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2024-10-09 21:23:26 作者: 陳彥

  羅甲成跟老人回到房裡後,老人家就坐在那個窄窄的書桌前,幾乎是像外科手術醫生一樣,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鏡和鑷子,一點點收拾起一本清末殘破手稿來。羅甲成站在老人身後,才看見,在桌前,老人用十分娟秀的小楷寫著七個字:「士不可以不弘毅」。羅甲成不知這是誰的話,反正自己的父親也常念叨,好像是儒家的經典台詞。

  老人邊收拾邊說:「你給我幫忙把那本書稿翻翻,看有沒有掉字錯字,看那些帳都算得對不。我眼睛有些花,筆誤很多,幫我校一校。」老人說著,朝茶几上一指。

  茶几離門很近,茶几旁擺放著一個老帆布躺椅,躺椅的支架,已經磨得十分光滑,一看就是很有些年頭的舊物。羅甲成覺得,整個磨損程度,很是有些像奶奶的那把棗木椅子。

  羅甲成沒有敢朝這把躺椅上躺,就像在塔雲山,家裡人除了他小時候爬上去坐過以外,都不敢去坐奶奶那把椅子一樣。似乎覺得,那就是家庭的某種象徵。而這把躺椅的不能躺,在羅甲成看來,就是內心對老人家不可有任何褻瀆的尊敬之情使然。

  他拉來一個矮小的凳子,坐在茶几前,面前擺放著一厚沓用毛筆書寫的文稿。雖然沒有裝訂,但依然收拾得非常整潔。封面上寫著「知行散記」四個字,打開一看,全是有關文廟村的事,從村子的歷史到今天,記錄得十分詳細。行文是那種隨筆的筆法,但很多數字,詳盡得讓羅甲成目瞪口呆。他從十三年前來文廟村寫起,追蹤了很多農民工家庭的生活瑣事,大到他們的兒女上學、年收入、月收入、房租、水電開銷,小到一根蔥、一包煙、一個打火機的消費記錄,應有盡有。他知道文廟村十三年共住過四十七萬多人次的農民工,每年都有細目表,其中包括多少人帶著孩子來上小學,多少人帶著來上中學,多少人是為給孩子掙大學學費而來。他們都以什麼方式掙錢,一年到底掙了多少,等等。羅甲成就預感到,這其中一定會有自己父親的,果然,在散記的後半部分,《羅天福之夢》就赫然在目了:

  

  羅天福,二〇一〇年八月二十六日與妻攜子而來,入住文廟村西門家樓下西廈房。此前,房客是一河南住戶,因妻隨四川包工頭夜逃,而含恨離去。

  羅天福是陝南山區鎮安人,鎮安以產板栗聞名於世。文廟村住過不少鎮安人,多憨厚樸實,以「不惹事,不害人,能下苦,肯背虧」著稱。

  羅天福進城時,五十歲,腰微駝,兩鬢花白,眼神堅定,見人禮貌客氣,與諸多目光游移不定的進城務工人員有很大不同。他當過十六年民辦教師,兼過大隊會計,做過五年村支書,至今仍有讀書習慣。平常言語不多,一旦開口,其理之端,言之正,多無可辯駁。

  所有進城務工人員都有一個夢想,羅天福之西京夢,是讓一兒一女在西京魚化龍、蛹化蝶。羅來西京之前,女兒已考上名牌大學,一年後,兒子步人後塵,這在西京任意一個城市家庭,也是可喜可賀之大事,更別說深居大山窮鄉僻壤的羅家。兩個孩子我也多有接觸,都十分純真優秀,屬堪造之材。

