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2024-10-09 21:23:19 作者: 陳彥

  自東方雨老人把甲成叫走後,羅家就升起了一點希望的曙光。

  羅天福覺得自己已經把渾身的招數使盡了,喝酒,撒野,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最後瘋狂。如果這一招再不奏效,那就真的只好任他去了。誰知這時出現了救命的活菩薩--東方雨老人。此前,他也曾想到過,請老人把娃勸一勸,但老不好開口,總以為自己能把娃扳轉來,可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那麼簡單,羅甲成已經變成不是他能駕馭得了的烈馬了。他覺得人老幾輩子,甚至幾百年、幾千年的那些基本活法和真理,在羅甲成那裡已經變得一錢不值了。靠雙手刨食吃飯的生存方式,在他那裡已經是很丟人的事情了。他去挖煤,不是因為他尊重這樣的勞動,而是因為挖煤在不能見到天日的地下。他是賭氣,他是破罐子破摔,他是在逃避他所厭棄的現實。羅天福一生只堅守著一個信念: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反正飯得一口口吃,事得一點點做。無論吃什麼飯,做多大的事,都得是自己憑雙手刨來的、掙來的,而不是從別人碗裡搶來的,空中挖抓來的,不擇手段巧取豪奪來的。但羅甲成已經模糊了這些基本概念,只想一夜改變自己,至於用什麼方法,已經不願意去更多追究和思考了。這是他覺得自己已經徹底不能駕馭自己親生兒子的根本所在。東方雨老人在這個時候出現,有些像神話里突然降臨的那些聖賢、智者,在他心目中,這個老人也的確就跟那棵唐槐一樣,是沾著些仙氣的人,並且也就在夜半三更,敲響了他百結不解的柴門。他暴飲下去的酒精,是十幾分鐘後開始發作的,那裡泡著中藥,好在已經被反覆浸泡過而使酒勁揮發殆盡。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內心燒灼得不能自已。女兒用涼水不停地擦拭他的胸腔、脖頸、臉龐,直到幾個小時後,才漸漸恢復平靜。他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可醒來,卻是突然被自己的噩夢驚醒的。他突然坐起來說:「甲成呢?甲成呢?」淑惠說,甲成還在老漢家裡沒出來。昨晚把羅天福伺候躺下後,淑惠不放心,已經讓甲秀攙著,去老漢房前屋後,轉了好幾個來回了。說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好像是都睡著了。一早,甲秀又去看,老人在打拳,老人悄悄說:「睡得很香呢。」一家人才安生下來了。

  羅家的兩個攤子,自甲成出走後,就停下了。幾個人一邊幫忙找人,一邊也合計著準備散夥了,只是人沒找見,都不好在人家危難中離開而已。直到那天羅天福說在礦上把人找到了,才又陸續把攤子支出去。事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連羅天福這個一家之主,還都不知下一步該咋弄呢,更別說其餘人了。據說,那兩個遠房親戚,都在聯繫下一步的去路了。天壽媳婦說,連招弟把她那些小東小西的,都打進包里了,把偷偷塞在牆縫裡的幾卷錢,也都用鐵絲鉤了出來,塞在貼身口袋了,是一副隨時都能離開的架勢。一切都要取決於羅甲成的態度,羅甲成要再學了,就繼續,羅甲成要翻翹了,也就只好樹倒猢猻散了。不過,羅天福心中的那個夢想,始終還沒有完全破滅,他還在等待,他不相信,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嘴上惡狠狠地說要結束,要回塔雲山,其實心中哪裡就能服了這步輸棋呀!

