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2024-10-09 21:25:58
作者: 陳彥
床位很緊張,病房暫時住不進去,羅天福是在過道加了一張床。一躺下來,羅天福就感到傷勢是有些嚴重。
需要檢查和化驗的項目很多,要全部檢查完,得四千多塊錢。羅甲成傻眼了,拿著一沓化驗單不知該怎麼辦。
羅天福就問羅甲成:「得多錢?」
羅甲成說:「光化驗,就得四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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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天福當下就要撐著下床。
淑惠急忙摁著說:「你幹啥呀?」
羅天福說:「不看了。」
甲成也急忙把爹往床上。
羅甲成說:「你先別急爹,總會有辦法的。成這樣了,不看還能行。」
羅天福也真的有撐不起來的感覺,就又躺下了。
羅甲成這會兒才覺得只有等姐姐回來拿主意了。他雖然對姐姐有很多意見,但只要一面對事情,又覺得只有姐姐有主見,並且總是能以柔克剛,把啥事都能往前推。羅天福和淑惠這陣兒,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甲秀就回來了。甲秀還帶來了幾個警察。警察給羅天福拍了照,又問了一些情況,做了筆錄,還讓羅天福按了手印,就走了。與此同時,甲秀拿著化驗單,去找了主治大夫,講明了情況,說暫時沒錢,能不能先揀重要的檢查。主治大夫就又挑揀了一下,說這幾項必須馬上檢查。甲秀一算,也得兩千左右。爹娘拿的錢,全都交了學費,剛交住院費時,人家要五千,其實只押了一千五,說好今天交清,連檢查費都不夠,還別說看病了。她就在過道打了個電話,沒過多長時間,她的同學就送錢來了。
初步檢查結果出來了:背部、腹部、大腿內外側多處軟組織損傷(大面積瘀斑青紫);腎損傷(腰痛、尿血);骶椎骨骨裂;輕度腦震盪。
很快插了尿管,打上了吊瓶。甲秀就讓甲成去上課,自己和娘招呼爹。
下午時分,甲秀的同學來了好幾個,都要輪換著招呼羅伯伯。交談中,羅天福和淑惠才知道,甲秀在班上,誰的忙都幫,有好幾個同學的親戚來西京查體、看病,她都幫忙招呼並多次值夜班,所以,遇上她有事,大家就都來了。羅天福和淑惠聽著心裡暖融融的。同學們都走了,羅天福對甲秀說:「你這樣活人,爹就放心了。」
過道畢竟不方便,甲秀又去找護士長交涉,希望能給爹弄個正式床位。下午的時候,護士長就來叫換床。
羅天福住進了一個大病房,裡面有十二個病人,基本都是農村來的,或是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分兩排,一邊住六個,最小的是個孩子,只有六歲,竟然是尿結石,痛得滿床打滾,直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聽得人很是驚悚。甲秀還去哄了一會兒,能安寧一兩分鐘,然後就繼續號叫著。醫生已給碎過石了,就是尿不出來,護士讓孩子必須下床蹦跳,可孩子痛得光罵人,雙腳咋都不著地。奶奶哄著下地,他就用腳踹奶奶,氣急了還罵奶奶「老不死的東西,老不死的東西,老不死的東西」,氣得奶奶嘴臉烏青的,直說「他爹娘長年在外打工,沒人管教,讓我心疼壞了」,毫無辦法。開始大家還都同情著孩子,後來勸不聽,也就都反感起這個孩子來了。
這個病房的病人,多數都插著導尿管,下床活動時,一人手裡提著個尿袋子。有一個昨天才住進來的小伙,倒是沒插尿管,可尿不下,痛得渾身直冒汗。他在工地是開碎石機的,得的也是尿結石,說有指甲蓋大一塊。羅天福聽見他一直在跟媳婦商量,是做新手術,還是用老碎石法,說老碎石法,就是用一個振動棒,壓在身上,通過成千上萬次的震動,把石頭粉碎,讓碎石從尿道尿出來,有三千多塊就夠了。但醫生說,他這個石頭太大,不保險,會有殘留物,而且痛苦時間長。新方法叫什麼「綠色通道」微創手術,就是把病人麻醉後,直接用儀器從尿道里把石頭夾出來,手術百分之百可靠,並且無痛苦,做手術的大夫都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博士,但手術費得兩萬左右。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定不下來。媳婦心疼丈夫,讓用新方法做,丈夫咋都不同意,說是兩萬塊,不是取一個沒用的石頭,而是剜他的肉呢。他寧願多睡一個月兩個月,也不願意給醫院掏兩萬,兩萬是他七個半月的工錢,他說他不信用兩個月時間拼命喝水,拼命蹦跳,把剩下的結石渣尿不出來。兩人嘰嘰咕咕說了半晚上,媳婦不停地用濕毛巾給他一遍一遍地擦著虛汗,痛得狠了,就扶著他上一趟廁所,幾乎一個晚上折騰得就沒停。
