呀,他急忙進衛生間,打開一看,是垃圾信息,說有竊聽裝置,若需要,可撥打多少多少號碼,他索性把手機關了。

  他在衛生間時,明明聽到他們又說又笑,並且笑得很詭秘,好像是跟自己有關。他還故意把耳朵貼在門縫聽了聽,又聽不大清楚,他們是故意壓著聲音的。他有些氣憤地故意忽地拉開廁所門,幾個人又鴉雀無聲了。

  死一般的沉寂又開始了。

  最終,還是孟續子先打破僵局。

  孟續子說:「哎,你們說美國金融危機,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麼厲害,幾乎需要全世界去救火嗎?我咋覺得是個圈套,是富人給窮人下的套,咋看那眼淚都是鱷魚的。啊,朱豆豆,你是富人,可以發表一下高見嘛。」

  朱豆豆說:「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吃的蒸饃就鹹菜,操的是歐巴馬的心,人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孟續子說:「那倒也是,我操心的是這些想救市的國家,是不是把羊就白白送給狼了。寧兄,你是政治家,你說說。」

  沈寧寧仍玩著他的電腦說:「看不懂。」

  孟續子說:「沈兄,你就別老看那些總統的就職演說了,你要當了美國總統,第一件事就面臨的是金融危機,你必須拿出應對的措施,讓選民覺得把票投給你有點指望,而不是說些冠冕堂皇的陳詞濫調。」

  沈寧寧說:「我要當了美國總統,第一件事就是讓您到美國去辦孟子學院,讓你們老孟的家學全球化、國際化,並且還文化產業化。」

  沈寧寧的話,把朱豆豆、孟續子都逗樂了。

  羅甲成一點也不覺得這話有啥可樂的,他是急於想知道他們對丟失一萬元的看法。可偏偏誰也不提說此事。直到幾個人從電腦前離開,都躺到床上,也始終說的是沒邊沒影的國際時事政治,球星影星歌星,平常還愛說說班上或系裡女孩的胸圍、腰圍、臀圍什麼的,今天卻隻字不談身邊的任何事情,好像是怕犯什麼忌諱似的。

  「哎,夫子,你怎麼還讀起莊子來了?這可是與你們老孟家水火不相容的人啊?」沈寧寧又說話了。

  孟續子說:「批判,為批判莊子準備炮彈呢。你們翻翻這本書就知道了,這個老先生可是沒少批判咱孟家的宗師孔老夫子。無論內篇、外篇、雜篇,都充斥著對孔老聖賢的教訓。他還經常編派一些孔老先生的懺悔,讓孔老先生把道家佩服得五體投地,把儒家貶損得一無是處,總而言之,籠而言之,統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四個字:惡毒至極!」

  孟續子的話把沈寧寧和朱豆豆又惹笑了。

  孟續子正說著,突然又下到電腦桌前,給一個筆記本上抄起了什麼。

  沈寧寧問:「孟兄是不是又看到莊子的什麼精彩寓言了,念念,讓我們也奇文共欣賞嘛。」

  孟續子說:「不是寓言,是幾句話頗有意味,我念念噢,『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意思是說,古時候統治百姓的人,把社會清平歸於百姓,把管理不善歸於自己;把正確的做法歸於百姓,把各種過錯歸於自己;所以只要有一個人其身形受到損害,便私下總是責備自己。聽下邊噢,『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意思是講啊,如今卻不是這樣了,故意隱匿事物的真相,卻責備人們不了解內情;故意擴大辦事的難度,卻歸罪於不克服困難;故意加重承受的負擔,卻處罰別人不能勝任;故意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遙遠,卻譴責人們不能抵達。人民耗盡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虛假來繼續應付,天天出現那麼多虛假的事情,百姓怎麼會不弄虛作假?力量不夠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詐,財力不濟便行盜。盜竊的行徑,對誰責備才合理呢?也就是說,出現盜竊的事,應該由誰負責任呢?責任在誰乎?」

  孟續子一弄起古文,便是一副口齒伶俐、眉飛色舞的樣子,過去每次講完,都會有人迎合,今天講到得意處,卻好像是都沒聽見一般。突然,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所犯的忌諱,急忙解釋說:「這個莊子,專跟咱孟家過不去,抄下這些,以後都是要一一批駁的,是要狠狠批判的。」

  羅甲成明白他們戛然而止的意思。他真想辯解點什麼,可似乎又沒有插話的時機。已經好久了,他幾乎不再進入他們的話語系統,他覺得這是一個遺憾,他自己把自己打入了另冊。今天,他倒是特別想溝通,但這個溝通平台似乎離他已經很遙遠了,他又不願意低三下四地主動去構建這個平台,因此,沉默與孤獨,便成了他極不情願又不得不如此的選擇。他記得有一天他抄下了蘇東坡這樣一句詩,說「萬人如海一身藏」,他突然深切感受到了在都市人海中的孤獨與無助。在鄉村,地緣和血緣,把一鄉人都織成了一個大網,網中的人,即使有貧富懸殊,也沒有太大的人格差別。在都市,幾乎是天壤之別,是兩條永遠不能相交的平行線。這一夜他連一分鐘都沒睡著,可又不能翻來覆去的,讓別人感到自己是有了什麼精神壓力。

  早上起來,他發現自己的頭髮掉了一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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