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9 21:25:30 作者: 陳彥

  快放寒假時,西京城下了一場大雪,積存有半尺厚,據老西京說,這麼大的雪,幾十年都沒見過了。

  離春節也只有二十幾天了,學校期末考試也基本進行完了,學生們就漸漸輕鬆活躍起來。訂火車票、訂機票、訂長途客車票的,啥時出發,在哪裡過年,幾乎見面都問的是這事。

  羅甲成還是依然故我地進教室,進圖書館,好像這一切都對他沒啥影響。回家不回家,是爹說了算,車票啥的有姐姐張羅,自己跟著走就是了。期末考試他又獲了個大滿貫,門門全優,有人甚至諷刺說:這傻B是要逼咱們跳樓了。

  泡圖書館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許多特別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連童薇薇這幾天也不來了,他覺得有點奇怪。薇薇父母都在學校,過春節也不存在大遷徙的問題,怎麼會不來呢?他特別在意薇薇的細小舉動,哪怕是一點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變化,都讓他要想幾十個為什麼。他沒有任何勇氣去主動向童薇薇發起什麼進攻,他能做的,就是適應薇薇的一切需要,儘量做得讓薇薇對自己能持續產生好感就行了。再往下的事,他也就不敢想得太多太深了。在骨子的最深處,他甚至還有那麼點信心,但他知道,這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充分證明,羅甲成是不比任何一個所謂的「高富帥」遜色的。反正班上已經有幾對初戀的苗子,孟續子把他們稱為「第一批探險家」。那些「高富帥」「白富美」們,似乎都在被糾纏著,朱豆豆、沈寧寧甚至已在「多重嚙合的困境中遊走」(孟續子語),但童薇薇似乎有「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狎焉」的莊嚴肅穆,以致至今還不曾有「探險家」敢貿然闖入。他知道,之所以還沒人說他和童薇薇怎麼樣,那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雖然還沒人公開把他打入「矮窮矬」的行列,但把他和童薇薇直接從感情角度聯繫起來,似乎還沒有這種可能。他也曾懷疑過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們對他在這方面的嫉妒,但時間長了,他也發現,這不能不說是自己的某種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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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薇薇最近到底在幹什麼呢?再不來圖書館了?他仔細回憶了自己最近的所有言行,好像沒有什麼冒犯她的地方呀。他覺得他在童薇薇的問題上,越來越提心弔膽了。正在他感到鬱悶的時候,童薇薇又來了。

  童薇薇穿了一件大紅色羽絨服,圍了一條雪白的圍巾,頭上還戴了一頂手織的粉色貝雷帽,兩個臉蛋凍得紅撲撲地跑了進來。一進門,就直奔羅甲成跟前,喊叫著:「快,甲成,給我暖暖手,我剛堆雪人,手快凍掉了。」

  童薇薇說著,就把一雙冰手塞進了羅甲成的手心。羅甲成猶如遭電擊一般,既冷又興奮地、由松及緊地,並且是越來越緊地握住了童薇薇的手。他多麼希望童薇薇有一種別樣的反應啊,可她好像就是手冷,就是需要取暖,除此再無任何思想情感夾雜,這讓他有點失望和沮喪。他也很快調整了心理,儘量變得跟薇薇一樣,心淨如雪起來。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童薇薇,並且是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但也就在這一刻他發現,童薇薇也許對自己根本沒有啥,因為從她的面龐,到緊緊握住的軟綿得跟緞面一樣的小手,都沒有釋放出絲毫他所希望的那種感覺。面對她那雙一眼就能探到底的純淨眸子,他甚至有了一種肅然起敬感,那握著的手,就慢慢失去了鉗子一般的想夾碎的蠻力。

  手握了足有一分多鐘,羅甲成正說給她好好揉搓一下,活活血,童薇薇已經抽出去了。她借了一本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說是寒假準備好好啃一啃,這是她爸爸推薦的書,說是寒假他可以輔導閱讀。