  ……

  羅天福夫婦靠打餅為生。他們打的是一種千層餅,餅里有很多鄉間特產做佐料,核桃、芝麻、板栗、南瓜子等雜糅其間,香酥可口,老少皆宜,半年多時間,就在文廟村小有名氣。但這真是一種太苦太累的活計,我觀察一個餅平均需要四十多個手工動作,一天打四百個左右,也就是一萬六千多個機械動作,每早從四點多亮燈,每晚都是十二點左右熄燈,一年四季,無論颳風,下雨,飛雪,降雹,幾無停歇。一年下來,他們夫婦一人平均要進行二百五十萬個手工動作。在打餅以外,都幾乎很難看到他們直起的腰身,我懷疑,四年下來,兩個孩子的腰杆扶直了,他們會不會永久成為傴僂人……

  羅天福來了一年半,夫妻兩人一直穿的是孩子們退下來的舊衣服。他們的穿戴,僅只是保暖、遮羞而已。但對孩子,卻從不吝惜他們的收入,我看見兒子一年穿過三套新衣……我始終可貴著他們心中的信念。

  羅天福在我心中的形象變化,是與這個時代的價值倒錯一道與日俱增的。羅天福是一個小人物,但他也是魯迅所說的那些民族脊樑之一。他以誠實勞動,合法收入,推進著他的城市夢想;他以最卑微的人生,最苦焦的勞作,撐持著一些大人物已不具有的光亮人格。我對他挫折頻出的夢想充滿期待,那兩個來自鄉村的孩子,如若不被城市急功近利的超級利己主義臭氣所薰染,而以父親的人格理想作依託,一點點去豐滿自己的羽毛,我就覺得羅天福的西京夢是有價值的……

  羅甲成沒有想到,東方雨老人對自己窩囊的父親有這麼高的評價,他看寫作時間是今年春節前,而不是現在。他突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燙的感覺,這種發燙,是一種叫羞恥的東西在作祟。他在一頁頁朝下翻,他在讀著更多的農民工和他們兒女的故事。

  這時,姐姐敲門了,老人讓他打開門,姐姐端來了一大缽板栗燉雞。老人跟他靜靜地吃著,靜靜地喝著。吃完喝完,老人只說了一句話:「你的爹娘可是你姐弟倆的福氣呀!」就又整理他的殘捲去了。

  羅甲成繼續讀著《知行散記》,他發現,老人在這十三年中,幫村子的農民工打過很多官司,討過很多工錢,還給政府提過很多關於改善農民工子女入托、入學的建議,甚至還有關於城市大樹保護方案,等等。羅甲成雖然是粗略地翻了一遍,但那些數字的詳細,一個個家庭、人物的真實生活記錄,讓他看到了老人生活的另一面。雖然如此詳盡地記錄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生活中毫髮畢現的細枝末節,到底有什麼價值和意義,他還不是十分明白,但這種真誠熱切的關注,已經使他感到了親近和溫暖。

  老人一直干到很晚才起身休息。還是沒有什麼話,羅甲成倒是想說話了,但老人回答得都很簡短。

  羅甲成說:「爺爺,你把這些普通人的生活起居記錄得這麼詳細,是準備發表嗎?發表了有人買,有人看嗎?」

  「噢,我是覺得需要記錄,我覺得這是我最需要記下來的一些東西。沒有想過能不能發表,能不能賣,只是覺得需要記錄而已。睡吧,孩子,不早了。」

  然後他們就睡了。

  羅甲成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聽童教授講過「知行合一」,好像是王陽明最早說出來的,後來教育家陶行知又成了知行合一的踐行者,童教授還講過陶行知很多故事。他突然發現,身邊的東方雨老人,不就是這樣一個知行合一的典範嗎?

