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10-09 21:25:48
作者: 陳彥
一個年過得西門鎖渾身睏乏。那攤麻將從除夕之夜打起,幾乎就沒散過攤。日夜全部顛倒了,遲早都是昏昏沉沉的。手也臭,揭上手的炸彈,幾回都讓別人槓走了,鄭陽嬌罵他說,手是摸了尼姑的×了。後幾天他也就沒興趣打了,也懶得看,就歪在電視機前,把一百多個頻道,一按幾個來回。實在沒啥看了,就讓金鎖去租了十幾個武打片,還有《金剛葫蘆娃》之類的動畫片,父子倆津津有味地看了幾天。他覺得這也是個好辦法,起碼還能把金鎖困在屋裡,免得出去亂跑惹事。除夕之夜一家人是去鄭陽嬌家吃的餃子,回來幾天也沒開過灶,一直在附近一個餐館訂餐,電話一打,要啥很快就能送來,但時間長了,吃啥都是一個味兒。這天,鄭陽嬌又叫來一桌菜,有姜蔥焗蝦仁、鐵板牛仔骨、剁椒深海魚、蒜香羔羊排之類的,往桌上一擺,金鎖就喊叫說,我一看就想吐。把整塊的肉拿給虎妞吃,連虎妞也只是聞聞就扭頭離開了。
正月十五過了,打牌的人慢慢少了,鄭陽嬌就說起了買車的事。他們家前幾年也有一輛本田,西門鎖老開著出去「招蜂引蝶」,鄭陽嬌一氣之下就給賣了。現在看來,也確實不方便,計程車越來越難擋,鄭陽嬌每回一趟娘家,都要折騰好半天打不上車。再說金鎖上學也比過去遠了,不接送,出門就尋不見人了。文廟村幾乎家家都有車了,並且有些家庭都是好幾輛了。自己沒有,鄭陽嬌也覺得說不過去。去年春天,鄭陽嬌專門去學過開車,駕照也拿上了。正準備買車的時候,就遇上了西門鎖陰溝翻船的事,兩人一鬧騰,這事就擱下了。經過半年多的修復,鄭陽嬌也基本認了卯了,當然,遲早也少不了要指東說西、指桑罵槐、指狗罵豬一番,反正見不得人提哪家女人不正經的話,只要提起,哪怕是電視裡的人物和情節,她也會把人家「賤人」「騷貨」「野雞」地亂罵一通。每每至此,西門鎖都跟犯了大錯的孩子一樣,滿臉通紅恨不得把嘴臉往褲襠一夾,等著話題快點轉開。不過最近鄭陽嬌也有些收斂,她發現,西門鎖在她跟前變得越來越深沉了,有時一天都沒有一句話,好像生怕哪句話撞上了她的「騷貨」「野雞」話題,自討沒趣,自取其辱。同時,她也發現,他好像是越來越不認她的卯了,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信號,俗話說,人最怕仰臉的婆娘低頭的漢,男人一旦變得低頭不語,深不可測,啥招不接,也就不好駕馭了。她也在調整自己,包括買輛車,也是想沒事了拉他們父子出去兜兜風什麼的,反正總不能一年四季都圈在屋裡收房租、打麻將,日子是得調節調節了。
她說買車,西門鎖也沒說不買,也沒說買。等她問得急了,就說買麼。這樣,一家人就在正月十六去了一趟車市。沒想到車市人擁擠得比文廟村平常上下班時的人還多,尤其是品牌車,人就擠不到跟前去。鄭陽嬌一直想買輛原裝進口寶馬,好不容易擠進去,一問,提貨得半年以後。到底交不交定金?她以商量的口氣問西門鎖,西門鎖裝作沒聽見,就沒接她的茬。她就自己決定,從卡里給人家划走了十五萬元。
從車市出來,鄭陽嬌說一家人到海鮮城吃頓海鮮,金鎖卻鬧著要吃日本料理。日本料理那兒也是人滿為患,他們足足排了一個小時的隊才吃上。
吃了飯,一家人回到文廟村村口時,西門鎖說自己還想轉一會兒,讓他們娘倆先回去。鄭陽嬌立馬就起了疑心,說她也想再轉一會兒,要麼一路。西門鎖臉一變,很是沒好氣地說:「什麼意思?你是把我當犯人看了是不?」
鄭陽嬌急忙說:「好好好,你轉你轉,金鎖,陪你爸轉去。」
說著鄭陽嬌就走了。
金鎖今天跟家人在一起,也憋了一天了,正愁沒機會自由一會兒呢,就跟爸說:「都自由,都自由好不好?我回去保證不說。」
西門鎖:「去去去。」
金鎖都跑遠了,又折回頭說:「我媽一會兒肯定要打電話,我就說你跟我在一起打遊戲,你可別自己露餡了。」
金鎖消失在人流中了。
西門鎖胡亂往前走了一會兒,就突然決定,再去看看趙玉茹她們母女回來沒。
好不容易打上一輛車,跑了半個多小時,他甚至有種預感,覺得還是無緣見面的,誰知老門衛告訴他:「趙老師今天一早回來了,這會兒可能就在家。」
他感到一陣慌亂,那麼想見,但真的能見時,腦子裡還是一個見與不見的問題。離婚後,他已經幾次來見趙玉茹了,趙都很冷淡,完全跟陌路人一樣。他怕再吃閉門羹,在院子裡很是徘徊了一陣。趙玉茹家燈是亮著的,他甚至還看見了女兒走動的身影,但他沒有勇氣走上五樓,去敲那間房門。有時覺得要見她們母女的願望是那麼迫切,信心是那麼堅定,理由是那麼充分,可當真的要見時,又覺得一步都邁不出去了。總之,他覺得自己虧欠她們母女的太多太多,有時簡直就覺得自己不夠一個男人,更別說父親。他摸了摸一直藏在內衣口袋的那張有十萬塊錢的卡。
他到底還是走上去了,當堅定了今晚必須見時,幾乎是快步衝上去的。他敲響了趙玉茹的門。
裡面答話的是女兒映雪:「誰呀?」
西門鎖又變得有些怯火地:「我。」
映雪:「你是誰呀?」
我是誰?西門鎖不知如何回答。
西門鎖說:「門開了就知道了。」
裡面沒有了聲音。
好在這是老房子,門上沒有窺視孔。西門鎖心跳得嗵嗵嗵的,靜靜等待著裡面的回應。
裡面換成趙玉茹的聲音了:「你誰呀?」
西門鎖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了:「西門鎖。」