  當早上東方雨老人領著甲成給唐槐噴水、打藥時,一家人看著羅甲成那副初步安定下來的神情,就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噴水、打藥整整用了半個多小時,一家人就一直湊在那個又矮又小的窗前,看了半個多小時,像看最精彩的秦腔戲一樣,幾乎連演員的每一個眼神、動作都沒放過,直到把水澆完,把藥打完,老人把甲成領著離開大樹。他們正在家裡議論著可能發生的一切結果時,見老人又把甲成從後院領了出來,不是來他們的租房,而是向外走。羅天福看老人拿的行頭,是準備去游泳的。看著兒子很乖很順從地跟老人出去了,羅天福心裡的希望之火就升騰得更高了。淑惠說:「看來甲成不咋了。」羅天福雖然已經感到了希望,但還是很沉靜地說:「我已預料不來了。」

  

  就在他們剛走一會兒,童薇薇又來了。最近,童薇薇到這個家,已經跑好幾趟了,一切都很熟悉了。羅甲成還沒到學校去,她很著急。她已經不止一次地給甲秀講,甲成出走,她有責任。雖然甲秀一再說,是自己弟弟不成熟,但童薇薇始終覺得,羅甲成要不回學校去,她的內心就不得安寧。尤其是在徹底了解了這個家庭的實際狀況後,就更覺得她必須把羅甲成勸回學校去。雖然她也擔心,這種親近,會不會再次引起羅甲成的誤會,但她已經顧不了這麼多。因為那個從高樓上跳下來的貧困生的慘狀,讓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思考羅甲成可能出現的極端後果。她總覺得,羅甲成走到今天這一步,與自己不恰當的幫助方式有關,因此,羅甲成一日不回到學校,她的靈魂一日就不得安妥。羅甲成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其他方式也無法聯繫,就只能一趟趟地跑。她問了羅甲成回來後的情況,甲秀都給說了。她從甲秀對東方雨老人的敬重描述中,似乎也看到了一些希望。她說學校那邊甲成一旦回去,大家都會很好對待他的。需要她做什麼,她還會來。

  童薇薇走後,一家人就一直在說著薇薇的好話。羅天福說,這娃跟城裡好多女娃娃都不太一樣,文文靜靜、穩穩重重的。城裡女娃娃大多都瞧不起像他這樣的鄉下人,見人趔身子、捂鼻子、斜瞪眼是常事。開始他見人還打招呼,得到的回敬基本都是「你有病呢」,後來,他就不敢了,見人都躲得遠遠的,尤其是女性,害怕得很,不僅嘴不饒人,而且連眼睛都不饒人。這個娃娃給了他完全不同的印象。淑惠也這樣說,她覺得這個娃不一樣,起碼敢看人家,敢跟人家搭話麼。甲秀就講童教授咋好,人家家裡咋有教養。娘就覺得,甲成要真有福氣,能找下這樣一個媳婦倒是好了。羅天福說:「你兒子還配人家?看看你兒子那副吃了生蔥的德行。」娘說:「脾氣是犟了些,可在這西京城,我還沒看見過比甲成更順眼的娃娃呢。」「唉,你就護著吧,傷疤還沒好你就忘了痛。你瞧著吧,我是不對他抱半點希望了。哼。」羅天福說著,又躺到了床上,他的腰這幾天痛得有些要斷的感覺,連兩條腿往床上挪,都得用手往上托。

  「回來了,甲成他們又回來了。」甲秀一喊,娘連手上正擇芝麻的栲栳都差點打翻在了地上,她急忙跑到窗戶跟前,向外望去。甲成果然跟老人一起又回來了。也許是洗了澡的原因,頭髮也毛蓬蓬的,臉就顯得瘦小了許多。娘就吧嗒吧嗒地流著淚說:「娃瘦得不成樣子了。」

  就在淑惠和甲秀擠在窗戶前看的時候,羅天福也急忙咬著牙,用雙手把腿又托到地上,扶著床沿,湊到窗前向外看去。狗日的也確實瘦了。等羅甲成和老人消失在後院後,羅天福就扶著腰出去了。甲秀問幹啥,他說出去活動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就從外面買了一隻活雞回來,忍著腰痛,把雞殺了。雞脖子都快割斷了,還蹦跳得不行,一不小心,刀口就弄破了他的手指。甲秀用了四個創可貼,幾麵包著,才止住血。

  爹把弄好的雞朝案板上一撂,對淑惠說:「燉了吧,床下還有一點板栗,一起燉了,給老人家送去,感謝老人家,順便也讓那個不成器的東西補補身子。」說完,爹就又躺下了,甲秀幫忙搬腿時,爹的腰痛得牙都咧齜得咯咯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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