  羅甲成想問她最近幾天怎麼沒來圖書館,但到底沒有開口。最後還是薇薇自己說出來了。她說她和父母春節可能要到貴州去,這幾天跟媽媽去準備了一些東西。

  羅甲成好奇地問:「你們老家不在貴州吧?」

  童薇薇想了想說:「有親戚在那兒。」

  羅甲成就再沒好多問。

  童薇薇借了書就走了。他又坐了一會兒,就覺得圖書館今天是特別的冷清。他也去問管理員,還有《純粹理性批判》沒有,管理員說借完了,他就借了一本《康德傳》。無論怎樣,他得跟童薇薇保證有相同的話語系統。

  他也早早離開了圖書館。

  學校的雪景真的很美,到處都見學生在堆雪人,打雪仗。他也順著最長的那條梧桐大道,咯吱咯吱地踏著積雪,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突然,孟續子趔趔趄趄地跑過來說:「快回宿舍吧,朱豆豆到處找你呢。」

  朱豆豆找我幹什麼?羅甲成好奇地想。

  孟續子說:「朱豆豆他爸來了,說一定要請同宿舍的人吃頓飯。」

  羅甲成說:「我不去,我還有事呢。」

  孟續子說:「看,這就是羅兄你的不是了。」

  孟續子愛把所有同學都稱兄,即使比自己小的,也是這樣尊稱一番,很古雅。

  孟續子說:「人家他爸一直在宿舍等著,說今天咱宿舍一個都不能少。人家本來是準備把全班一鞭子吆的,後來說人不齊才算了的。羅兄你要不到,朱豆豆的面子可就擱不住了。搞不好他爸還以為他兒子跟你有啥大不了的過節。咱們一直都很好不是嗎?你和朱豆豆為襪子發生的那點小事,你老兄恐怕也早都忘了吧?你看,人家專門讓老弟來當信使,這個面子給不給,你瞧著辦噢。」

  羅甲成是真不想去,他見過朱豆豆他爸,他特別不喜歡他爸那種神氣,說啥都愛帶一句「錢不是問題」。加之自跟朱豆豆鬧過那場後,他們幾乎很少說話。朱豆豆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他不能忘記朱豆豆對自己的那種傷害。孟續子又反覆開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著說著,居然被積雪滑倒,跌了個狗吃屎,被羅甲成一拐一拐攙起來後,羅甲成到底還是答應去了。

  朱豆豆他爸選的的確是西京城最豪華的酒店,羅甲成一進大廳就差點兒滑倒,再往裡走,幾乎不敢邁腿。地板是玻璃的,玻璃底下是一池清水,清水上漂著潔白的蓮花,蓮花里養著五彩繽紛的海魚。羅甲成總有一種怕把玻璃踩碎的感覺,步子邁得特別慢,越控制越不穩,一不小心,又差點滑倒,是孟續子扶了一把,才沒當場丟人。但他明明看見,朱豆豆和沈寧寧在暗中竊笑。他突然想起了《紅樓夢》里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和那個瓜不唧唧的板兒,自己此刻就是那種可笑極了的形象。

  朱豆豆爸爸也確實點了一桌特別好的菜,一人一份佛跳牆,他爸還專門解釋說,一份就六百六。一人還有一個湯盅,裡面漂著一根冬蟲夏草,一盅就三百八。嚇得羅甲成直咂舌頭。喝的茅台也是近兩千塊錢一瓶的。這種盛情也確實讓羅甲成有些感激。加之一開始碰杯,朱豆豆就算沒有賠情地給自己賠情了。

  朱豆豆也學著孟續子的口吻說:「羅兄,小弟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多原諒,我先幹了,一切都在酒里了。」

  朱豆豆說著,就一飲而盡了。他也跟著喝下了那一滿杯。開始氣氛很融洽,大家似乎忘記了半年來的所有不快,一人都跟羅甲成碰了一杯,好像自己反倒成了今夜主角似的。席間充滿了杯酒釋前嫌的大丈夫豪情。可當喝到第二瓶時,朱豆豆他爸的一些酒話,就把羅甲成刺激得面紅耳赤了。