  「睡吧孩子,明早我帶你爬山去。」老人又催了,他才慢慢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收拾起了幾十斤重的爬山行李,就要背著出發。羅甲成硬是搶著背在了自己的背上。老人一邊走還一邊嘟噥:「人是個惰性動物,一次不背,也許以後就退化得背不動了。」任老人再說,羅甲成還是不讓老人背。他們先是坐遠程公交,到終南山根後,才選了一個人少的山頭往上爬。羅甲成倒是不怕爬山,即使背成百斤重的苞谷、洋芋、紅薯,也如履平地。讓他驚奇的是,東方雨老人登山矯健得幾乎跟年輕人一樣,速度敏捷,而且不喘不吁。羅甲成跟在後邊,有時甚至還有跟不上趟的感覺。羅甲成問:「爺爺呀,你咋練成了這樣一副好身體呢?我都不相信您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說:「我像你這大的時候,身體特別不好,得過肺結核,那時這可是大病。從那時起,我就每天堅持鍛鍊兩小時,六十多年沒有間斷,即使當右派,蹲牛棚,『文革』坐監獄,這個習慣都不曾改變。」羅甲成從老人的堅毅性格中,似乎體悟到了許多東西。

  他們終於攀上了一個山頭。老人突然跟小孩兒一樣,對著山下大聲呼喊起來:「噢--!」那個「噢」聲很長很長,像是要喊醒整個世界。老人長長地喊了幾嗓子後,就要他也喊。開始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後來看老人那副童真的狀態十分有趣可愛,也就跟著喊了幾嗓子。老人說,還不徹底,還沒透徹肺腑。他就又喊,直到腳底的氣息似乎都從嘴裡喊出去了,惹得老人哈哈大笑起來,他才仰臥在草坪上。這一幕,又使他想起了小時候在塔雲山砍柴的情景。那時一群孩子上山砍柴,總是要玩這種喊山遊戲,直到大腦缺氧,一個個喊得軟癱在地上,才肯罷休。他多麼渴望人生永遠定格在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當中啊!

  老人對生活總是充滿了朝氣和無盡的興趣。他竟然在旅行包里,裝有可以撐開的軟桌子,還帶有塑料果盤,他能把梨和蘋果一個個削得皮隨果旋,連綿不斷。在老人的世界裡,似乎什麼都充滿了樂趣,充滿了藝術。羅甲成突然覺得自己過得一塌糊塗,可能是與生活態度有關。

  老人把什麼都削好、切好、擺好,才給他發了筷子,與他野餐起來。

  天空萬里無雲,一老一少坐在天地之間,一任淺淺的夏風,掀動著山頭的綠草矮樹。

  羅甲成突然問老人:「爺爺,『士不可以不弘毅』是什麼意思?」

  「不可以不堅定自己的信念。無論遇到什麼挫折,士的心中都應該有一份對他人的責任,一份擔當。一個人用什麼安身立命?金錢、名譽、地位、愛情……這些是人生的全部嗎?如果是,當我們擁有時,自然會很快樂;一旦失去,是不是就會萬劫不復,如墜深淵?孔子講『三十而立』。『立』什麼?我想立的是信念、責任、使命,而誠實勇敢地面對自我,是士能不能永久站立並弘毅的關鍵。孩子,你那點挫折倒算什麼呀,你想放棄,那就是放棄了士的弘毅精神。我想,什麼道理你都懂,但有一個道理,你必須遵從,這是一個人心中最基本的道德律令,那就是要對得起父母的養育之恩,這也是弘毅的堅定起步……」

  他們又談了很多很多。最後老人勸他,還是應該回學校讀書,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如果說幾天前,一提起回學校,他還惱羞成怒的話,那麼今天,當東方雨老人第一次提及時,他倒是沒有反感,但內心還是存在著對返校的諸多恐懼。老人一再講,他一生的精神法寶就是:誠實勇敢地面對自我。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何等的艱難哪!

  在太陽鑽進雲層,他背著背包與老人一起下山時,還沒有決定回不回學校。可當他回到院子,看見腰都明顯直不起來的爹娘,在租房前,眼巴巴朝這邊張望著的、說不清是希望還是無助的眼神,不由內心一陣酸楚,他的眼眶濕完了。就在父親回過身,顫顫巍巍地準備進房時,面對穿得皺皺巴巴的父母,他突然決定:明天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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