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2024-10-09 21:25:39 作者: 陳彥

  羅甲成那天晚上從酒店出來,茫然在雪地里走了很長時間,他不想再見任何人,他尤其恨姐姐甲秀,他覺得甲秀把自己的人丟完了,幾乎沒辦法再在這個學校讀書了。他趕在朱豆豆、沈寧寧和孟續子回來之前,回到宿舍,取了東西,給輔導員寫了張請假條,說大雪封山,需提前離校,就直接去車站了。

  車站雖然冷,但擠滿了候車人。他在一個角落站著,希望弄到一張票,但票販子手中的票,幾乎都要高出票價的一半。他在等待著,聽旁邊人議論說,有些車要開時,票販子怕把多餘票爛在手上,也會把價降下來的。他就等著,反正到明早還有的是時間。終於,他在候車室找到了一個長條椅的縫隙,勉強能塞進去半邊屁股,就把另半邊屁股閃在空中了進去。著著,有人撐不住,就放棄了座位,羅甲成才算正式坐進去。數百人擁著的車站,誰也不認識誰,空氣雖然差點,但這種平等感,讓羅甲成很是自在。也不知啥時,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突然,他的肩膀被誰狠狠拍了一下,醒來一看,是初中時的同桌蔫驢,大名叫郭存糧。他家一共弟兄三個,名字都起得很怪,他大哥叫郭存金,外號黑驢,二哥叫郭存銀,外號叫叫驢,他被大家叫了個蔫驢。蔫驢一直念不進書,初中念完,就跟黑驢、叫驢一起出去挖煤了。羅甲成上高中時,蔫驢的大哥郭存金就在一次煤礦事故中,把命搭上了。礦主逃了,最後是政府把人找回來,勒令給郭家賠了二十萬。叫驢從此說啥也不再去煤礦了,就在塔雲山折騰起養殖來,一時養荷蘭鼠,一時養果子狸,用他的話說,賺的沒有賠的多。蔫驢也遠離了煤礦一段時間,但又沒有來錢路,轉來轉去,還是覺得挖煤合算,挖得好,一月能淨落三千多塊,最後還是又回到私人煤礦挖煤去了。今天也是回塔雲山過年呢,沒想到,竟然遇上了老同學羅甲成。

  蔫驢又是高興又是羨慕地拉著羅甲成的雙手說:「你可給咱同學撐面子了,把人活大了,你這才叫活人呢。我們一班,甚至塔雲山幾條溝里的人,就算你和你姐把人活成了。」

  羅甲成也不知說什麼好,就被蔫驢拉到候車室旁的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雞爪子,還要了兩個鹵豬腳,又買了一瓶十幾塊錢的白酒,兩人就喝了起來。蔫驢過去可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話,在班上即使被人踹一腳,吭都不吭一聲。欺負得狠了,也是他哥黑驢或叫驢來把人教訓一番,自己從來都沒反抗過。今晚話特別多,說他把甲成佩服得五體投地,最後酒喝多了,甚至要跟甲成提前「攀貴」,說自己將來有了兒子,必須認甲成做乾爹,還說自己這一生可能就這樣蔫幹了,娃大了,羅甲成發達了,可不能不認這個窮同學。

  羅甲成在西京城一個破舊不堪的長途客車站旁,找到了一種叫尊嚴的東西,雖然這種尊嚴與他半年前來西京追夢時所期盼的那種尊嚴有很大的距離,但畢竟還是看到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存活的價值。蔫驢勸,他也就喝,兩人你來我往的,就都喝高了。直到爛醉如泥,又相互攙扶著,在街道上東倒西歪地胡轉了一通。等酒醒時,天也亮了。兩人從候車室的後牆根爬起來時,渾身都凍硬了,相互揉了揉、搓了搓才站起來。一看,行李沒了,想起是不是在酒館裡,去找,結果老闆說絕對拿走了,說他倆當時喝醉了,落下行李,老闆還專門把他們叫回來,把行李挎在他們脖子上和肩上拿走的。羅甲成也隱隱糊糊記起有這事,也就不好再怨誰。好在甲成包里只有幾件普通生活用品,還有那件用不上的新襖子。蔫驢雖說有些東西,但人老出門,也就混得精了,錢在內褲里藏著,他把襠那一塊拍得響地說:「正經東西都在呢,要不在,那就連蛋都被人一起挖走了,呵呵。」蔫驢跑到廁所掏了些出來,又在候車室旁的小超市里,給爹娘和親戚買了幾樣禮品。然後又給甲成和自己買了兩張高價票,兩人就一路說著諞著回了塔雲山。