  朱豆豆他爸說:「豆豆,錢不是問題,你只要學習好,爸這一切還不都是給你攢下的。爸沒念啥書,可有財運,別人開不下去的煤礦,爸當爛攤子收拾過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錢不是問題。」

  沈寧寧看豆豆他爸喝得有些多,就想制止,可他爸又給自己滿滿倒了一茶杯,咕咕嘟嘟,幾口就喝下去了。

  在羅甲成看來,這個父親,錢雖然不成問題,但素質遠在自己父親之下。他心頭突然掠過了一絲優越的感覺。不過,這酒店也確實熱得讓羅甲成有些出不來氣。別人早已脫了外套,穿著薄薄的毛衣,朱豆豆甚至只穿了件長袖T恤。可羅甲成怎麼都脫不下外套來,因為裡面姐姐織的毛衣,兩個胳肢窩都穿出了拳頭大的洞。他沒想到酒店溫度會這麼高。

  朱豆豆他爸說:「錢不是問題。豆豆,你不能光顧自己,心裡得有同學著。錢不是問題。」說著,他那雙猩紅的眼睛就直勾勾盯上了羅甲成,那眼神里分明有一種同情和憐憫。

  他爸說話已經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了:「甲成,是叫甲成吧。叔都聽說了,你和你姐都考上了這所名牌大學,好,好哇,這才叫有出息。他朱豆豆能考上這大學,算什麼本事,錢不是問題,我給他請最好的老師,上最好的中學,在學校跟前買的房,請的最好的廚師,他狗日考不上,能對住誰?可你,你們姐弟倆,聽說你姐,連垃圾都撿,還吃過別人剩下的饅頭,你爹娘打餅,給你們掙學費,我聽了,當時眼淚就……就下來了……」

  孟續子、沈寧寧和朱豆豆幾次阻攔都沒攔住。他爸甚至越說越來勁:「怕啥?叔過去也可憐過,沒當老闆,給別人挖煤時,也吃過別人的剩飯,也撿過別人扔下的垃圾。叔苦過……苦過哇……」說著,甚至牛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羅甲成這時已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他已聽不清朱豆豆他爸在說啥,在哭啥,他滿腦子只想著,都不知這幫人背後已經把自己說成啥了。他想站起身來,可身子不聽使喚,咋都站不起來。也覺得這時站起來走,那是更煞風景、更丟面子的事。他只覺得渾身跟在熱水裡浸泡著一樣,所有內衣都濕漉漉地纏裹著還在冒汗的軀體。

  朱豆豆他爸還在連哭帶訴地說:「錢不是問題,叔現在錢不是問題。不就是臭錢嗎?紙,沾滿了各種病菌的紙,你以為是啥好東西?叔平常不帶錢,都是秘書拿著,我要帶,就放在鞋底,過去窮時,放在鞋底是怕人偷,現在放到鞋底是嫌臭。真的很臭,不信你們看看,叔現在腳底就墊著這臭東西。」

  說著朱豆豆他爸就脫了鞋。

  朱豆豆也覺得有些丟人,趕忙給他爸又穿上了。

  他爸又盯住羅甲成說了起來:「娃,錢不是問題。你和你姐的學習費用,叔可以全包了……錢不是問題……」

  羅甲成終於站起來了,他極力克制住憤怒情緒:「謝謝!」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又飄起了鵝毛大雪,羅甲成也辨不清東南西北地就走進了雪地。他的第一感覺是,好像一塊燒紅的鐵板,被突然扔進了冰冷的水裡,那是一種掙脫了烈火烹炙的生命轉機。他好像聽見後面孟續子在喊叫羅兄羅兄的,但大雪已把所有人都掩蓋在天地渾然一體的茫茫白色中了。他真希望世界永遠就是這個樣子,誰也看不清誰,誰也不知別人是怎樣生活著的。他的淚水從心底一點點流淌出來,任由它恣肆著、淫浸著,很快,冰雪就要把它凍成冰凌了。他似乎感到,這兩道冰凌已經從眼眶,一直連接到內心最深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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