那個六歲的孩子,一直鬧到十二點左右,護士看實在不行,就給打了一針安定之類的藥,睡了。
甲秀讓母親回去休息了。自己從學校拿了個躺椅來,那是上次一個同學母親住院時備下的,這次剛好借來用上。
羅天福讓女兒早點睡,甲秀幾乎每隔一小時就會醒來,給父親用熱毛巾敷敷腫脹的瘀血部位,掖掖被子,搓搓腳心。
羅天福活了五十多歲了,挨別人打,這還是第一次。真是有些斯文掃地的感覺。他想,要是在塔雲山,他都幾乎沒臉見人了。落差太大了,幾天前,在塔雲山,他還是那種備受尊重的角色,幾天後,竟然能被人當賊打了,他都不敢回想那一幕。他突然動搖了繼續在西京打工的信心,他聽說過各種打工者遭遇橫禍的故事,他想,自己不偷、不搶、不貪、不占,萬事謙恭、仁厚、禮讓、吃虧為先,不信還能招惹禍患,沒想到,還就真給招惹下了。他是有點怕這個你不惹他他仍要惹你的環境世事了。
羅天福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早上是被那個孩子吵醒的。孩子醒來不僅哭,而且痛得拼命扔東西、砸東西,被子也被踢到了床下。奶奶和甲秀兩個人哄都不聽,滿病房人都唉聲嘆氣的,甲秀就把孩子抱著去過道頂頭哄去了。
那個開碎石機的小伙子,也痛得在咬牙,在床上來回折騰,一時屁股撅到半空,一時又下到地上,扭著,擰著,甚至把頭頂在地上流眼淚。媳婦終於下了狠心,說必須做,就用微創手術,人要緊,痛死了啥也沒有了。小伙子還是不同意花兩萬做。媳婦就不跟他商量了,媳婦去跟醫生定下了手術時間。
甲秀把孩子哄得安寧了一會兒,娘送早點來了,給爹熬的米湯,還用鹹菜、土豆絲夾的燒餅。羅天福要甲秀去學校,說別耽誤學習,甲秀說她還要去派出所打聽一下情況,就走了。
那個小伙子當得知下午就要做手術時,先還埋怨了媳婦幾聲,後來實在痛得撐不住了,也就只好按要求做準備了。誰知在手術前的半小時,媳婦扶著他上了一趟廁所,只聽廁所里「哎呀娘啊」地尖叫了一聲,滿屋人以為出了啥事,大家急忙敲廁所門,問咋了?有人還跑去喊護士了。
只聽裡面小伙子在喊:「出來了,尿出來了!」
門打開,小伙子興奮得幾乎是哭腔:「尿出來了,娘的,尿出來了!」
小伙子手心放著指甲蓋大一塊灰色的東西,挨個兒床鋪讓人看,像是獲得了巨大的戰利品。
有病人問:「這大一塊,咋尿出來的?」
小伙子說:「就那樣尿出來的。剛我痛得在床上翻了幾個滾,試著有點想尿,去一尿,狗日差點沒把人憋死,嘩,就尿出來了。狗日的,我是把你老娘×了,害我痛了這幾天。」
大家都笑了。
媳婦也在笑,但眼裡閃著淚花。
這時,護士來了。小伙子又急忙把過程對護士敘述了一遍。
護士說:「算你走運,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但像你這麼大的結石,自己排下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可喜可賀啊!不過尿道肯定有劃傷,注意休息,還得吃點消炎藥。」
小伙子立馬讓媳婦下去買些吃的,病房每人有份。媳婦高興地去了。
羅天福對小伙子說:「小伙子,你有個好賢惠的媳婦呀!」
小伙子說:「那沒的說,不瞞你們說,我在外面掙錢再苦再累,一想到媳婦,就渾身是勁。」
有病人說:「老天爺讓你省了兩萬,你恐怕也得給媳婦獎勵一下吧。」
小伙子說:「那是自然。一出院,我就去給她買條項鍊,結婚她都沒捨得讓買,這下非買不可了。要是石頭不自己尿出來,兩萬一會兒就打了水漂了。」
媳婦買回來兩大塑料兜吃的、喝的,夫妻倆高高興興給大家散發了,死氣沉沉的病房,讓一顆自然尿下來的結石帶來了幾個小時的歡樂。
夫妻倆中午就辦手續出院了。病房又恢復了平靜。只是那個孩子又開始哭鬧了,大家便都在一種無奈中忍耐著。直到第三天,孩子才出院。
住在羅天福右邊床位上的一個病友,始終很少說話,好像是外傷,並且傷的是生殖器,醫生和護士每天來檢查上藥時,陪床的那位婦人都是要牽起半邊被子遮掩著的。幾天了,那女人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好像是有很深矛盾似的。有一天,羅天福無意中聽到醫生說:「你這跤跌得很怪,怎麼能一絲不掛,跌到水渠里,又不是夏天游泳。」那男人啥都沒解釋。
