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9 21:25:26 作者: 陳彥

  一場連陰雨後,天雖然晴了,可白花花的早霜,一下就把西京帶進了冬天。羅天福和淑惠一早起來,在風口上站了一會兒,臉就跟刀削一樣的痛。也許是冷了,生意又清淡不少,打一鍋餅賣半天,站著不動,渾身就越發冷了。羅天福戴了火車頭帽子,穿了棉襖、棉窩窩,還套了耳套,他耳朵最怕凍,一凍就長凍瘡。淑惠也包了頭巾,穿了棉襖、棉窩窩,看上去就有點另類。城裡人好像早不穿這個了,連進城務工的人也早沒有了這種打扮,可他們兩口子只帶了這身冬裝來,要換又得錢,也只好將就了。羅天福見有人老看他們,就故意減少抬頭,揉面、擀麵,反正面是越揉越擀越筋道,動著也暖和。淑惠就圍著鍋台翻餅,儘量不往別處看。

  突然傳來一陣發笑聲,是鄭陽嬌出來買豆漿呢。鄭陽嬌看著他倆團團轉地細細打量著。

  鄭陽嬌笑得有點岔氣地:「你倆是張藝謀雇來拍電影的吧,咋這身打扮。」

  羅天福呵呵笑著說:「圖暖和哩。」

  「哈哈哈,好,也許還是個推銷手段呢。大商場門口都有怪收拾瞎打扮的推銷員,有的還弄成馬戲小丑的模樣呢。就這樣好,就這樣挺好,還是一道風景。哈哈哈。」鄭陽嬌說著笑呵呵地走遠了。

  淑惠和羅天福尷尬地相互望著。

  羅天福說:「管她說啥,咱一把年紀了,還怕啥?暖和,甭凍出病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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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會兒,金鎖出來去上學,見他們這模樣,「哇」一聲,激動地就從包里拿出攝像機,從各個角度拍了半天,說是比電影上的服裝都真實。畢竟是東家的孩子,也不好說啥,要拍就讓他拍去。

  金鎖走了,羅天福說:「你今天去買件城裡人穿的襖子吧,免得人笑話。我無所謂。」

  淑惠半天沒說話。

  羅天福知道,今早這事,是傷了淑惠的自尊。在塔雲山,他們一家人雖然不是穿得最好的,吃得最好的,可遲早乾乾淨淨、利利朗朗的,從來還沒遭人笑話過。沒想到城裡和鄉下有了這麼大的差距,突然換季,把人就換得轉不過向了。

  一會兒,東方雨老人又來買餅了。他提了很大一個塑膠袋,交給羅天福說:「這是我過去穿過的襖子和大頭鞋,那時胖一些,現在瘦了,放著也是放著,能穿了也免得糟蹋了。」

  還不等羅天福說什麼,老人拿著餅,放下錢就走了。

  羅天福心中穿過一陣暖流,同時也泛起一陣酸楚。自己年過半百,從沒被人施捨過,今天是破了例了。好在是東方雨老人,一個在他看來,是有著與自己父母一樣年齡和德望的老人,接受起來也還算是說得過去。

  中午,他藉故說出去走走,到一個小百貨店,給淑惠看了一件襖子,要一百八十塊,最後殺價殺到七十。還給淑惠買了一雙裡面帶毛的黑帆布鞋。他一再問,這個穿著不土氣吧?店主說,人家村支書他媽都穿呢,他才下狠心買了拿回來,鞋最後砍到五十五。淑惠見一次給自己花了一百多塊,心裡不踏實,就美美數落了他一陣,嫌掙的沒有出的多,嫌他大手大腳,還一再讓他退了。羅天福也把她數落了一陣說:「也該穿點好的了,顧娃,也得顧顧自家。」

  說著說著,他們就想起了甲成的襖子。上學前,淑惠專門給做了三面新的襖子,裡面的棉花,還是羅天福專門到縣上稱的,絕對的一等品。可那個樣式,甲成肯定是穿不出來了。城裡好像已經沒人穿那種土氣的東西了。他們覺得這是個事,不能把娃面子丟了,更不能把娃凍著。下午人少的時候,他們倆趕緊去更大的百貨店,給甲成買了一件價值三百八十塊錢的襖子,原價標的六百八,光砍價砍了快一個小時,走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折騰了好幾趟,最後看實在是沒纏頭了,才下的狠心。貨拿在手上,又反覆諮詢售貨員,問大學生穿著合適不。售貨員說這襖子沒搞活動時賣上千塊呢,斷碼了,才降的價,搞促銷活動,又打了五折,學生穿,絕對夠時尚的。淑惠又反覆檢查了所有的接頭、縫子、領口、袖口、紐扣、拉鏈,最後還拿到亮處,透著光,仔細看了看裡面的絲綿是否勻稱、沒假。不放心,中途又換了兩件,比了又比,覺得完全稱心了,才咬咬牙買下的。