  塔雲山的山水雖然也被大雪覆蓋著,但當羅甲成走進村子時,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為他眉開眼笑了。先是幾條熟悉的狗,幾乎是忽地一下,就撲到了他的身上,他家的大黃,端直把舌頭伸出來,一下又一下地舔著他的臉。他們一家走後,大黃是奶奶照看著的,半年光景 ,大黃是明顯瘦了一圈。很快,村里人知道甲成回來了,就都出門來打招呼。那些有孩子的人家,就直喚著娃們的名字,要他們麻利出來見甲成哥,說是塔雲山的榜樣回來了,有的乾脆把他叫文曲星。娃們就跟見啥大人物似的,一圈一圈圍住了甲成。甲成走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嗷嗷地吆喝著,跟著走一趟,好像就沾了靈氣並光榮了許多似的。蔫驢有點酸不嘰嘰地說:「你狗日的簡直活得跟天神下凡差不多了。」蔫驢是跟著甲成一塊兒進村的,人們只是順便問聲回來了,就再沒人搭理。他雖然跟著甲成,卻被娃們的包圍圈,一點點擠到外面去了。甲成這陣兒覺得特別後悔,回來應該給兜里裝點糖果什麼的,面對這樣一片熱情,自己是少了點思想準備。

  奶奶沒想到孫子會突然站到她身邊,想著他們一家人是該回來了,但沒想到會這麼快。甲成擁抱了一下奶奶,奶奶就用兩隻手一個勁兒搓著他凍紅的臉蛋和耳朵,那動作還像小時候那樣柔和,他覺得在奶奶面前,他始終就沒長大過。奶奶問他爹娘和他姐咋沒回來?羅甲成支吾著說,這幾天就回來了。奶奶立馬給打了八個荷包雞蛋,讓甲成美滋滋地吃了一頓。在甲成記憶中,他是從一個荷包蛋吃起的,那時才上小學一年級,考了一百分,奶奶的獎賞就是一個蔥花荷包蛋。後來隨著年齡增長,荷包蛋也在增加。直加到八個,多了實在吃不動了,才固定下來。羅甲成覺得,即使是朱豆豆他爸弄的佛跳牆和冬蟲夏草湯,也遠沒有奶奶的蔥花荷包蛋美味可口。接下來的日子,是東家請了西家請,光親戚都吃不過來。家家都已不把他當孩子看,而是當希望,當榮耀,當楷模,甚至當英雄看,羅甲成受傷的心靈,似乎很快得到了修復。他在故鄉找回了自己。

  

  羅天福和淑惠、甲秀過幾天也回來了,村里又是一陣騷動。家家都出來打招呼,甚至連七八十歲的老人,也讓孩子們攙著、扶著,要出來見天福一面,跟天福拉拉手。羅天福和淑惠也考慮得十分周到,幾乎是家家有禮,人人有份,就連跟上來的孩子,也都有糖果、氣球、冰糖葫蘆啥的。無論是羅老師,還是羅支書,還是天福,還是老羅,都讓這個村子,平添了一份喜悅、溫馨和親情。

