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24-10-09 21:25:52 作者: 陳彥

  元宵節一過,文廟村就沸騰起來了。一批又一批農民工,肩扛背馱著各種行李工具,摩肩接踵地走進文廟村來,尋找棲息之地了。

  西門鎖家院落,幾乎在一個禮拜之內,就住滿了人。多數是新來的。去年沒有討到工錢的那批人,早早就來了。據說去海南過年的老闆也回來了,街道辦的賀冬梅去找過他幾次,他也把困難說了一大堆。並說他的錢,還都是政府部門和事業單位欠下的,都要等到今年預算下來了才能付款。賀冬梅不信,還真去調查了幾個單位,確有其事,不過老闆也在藉機誇大其詞。她硬催著給農民工一人付了一部分,並答應剩下的五月底以前結清。不過老闆也有條件,要求他們必須繼續幹活,否則就難以保證。大家分析,這也是老闆在耍手段,害怕今年招不下工,故意把人吊欠著。

  那兩個春節直接就沒回去的農民工,把老闆倒是堵在家裡了,但由於他們感到自己身單力薄,犯了大忌,一人腰裡別了把殺豬刀,有一個還專門亮出半截嚇唬人呢,人家就端直報了警,除夕夜就被銬到派出所了。老闆硬說有殺人動機,要求逮捕判刑。所長聽了他們的陳述,幹了一年,到頭一分錢拿不上,還戴了手銬,倒是蠻同情的。所長也有鄉下窮親戚,懂得這些人的可憐,拘留了十五天,正月十六就放人了。

  破鑼和旺夫嫂也早早來了,不過這次來,把兒子也領來了。兒子十一歲,正上小學五年級。年前破鑼就走了人情,一來,名倒是報上了,可交了借讀費回來,鄭陽嬌罵人的話簡直難聽得要命。

  羅天福和淑惠是正月十七來的,來時已是晚上七八點了,遇見鄭陽嬌正在發飆,幾乎是對著滿樓的人喊:「誰剛又尿到院子、拉到院子了?是不是今天那幫新來的,哎,你們都出來出來,那些新來的都出來!出來!知道不?」

  

  虎妞也站在鄭陽嬌身邊汪汪亂叫著。

  就有一幫又一幫新來的農民工,從房裡磨磨唧唧走出來,都表示自己沒尿、沒拉。

  鄭陽嬌更火了。

  鄭陽嬌罵道:「那莫非還是老娘我尿的我拉的不成?老娘告訴你們,到大城市生活,可比不得你們農村,哪裡都能尿,哪裡都能拉,城市隨便尿隨便拉,是要罰款的,知道不?到城裡生活,就得遵守城裡的規矩,老娘一撥撥地教,一撥撥地走,剛教會,又走了,剛打掃淨,又來了,老娘煩,你們以為老娘想掙這幾個錢,還不夠聞屎臊尿臭的錢,老娘可給這院子四周安電線著的,把你那玩意兒打壞了,概不負責,知道不……」

  鄭陽嬌一連聲地說了十幾分鐘,才總算把話訓完。見老羅來了,正在氣頭上,也沒咋打招呼,就回房去了。

  虎妞還不時回過頭汪汪幾下,才退回去。

  旺夫嫂見淑惠姐回來了,就去串門子,淑惠問老闆娘剛咋回事,旺夫嫂就說有人又尿到院子裡了。新來的,可能沒找見廁所,或是裡面人多蹲不下,憋不住,就在外面拉了幾堆,鄭陽嬌氣得都快要殺人了。

  羅天福就說,院子廁所也確實有點遠,也太小,人多時根本就不夠用。不過也覺得不講衛生的壞習慣需要批評,需要教育。老闆娘的方法,就是欠妥了些。

  旺夫嫂跟淑惠又拉了些過年的家常。淑惠把從家裡帶來的炸面葉、炸紅苕圓子和芝麻核桃糖,給旺夫嫂包了一些,旺夫嫂就高高興興回去了。

  甲秀順路到學校把東西一放,晚上又過來了,看爹娘還有什麼要收拾。

  娘就讓甲秀把土特產給主東家也拿一些去。甲秀去了,金鎖不在,西門鎖躺在沙發上在看武打片。鄭陽嬌在給虎妞洗澡。甲秀把芝麻核桃糖和紅苕圓子等放在了茶几上。鄭陽嬌又說了幾句今年要把金鎖抓緊些的話,甲秀就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羅天福就把攤子撐出去了。

