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9 21:25:34
作者: 陳彥
一場連續幾天的大雪,把年關陡然拉近了。文廟村的幾萬農民工,幾乎是在幾天中,就走掉了一多半。剩下的,都是等著討工錢的。一群又一群農民工,都聚集在院子的各個角落,商量著討薪的對策。西門家院子裡的幾百口人,也還剩下四十幾個,羅天福聽見他們一直在商量怎麼能堵住老闆,經過反覆偵查,發現老闆好像一直躲在一個洗浴城。那個洗浴城非常豪華,進去一次一人得一百六。他們咬咬牙,準備集體認了,然後湊了六百多塊,派四個精壯勞力,以洗澡的名義打進去,然後把老闆弄住,其他人在門口接應。接應人提前不能露面,等裡面發出信號後,再靠近洗浴城,以免過早暴露,打草驚蛇。有人問拿不拿刀,經過反覆商議,認為還是不拿的好,不拿刀不輸理,拿了刀就說不清了。必須文明討薪。方案商量了又商量,然後在晚上,集體行動去了。羅天福見他們走時,有一種慷慨悲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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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是一日比一日清淡,飯店那邊也把一日一百五十個千層餅,減到五十個了,說都在忙年,吃的人明顯少多了。羅天福跟淑惠商量著,就這兩天也準備收拾攤子,回去過年了。本來說一家人一道走,可甲秀突然來說,甲成提前回去了。羅天福也不知這個犟牛瘟是咋回事,說走那天還下著大雪呢,就連夜離開了學校。
這幾天羅天福心裡一直打著來回,開年到底還來不來?他跟淑惠用幾個晚上把細帳算了一下,來西京城五個多月,吃、喝、房租、水電都刨過,能淨賺九千多塊錢。明年上半學期兩個娃的生活費用大體有了著落。羅天福覺得還是來划算。可甲秀覺得爹娘太辛苦,還是不想讓他們再來了。商量不到一塊兒,羅天福就決定,先辦年貨,算走算看吧。
說是辦年貨,其實就是合計著回去咋給鄰里鄉黨親戚們買禮品的事。不管咋說,是到西京城做事來了,加之兩個娃上大學,人家也都沒少破費。三合計四合計的,就得一兩千塊花,淑惠有些心疼,到底花不花?想來想去,羅天福覺得還是得花,再緊巴也不能連個人情世故都不要了。兩人在附近百貨店和各種小攤攤,整整轉了兩天,貨比三家,最後基本都辦齊了。大包包小蛋蛋地提回來一分,就剩六家啥都沒準備了,兩人一夜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咋想都覺得不合適,雖然那六家平常走動少了些,可人家對他這一家人,也從來都沒有過二心,只有一家為地畔子鬧過點小矛盾,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人家也認錯了,羅天福就尤其強調,得給人家備一份。第二天,他倆就又去弄了六份禮,回來掂著看著,才算是稱了心。
這時,文廟村民工討薪的事,也突然鬧得升級了。
那天西門家院子一群討薪的,下了那麼大功夫,白花了六百多塊,四個人進去,剛跟正按摩的老闆照了一面,老闆就被洗浴城的保安保護走了,雖然大門口有人堵著,卻不知洗浴城有暗道,老闆竟然從暗道溜進地下室跑了。他們本想找保安的事,但看那陣勢,恐怕不是人家的對手,就自認倒霉地出來了。本來就沒錢,還貼了本,一群人就有些躁動不安了。玩命地幹了一年,天天哄著說今年還有獎金,臨了正常談好的工錢都拿不上。說是金融危機,你危機了我並沒有少流一滴汗哪!再說,你有錢在洗浴城賭博、按摩、泡小姐,就沒錢給下苦人開血汗錢?!大家越說越想越來氣,有人一腳踢到一輛停在路邊的寶馬上了,寶馬的自動報警器就哇哇哇地亂叫喚起來。老闆也開的是原裝進口寶馬,所以有人這陣兒一見這車就來氣。
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回到院子,又遇上鄭陽嬌催房費、水電費,一群人更是心焦火燎地不知如何是好。承頭的就跟鄭陽嬌講情況,鄭陽嬌咋都不聽,說他們騙她,一個月一個月地往後推,這下推到年根兒下了,還不兌現還想咋?鄭陽嬌放了狠話說:「不交錢誰也別想回去過年。」羅天福看見,一群二三十歲的郎當小伙子,被工錢、房錢困得霜打了似的,順牆根畏畏縮縮蹲了一長溜。羅天福想著,幸好自己還沒被人拖欠錢。飯店是一星期結一次帳,甲秀都搞得利利朗朗的。平常也有賒了餅,再不提起的,那多半也是忘了,他從不覺得那是故意賴帳。這些小伙子出門打拼一年,一分錢拿不回去,內心的撓攪他是清楚的。因為他知道那些家庭還有多少人在巴望著出門人帶回的希望。他覺得自己也沒有別的能耐幫他們,就和淑惠熬了一鍋稀飯,烙了一鍋燒餅,也算是讓大家暖和暖和身子。