  羅天福未進門,就帶著淑惠、甲秀先到上房見母親了。

  羅天福也突然有了點孩子似的靦腆:「娘,我回來了。」

  淑惠和甲秀也緊接著給婆婆、奶奶打了招呼。甲秀孩子似的偎到了奶奶懷裡。

  羅天福問候著:「娘,身體還好吧?」

  老人高興地說:「好著哩,好著哩。你老姐,你弟,你弟媳,還有孫子們,都孝順得很,我身體也硬朗著哩,一頓還吃一老碗,呵呵呵。」

  老人朗然的笑聲,感染著一家人,羅天福鼻子有點酸酸的。

  羅天福在半年前準備出門打餅時,其實心裡最放不下的就是老娘。老娘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父親去世早,老娘說是單另過著,但他在家時,基本都是他和淑惠招呼著的。老娘是個特別明事理的人,知道天福家有兩個孩子上大學,日子特別緊巴,聽說天福有出門打工掙錢的想法,就一直勸著讓他們走。羅天福開始咋都下不了決心,後來老姐和弟弟也都說讓他放心走,娘有他們招呼,羅天福又做了詳細安排,才動身走的。出去半年,羅天福給娘打過幾回電話,娘每次都是樂呵呵的,一切都很好的樣子,讓他安心在外掙錢,總說抓娃要緊,他也就一直沒回來。其實他心裡知道,老娘沒有這個兒子在身邊,是要掉多少福分哪!日子是一點一滴的日子,幸福也都在那一點一滴裡面,老娘在一點一滴里失去了大兒子的關愛,那種幸福,又是怎樣一種不完整的幸福呀!

  晚上,他和淑惠招呼給娘洗了腳,他又給娘剪了手指甲、腳指甲,讓娘試了新買的衣裳,然後,就偎在娘的腳頭,聽娘拉家常。娘從她的那片菜地說起,下半年先是收了上百斤辣子,吃了有十幾斤,給大姐和天壽弟他們吃了一些,其餘的都曬成干辣角子了,都給天福他們留著哩。還說春上天福幫忙栽的那些茄子、西紅柿、四季豆,收成都不錯,吃不完的,還做了西紅柿醬,等著他們回來品嘗呢。娘還養了一頭豬,臘月初八就殺了,給大姐和天壽他們一家一個前腿帶蹄髈,都是二十多斤。兩個後腿留著等他們回來過年吃。娘還養了一群雞,說下半年下了有一百多斤雞蛋,她沒捨得吃,都賣了,現在土雞蛋貴得很,她說她也給兩個娃攢了幾百塊學費……羅天福聽著聽著,就偷偷地抹開了眼淚。娘和他一直拉話拉到早上雞叫,娘又起身給熱炕洞裡簇了一爐火,母子倆才躺下睡了。

  早上,不知哪家嗵嗵嗵放了幾聲火藥銃子,驚醒了羅天福。羅天福一看,娘早起身在灶上忙著煮肉了。

  羅甲成昨夜一直在同學家聊天、打牌、找感覺。早上回來時,爹和娘也沒問他提前離開學校的事,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一樣。羅天福也是看著再有三天就是年三十了,不想再提不愉快的事,只是讓甲成這幾天多給奶奶和大姑、天壽叔家幫幫忙,別盡貪玩了,也就再沒提說其他事。

  整個塔雲山的人幾乎都回來了,村子立馬有了生機。加之孩子們早早就忍不住開始放鞭炮了,年節的氣氛就更加濃烈了起來。村里人都問,羅老師今年還給大家寫對聯嗎?過去年年都是羅天福寫的,從沒人買印的對聯,大家都說,印的對聯沒有羅老師的字寫得活泛、好看。羅天福便在中午時分,把攤子擺出去了。有人問,羅老師今年寫對聯還不收錢嗎?現在外村寫對聯都收錢呢。羅天福說:「我這字,誰能看上,還給搭根煙哩。」羅天福果然給寫字的八仙桌上是放著幾盒煙的。一村人就跟他過去當村支書時一樣,有事沒事,都湊到他跟前來了。

  很快,大紅對聯就擺滿了院裡院外、房前屋後,塔雲山紅紅火火的大年好像就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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