  看著人來人往,紛紛攘攘,真正停下來買餅、吃餅的並不多。那些老面孔少了,大多都是新來的,並且還在不斷地往進擁。羅天福和淑惠就感嘆著窄窄斜斜一個文廟村的巨大容量,好像再來多少都能塞進去似的,好多地方又到了只有側起身才能勉強擠過去的地步了。

  最紅火的餐館,還是那些麵攤子,八塊錢一碗,或油潑,或放點雞蛋西紅柿臊子,幾瓣大蒜,加點辣子,很多農民工見天就是這樣三頓面。羅天福年前就覺得除了打餅,也可以考慮兼顧賣面。可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攤場有點大,恐怕目前還是只能打餅賣。昨天晚上甲秀又去那家飯店聯繫了,千層餅一天暫時先送五十個,說春節剛過,吃油性大的東西的人不多。今天攤子一支起來,發現買餅的人確實很少,羅天福就有些急了。他覺得這樣死守著不行,恐怕得主動出擊一下。淑惠說才開始,也許過幾天就會好的。但羅天福坐不住,還是拿著幾十個餅出去了。

  羅天福聽說好多賣蒸饃、包子的,都是主動送到一些工地去推銷的。自己年前新發明的介乎千層餅和燒餅之間的油燒餅,既廉價,又適合農民工吃。乾重體力活的人,食品沒一點油性,吃著胃裡撓得慌。燒餅拿油一焙,吃著脆,嚼著香,院子裡的農民工都說好。

  他連續在附近幾個工地走了一下,好像都說餐早訂過了。他又問明天後天行不行?人家不耐煩地說,送餐的都是工頭的親戚,你是工頭他舅就行。原來裡面都有門道,沒親戚根本送不進去。

  他又試著走了幾家,幾乎都是剛踏進大門,就被轟出來了。雖然如此,他還是相信「心誠則靈」這個成語。他還沒有死心,繼續尋找著可能要油燒餅的工地。

  終於,他又看見了一家建築工地,門口掛著「文明工地」的牌子。圍牆圍得老高,整個圍牆都弄成了文化牆,分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都有圖畫,圖畫下面配著文字。他一看,全是傳統歷史經典和名人掌故。有孔子周遊列國頻遭挫折的故事,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故事。有「孟母三遷」的故事,有司馬遷「忍辱著史」的故事,有「囊螢映雪」的故事,有程顥、程頤「少年立志」的故事,有宋濂「借書苦讀」的故事……他是越看越對味,看著看著,就覺得這個工地,可能是一個能接受他羅天福油燒餅的地方。因為他的燒餅,正在為兩個意欲奮起的讀書青年籌措銀錢,添柴加薪。這樣想著,他的膽子就大了起來,他甚至比先前進任何工地都更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也許是門衛沒看見,他就端直走到了工地的最深處。正在他覺得疑惑,怎麼這大的工地,人這麼少時,只聽一聲喊:「抓賊呀!」他就被幾個看場子的,一下圍在了一個鋼筋攤子上。他不相信「抓賊」是在喊抓他,還沒等他弄清是怎麼回事,那幾個人就撲上來,拳打腳踢地把他揍扁在了一堆沙灰上。他直喊打錯了,那幾個人還邊揍邊喊:「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混亂中,他甚至感覺到,有人還拿鋼筋,在他背上悶了一棍。

  後來,他就隱約聽到人說,不敢再打了,小心爛到手裡。然後就感覺被人抬著放到了一輛車上,再然後他就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了。到處是一片漆黑。手一摸,全是稀泥一樣的東西,好像是爛了的瓜果。整個大地發出難以忍受的惡臭味。這種惡臭被風吹著,好像能鑽進人的骨髓。

  他慢慢爬起來,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一個垃圾場。遠處,他看見有人在垃圾堆里刨攬著什麼。從天上泛起的光暈看,他大概辨別清了城市的方向。他掙扎著往起站,站起來又軟了下去,又掙扎了幾下,才勉強站了起來。他想問問那個刨垃圾的人,好像是一個老頭。可當他勉強走近時,老頭又故意向別的方向走開了。他想起了手機。好在手機還在身上。平常都是不開機的,他急忙打開,連著就蹦進來十幾條信息,是甲秀的。急著問他在哪兒?他正說打電話,甲秀的電話就進來了。