裡面又沒有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趙玉茹在裡面說:「你來幹啥?走吧。」
「讓我進來說句話吧!」
「說吧,能聽見。」
「讓我進來說吧!」
「對不起,不方便。」
「玉茹,我來看看女兒總是合情合理的吧。」
「那也得她同意。」
西門鎖幾乎是央求地:「映雪,你就開開門,讓我看看你吧,大過年的,我也跑了好幾趟了。」
只聽裡面有關另一道門的聲音。
趙玉茹說:「她進房去了,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西門鎖就再不知說什麼好了。但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就這樣離開這裡,今天咋都得見她們母女一面,他的想法很堅定。他也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這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靜靜地等待著機會。
過了大概有半個多小時,女兒映雪把門開了一道縫,正向外窺視呢,他就強行擠進去了。
趙玉茹有些生氣地:「看你有意思沒意思。」
西門鎖啥話也不說,把房子打量了打量,就自己坐下了。
映雪又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趙玉茹忙著在縫一堆布娃娃,要開學了,可能是給孩子們準備的。
房間很小,是那種特別老式的舊房子,兩室一廳,說是一廳,大概就夠放台彩電,再能放兩隻沙發,一張供三四個人吃飯的圓桌。圓桌平常是收起來靠牆放著的。彩電還是老式鼓肚子的那種。房裡十分簡潔樸素,但樣樣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主人似乎特別好用純白色,不僅門帘、窗簾、桌布、沙發扶手、靠背方巾、電視機罩是用白布做的,就連水瓶、口杯墊也是白色的。西門鎖坐在沙發上,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感覺,不僅覺得不請自來不自在,這種潔白無瑕,也使自己十分的不自在。
西門鎖沒話找話地說:「房有多大面積?」
趙玉茹冷冷地:「沒算過。」
西門鎖:「我看能有三四十平方。」
趙玉茹沒有接話,還是在縫她的布娃娃。
西門鎖說:「也不倒口水喝。」
趙玉茹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趙玉茹說:「對不起,沒茶,我們都只喝白開水。」
西門鎖忙說:「行行,能行。」
又沒話了。
西門鎖說:「映雪今年就要高考了。」
趙玉茹還是沒有答話。
西門鎖試探著問:「我能給你們母女買套大點的房嗎?」
趙玉茹:「不用,這房足夠住了。」
西門鎖說:「玉茹,雖說我們離了婚,可映雪畢竟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有事,也總得讓我搭把手吧。」
趙玉茹說:「那你問她自己需要不,她需要我不擋。」
西門鎖就起身去敲映雪的門,映雪到底沒有開。
西門鎖說:「你也給孩子說說吧,她還不是聽你的。」
趙玉茹說:「孩子十八歲了,她有腦子,我現在從來不替她拿任何主意。」
過了一會兒,西門鎖又說:「聽說映雪學習很好。」
趙玉茹:「是的吧。」
「你辛苦了,拉扯她真不容易。孩子上學是很淘氣費力的一件事。」
「我可從來沒費過啥力,我天天只是讓她多玩會兒,這是我說的最多的話。」
西門鎖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多想在這裡多坐會兒,甚至永遠坐下去,但趙玉茹始終是那種冷冰冰的神情。在他記憶中,她始終就是一個很內向的女人,溫柔體貼,連一句過頭的話都沒對他說過。即使在他和鄭陽嬌的事出了以後,她只是用哭聲告別一切,也沒有對他有過什麼超常的舉動。平常話雖不多,但一切都考慮得十分詳盡周到。那時他有些像現在的金鎖一樣,整天在外面瞎逛盪,她從幼兒園回來,把一切都收拾得不用他操任何心。那時父母也都健在,他們對玉茹也十分滿意。他後來甚至想,自己就是讓趙玉茹這個好女人縱容嬌慣壞的。
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得竟然那麼快,轉眼離婚都十六七年了。曾經那麼珠圓玉潤的趙玉茹,眼袋也垂吊下來了,魚尾紋已布滿了眼角,他甚至看見了她雙鬢閃動的白髮。他心中掠過了一陣辛酸。
他終於鼓起勇氣,掏出了那張準備了好久的銀行卡。
他說:「玉茹,孩子要高考了,給她買點營養品吧。」
趙玉茹立馬把臉變了:「這是什麼意思?這算怎麼回事?孩子根本就不認你,你留下這什麼意思?」
西門鎖急忙說:「就買點營養品的錢。」
趙玉茹說:「孩子粗茶淡飯的,營養已經足夠了,快拿走吧!」
西門鎖還要往茶几上放,趙玉茹鄭重地說:「西門鎖,你就給孩子留點做人的尊嚴吧!」
西門鎖放卡的手,一下停在了空中。
趙玉茹再次下逐客令:「你走吧,孩子在學習呢,她需要安靜。」
西門鎖不知是怎麼走出門的,當他還沒摸清方向時,身後嘭的一聲,那扇門就既堅決果斷又冰冷無情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