這事當天晚上就有了轉機,據說是東方雨老人給上邊打了電話,晚上八點多,賀冬梅就帶著社區的人來了,一家一家了解情況。第二天,區上、市上,都有人來,還有很多媒體。整個文廟村的欠薪情況都上了報紙、電視。電視台甚至有記者跟著討薪人,直接曝光了幾個欠薪老闆的不良形象。政府還就此專門發了通告,硬性規定了幾條拖欠農民工工資的處罰條例。有些老闆立馬想法解決了問題,有些仍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西門家那一群民工,就始終沒有等回老闆的信息。據說一家人跑到三亞過年去了。最後是賀冬梅代表政府,一再表態,說年後一定幫大家討回來,並臨時給大家一人救助了一千元路費,讓大家先回去過年。鄭陽嬌為房費的事喊叫得不行,非要讓大家從那一千塊錢里拿些出來交房租,不然不讓走。賀冬梅又勸了勸,說他們都會回來拿工錢的,拿了工錢,一定補上房租就是了,這事她可以擔保。最後是西門鎖出來說話了,鄭陽嬌才讓那群無奈的人悻悻然走了。
人都快走完了,羅天福還沒拿定主意,開年到底還來不來?要不來,就得徹底打包,要再來,回去就簡單了。甲秀也放假了,她還是主張讓爹娘開年不要再來了。僅半年光景,她已經覺得爹娘要這樣長期耗下去,身體是吃不消的。淑惠也擔心羅天福的身體,其實羅天福最擔心並猶豫的,還是淑惠的身體。甲秀兩頭扯拉著,恐怕也耽誤學習。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破鑼和旺夫嫂又回來了。一進臘月,他倆就去外地販米販菜了。從湖北把大米拉回來,又從農科城楊凌把蔬菜、乾鮮果運出去,來回幾倒騰,渾渾地賺了一個整數。旺夫嫂說,看羅大哥和淑惠姐人好,實誠,明年一定把他們也帶上。當淑惠說,明年來不來還沒拿定主意時,旺夫嫂幾乎是把羅天福一頓臭訓:「這還用掂量?你們真格是讓山裡的洋芋糊湯把眼睛給糊實了,還不趕緊出來掙錢,還圈在那深山老林準備成仙哪?在城裡就是撿垃圾都比鄉下划算,你還打這來回,真是榆木腦袋,瓜實了。」
羅天福被旺夫嫂數落一頓,來回摸了摸自己的頭,倒是覺得蠻舒心的。這番話讓他瞬間下了決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羅天福把大腿一拍,這事也就定了。耗在塔雲山,一年也掙不下九千塊。何況,他們的生意基本固定了下來,並且有越來越好的趨勢。再說,那麼大張旗鼓地進城來了,半年就灰溜溜地回去,也不是他羅天福的脾性。甲秀看爹堅定了,也就沒再堅持,在她看來,爹娘愉快高興,比什麼都重要。
淑惠問換地方不,羅天福覺得還是不換的好。也許是住慣了,覺得一切都很順手。尤其是老顧客都在這一片,放棄了,再經營起來不太容易。至於鄭陽嬌這個人,院子幾百號人幾乎都不咋喜歡,但他卻並不特別反感。人麼,誰沒個脾性毛病,咱不惹她,蜂還能自己跑到家裡來蜇人?
事情定下了,羅天福就準備把明年上半年的租金,提前給鄭陽嬌交了。他聽鄭陽嬌喊叫幾回了,說開年租金要漲,年前交,還可以商量。羅天福想,年前交年後交,總是一交,交了錢,打餅的家具放在這兒也就氣強了。羅天福就讓甲秀去交錢。甲秀交錢時,鄭陽嬌沒少說熱情體己的話,好像給了甲秀好大面子似的。
鄭陽嬌說:「看在你的分上,就收個原價吧,別人可是絕對弄不成的噢。哎,明年給咱金鎖再好好努一把力,要求不高,不落倒數前三名就成。」
鄭陽嬌說是給甲秀優惠了,其實甲秀知道,年前交費的,都是這個價。鄭陽嬌還一再叮嚀,讓不要給任何人講,講了她不好做人。其實滿院子人,除了不再會有人給她鄭陽嬌講外,其餘的,相互早都通過氣了。
一切都辦妥帖了,一家人就準備回塔雲山了。回塔雲山的這天早晨,西京城在化雪,滿城人都在剷除積雪,清掃垃圾。他們乘坐的長途客車裡面人滿為患,外面髒亂不堪,連人帶車,一路晃晃悠悠離開了西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