  甲秀哭著問他:「爹,爹,你在哪兒?你咋回事?」

  他聽見電話里淑惠哇的一聲哭了。

  羅天福害怕說重了,一家人更著急,就強撐著說:「沒事,爹走迷路了。」

  甲秀:「你在哪裡?你說個地名我和甲成馬上來接你。」

  羅天福不知怎麼說好,只好說:「沒事,現在看不清地方,等天亮了,我就回來了。」

  甲秀急問:「你不在城裡嗎?城裡到處都亮堂堂的呀。」

  羅天福只好說:「是在城外,一個工地里,沒事,天亮,天亮爹就回來了,讓你娘別操心。」

  電話里傳來了羅甲成的聲音:「爹,你到底在哪裡嘛?把人能急死。我們差點都報警了。」

  羅天福故意說得輕鬆地:「沒事,娃,爹趕天亮一定會回來的。」

  羅甲成說:「你說不清地方嗎?試著找一找,看有單位、站牌什麼的?」

  羅天福說:「好,我試著找找。你們都別操心。我找找。」

  羅天福就把電話掛了。

  羅天福慢慢向垃圾場外面走去。偌大一個垃圾場,松泡泡、軟綿綿的,有時一走垮一堆,走了好半天,才勉強走出來。

  在垃圾場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前走,一旦到了路上,站起來走了幾步,就發現兩腿已被打腫,小便處也被踢得尿不下來,背上更是火燒火燎的痛。他一瘸一瘸地往前走著,看著天上有光明的方向,他堅信那就是城市,那就是西京。

  三天前,他還是鄉村最受尊重的羅老師、羅支書,三天後,就成了西京城的賊,這讓他精神上咋都轉換不過來。進城打工,他知道是苦差事,他也沒少聽別人的辛酸故事,他是有充分精神準備的,但沒想到會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成這樣,這讓他覺得,無論對家人,對外人,面子上都有些無法交代。他在想,他是怎麼被人當成賊的?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甲秀的電話又來了:「爹,找到路標沒?」

  羅天福說:「還沒有。娃,你們都別操心,爹沒事的。」

  羅天福就這樣一直往亮處走著,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一個遠郊公共車的牌子。牌子旁,只有一個十分昏黃的路燈。他扶著路燈杆看了看,發車時間是早五點半,末班車是晚十一點,他看看表,才四點多,離頭班車還有一個多鐘頭。他想給甲秀打電話,又想,打了反倒惹孩子們著急,要再弄個計程車來,更是要白花許多冤枉錢,不如死等著頭班車來算了。他慢慢溜到地上,見四周沒人,就乾脆臥到水泥地板上,一點點查看起傷勢來。腿上順著褲管,有流下來的血跡。他又使勁兒捏了捏腿骨,感覺倒是沒有傷著骨頭似的。血是小便時流出來的,他突然擔心會不會有內傷。反正當時有人狠命踢過他的下腹和肚子。背上有棍一樣的隆起物,他知道那是鋼筋抽的。他看見那幾個人,也像是農民工的模樣,怎麼下手就那麼狠。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就躺在水泥地上睡著了。第一班車來的時候,他掙紮起來,扶著車門勉強爬上去,就被糊裡糊塗地拉回了城市。

  在車上,有好心人見他傷成這樣,就細細告訴他,從哪兒下車,倒哪趟車能去文廟村。甲秀電話又來了,他就讓甲秀到文廟村口公交車站那兒等。

  倒了三次車,當他從文廟村口下車時,甲秀、甲成、淑惠都早在那兒等著了。見他成了這樣,三人的眼淚都唰地下來了。羅天福讓別聲張,就跟一家人一道,到了附近一家醫院。羅天福把經過說了一下,甲成就氣呼呼地要去算帳。

  羅天福擺擺手說:「這樣去不是人家的對手,萬萬使不得。」

  甲秀說:「這個權得維,但得講方法。」

  辦好住院手續後,羅甲秀就到當地派出所報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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