  羅天福給甲秀打了個電話,讓她給甲成說,看他晚上能不能來一趟,周末麼,一起吃個飯。甲秀答應說行,淑惠又趕緊去割了一斤肉,買了些韭黃,回來就包起了餃子。

  天快黑時,甲秀先來了,羅天福問甲成咋沒來,甲秀說他開完班會就來。

  甲秀看今天天氣變化了,給爹娘一人買了一條圍巾,也給甲成買了一條。羅天福就問,哪來這麼多錢?甲秀說,做家教攢下的。羅天福和淑惠都說,讓她攢著,別亂花了,圍脖這東西是可有可無的。甲秀說,西京冷,風利,爹和娘都有頸椎病,受風了就容易犯。

  過一會兒,甲成就來了。果不其然,甲成寧願單穿著夾克,也沒有套上那件手工縫的三面新的襖子。羅天福分明看見他凍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兒子的心思他還是摸得比較透的。

  羅甲成硬撐著,說自己一點都不冷,可一進房,就把手伸到了爐子裡。後來乾脆把屁股也貼到了爐子上。甲秀在下餃子,母親就把新買的襖子拿了出來,讓甲成試試。甲成開始說不要,母親硬給套在身上,一看,挺合身,也挺洋氣的,好像有不少學生都穿著這種樣式和顏色,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一家人很難聚在一起吃頓飯,今天外面奇冷,屋裡有打餅的爐子,暖融融的,熱騰騰的餃子再一端上來,氣氛就格外潤澤溫馨。淑惠問了問學校食堂的飯菜,羅天福問了問學習情況,都說得輕鬆而又融洽,關起門,一家人好像都覺得是回到了塔雲山的老房子裡。但這種氣氛很快就被金鎖打破了。

  金鎖是抱著半紙箱子舊鞋破門而入的,紙箱子上落滿了灰塵。

  金鎖說:「哎,我家鞋都是好好的,買了新的舊的就沒人穿了,我挑了幾雙裡面帶毛的,現在正好穿。」

  金鎖說著就一雙一雙往出拿。先給甲秀遞一雙,又給甲秀娘拿一雙,再給羅天福塞一雙,最後,拿了一雙遞給了羅甲成,羅甲成一掌將鞋打出老遠,連帶著把金鎖摔了個趔趄。

  羅天福急忙制止:「甲成!」

  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的金鎖被弄蒙了,氣得昏頭昏腦地喊了一句:「你腦子是進水了吧?我看是進鼻了。」

  羅甲成:「滾!」

  金鎖被嚇得一彈,嘟嘟噥噥出去了:「腦子讓蜂蜇了。」

  羅甲成迅速拿起那箱舊鞋,一股腦兒扔了出去。

  羅天福和淑惠攔都沒攔住。

  羅天福說:「你這是幹啥?」

  羅甲成:「太欺負人了。」

  娘說:「我看那孩子也是好心。」

  羅甲成:「還好心,狗日骨子裡就把我們沒當人。碎碎的個貨,就眉高眼低的,想給咱施捨呢。」

  羅天福說:「你也不能看人家誰都跟咱過不去麼。」

  羅甲成嘭地把碗一放,起身就準備往出走。

  娘說:「甲成,你爹跟你說話呢,你還能把碗板得嘭一下,給誰發邪呢?」

  羅甲成壓抑地說:「對不起,爹,我走了。」

  甲秀:「甲成……」

  羅甲成還是衝出了房子。他是真的不喜歡走進這個院子,他特別見不得房東家這個蠢驢兒子的傻B樣兒。什麼玩意兒,十六七歲的人了,在他看來,智商還不及他上小學時的程度,不知道張狂啥?仗著有幾個臭錢,好像也高人一頭,大人一膀子似的,他就想給那碎慫豎個中指,今天幸虧沒見鄭陽嬌,他更見不得那個女人那一臉兇巴巴的橫肉。他想,他要是再待下去,準會弄點什麼事出來的。

  甲秀跑了很遠才攆上甲成,她把新買的襖子給弟弟穿上了。她想勸弟弟回去,跟爹娘多在一起坐會兒,沒勸住,只好任他去了。

  甲秀回來,見爹娘一碗餃子沒吃完,都放下了,勸他們再吃,都沒人再動筷子。

  甲秀說:「爹,娘,都別生氣了,喝口餃子湯吧!」

  羅天福說:「我是擔心甲成這犟脾氣呀!今天我看得好好的,金鎖這娃,絕不是欺負人來著,你不要,也不是這樣個不要法呀!」

  外面的秦腔自樂班又開始了。那麼冷的,還是有人想吼幾句。

  今天的開場戲是《三娘教子》。

  羅天福那麼大的戲癮,今晚卻沒有一點想去聽的意思。甲秀為了給爹消氣,就硬拿著板凳,讓娘也勸著,才把爹送出去。出門時,甲秀還專門給爹娘圍上了新圍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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