又過了兩天,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女人終於爆發了。起因是那男人接了一個電話,女人問是誰?男人不說,女人要手機,男人不給,那女人就罵了一句:「你咋不摔死呢,還活著害人。」那男人掄起巴掌就給了女人一嘴掌。女人哇地大哭起來,就把男人的事全抖摟了出來。原來那男人是村支書,跟村里幾個老公在外打工的留守女人有瓜葛。誰知正月十六,一個女人的老公說出門打工了,其實沒走,一直就守在房後的紅苕窖里。晚上,支書就跑到人家家裡跟那女人過夜了,衣服脫完,剛摸黑爬到床上,女人說了一句:「你咋這冰的。」窗戶里就跳進個人來,一扁擔打在他背上,說時遲,那時快,他發現是人家老公,就一個箭步從窗戶射出去了。他明明知道女人家後檐溝比較深,但還是手忙腳亂地一個趴撲跌了進去。要多背運就有多背運,後檐溝里竟然有一堆爛玻璃瓶子,生殖器就剛好戳在那上面,一下扎得血肉模糊,好多玻璃碴子,都是到了省城醫院才弄出來的。她是那家男人攆到家裡要人才知道的。她本來攆到西京來是跟不要臉的男人鬧事來了,沒想到傷得這麼重,就忍了幾天,越忍越氣,沒想到他還兇巴巴地犯起老毛病來,又抽了她一耳光,她就歇斯底里地爆發了。
那男人氣呼呼地毫無辦法,可能他也沒想到女人會在這種場合把一切都抖出來。女人抖摟完,就拿著她的東西走了。那男人就一直窩在床上,跟誰都沒再說一句話。護士們知道真相後,好像對他的態度都改變了,每次打針換藥都少了溫柔和耐心,痛得他老咧著嘴。羅天福也覺得這人不地道,就再沒有主動跟他說話的意思。可能是那人自己也覺得沒趣,過了兩天,就自己強撐著下地,轉到別的醫院去了。
在甲秀的催促下,打人的事終於獲得了醫療賠償。甲秀先是催派出所,後來東方雨老人問她爹娘咋不見了,她就把遭打的事說了。東方雨又找到賀冬梅,賀冬梅幫她一起去派出所催,案子終於有了眉目。打人那家公司死咬住說打的是賊,派出所說打賊也違法,要去抓人,那幾個人知道事情不妙,也許是公司透的風,就全跑了。後來,在賀冬梅的一再催促下,公司也倒是來了一位工會幹部,給羅天福含含糊糊道了歉,不過首先聲明,認為羅天福不應私自闖入人家的工地,工地門口是有「閒人莫入」警示牌的。還說是工地老丟東西,毛賊屢禁不止。最後說公司經營狀況不好,資金鍊斷了,樓蓋不下去,拖欠工人工資都幾個月了,答應借錢負擔醫療費,但賠償始終不吐口。賀冬梅堅決不同意,賠償金由三萬元,一直談到五千元,對方才勉強答應兌現。賀冬梅又徵求羅天福和甲秀的意見。羅天福說,自己也有責任,不該擅闖施工禁地,他說自己主要是想洗清賊的罪名,對於賠償,他倒沒有過多要求。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羅天福也難得有幾天清閒,就讓淑惠把他帶的那幾本書拿過來,靜靜地看了幾天。《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有好多段他都能背,那還是在當民辦老師的時候,學生們每早早讀課,他安排的就是背「四書」選段,這些選段都是他選的,並且自己用蠟版刻印出來,給學生每人發一份。要求大家小學畢業時基本能夠背下來。開始有人批評說,這樣做,有悖教學大綱,時間長了,他教的孩子,古漢語底子明顯好於其他學校,也就再沒人說了。稍有閒暇,他就喜歡翻翻這些書,他覺得書里把做人的道理都說透了,自己始終也是按這些古訓做的。幾十年過來了,富也好,貧也好,都過得無波折,無大礙,並且受人尊重受人敬的,家風也廣受鄉里鄉鄰稱道,兒女也都好學上進,步步走高,要說有啥過人的地方,那就是多比別人讀了幾本古書。可進城來這半年多,他也明顯感到,有好多老東西,好像是不適用了。當他讀到孔子困於陳國和蔡國之間,七天沒有吃上一頓飯,而志向不改時,他感動了,而過去是沒有這樣感動過的,即使那天在大學聽大師講到這裡,也只是覺得大師有些渲染,真的發自內心的讀書感動,這還是第一次。
又過了幾天,拔了導尿管,羅天福覺得能自由活動了,就鬧著要出院。甲成說:「你剛好藉機全面把身體查一下,再好好調養調養,費用又不要自己掏。」羅天福就躁了,說:「咱還能訛人家的錢?還能當無賴?」最後在算帳時,他甚至把淑惠那天感冒要的一盒感冒藥都擇了出來,他說:「咱不能做那些讓人下眼瞧的事。」這事,連那家公司來結帳的人都有點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