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2024-10-09 21:23:14
作者: 陳彥
人都走了,娘坐在門口,還在抽泣,她怕甲成再次從這個門口衝出去。爹已累得半癱在了床上,甲秀在用熱毛巾給爹敷著腰。
羅甲成坐在牆角的一個矮凳子上,勾著頭,身子一動不動,好像是在等待著一種他永遠也不會服氣的宣判。
一直是娘在說話,娘一生大概都沒有今天說得這麼多,儘管說得聲淚俱下,但羅甲成並沒有什麼反應。可娘還是在說:「甲成,你咋能犟成這樣,你說你不回去讀書了,這不是把一家人的念想都斷了?你說一家人這樣苦苦巴巴為了啥?還不都是指望著你能有個出息。你爹為你們念書,把腰都摔斷三次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哎,你總得捂著胸口想一想,不說念出啥名堂了,總得給你爹顧點臉,給你爹留一口活下去的氣吧……」
羅天福知道,淑惠這些話,對於羅甲成來講,可能連耳旁風的作用都不起。羅甲成可不是兩年前的羅甲成了,兩年前,爹和娘的話,不是聖旨,也是金科玉律。但現在,爹娘的話,對於他,好像就是牛皮癬,是垃圾,是秦腔戲裡那些插科打諢的小丑那樣滑稽可笑。羅天福真不想說了,他知道,他肚子那點墨水,已經說不過兒子,也說不轉兒子了,把他渾全找回來,還沒死,他也就覺得自己是盡到父親的責任了。他這陣就想放棄,放棄一切。這個西京夢,可是把他做苦了,他也不想再做了,再做也是徒勞無益的。他這陣兒就想躺到塔雲山的那個大炕上,把涼颼颼的脊背焐暖和,過幾天消停日子。你羅甲成愛弄啥弄啥,你就是再去死,羅天福也不找了,羅天福認卯了,羅天福投降了,羅天福是絕對給兒子投降了。羅天福就那樣靜靜地躺著,眼淚順著眼角一直在往下淌,甲秀始終在擦,但擦不乾淨。
娘還在說:「……你說句話呀甲成,你說你為啥再不到學校去了?要是為找媳婦的事,就氣成這樣,那值得嗎?你要本事有本事,要模樣有模樣的,還愁找不下個媳婦。去年回去過年,連鄉上的領導都請人捎話,要提親哩。你爹說你還小,等畢了業再說,你還缺媳婦嗎?是人家求上咱們的事,不是咱去求人家的事呀!你就聽你爹的話,回去上學吧,啊,娃,你一上學,這一家人,苦死累活就有勁頭,就有盼頭了哇!」
羅甲成終於說話了:「爹,娘,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可你們就饒了我吧,我真的是不想上學了,那是在浪費我的青春,也是在浪費你們的血汗錢。上了真的沒用,上出來還是在社會上瞎混,我何不現在就出來混呢?我現在一年花你們一萬多,畢了業,一年也回報不了你們一萬元,你就讓我出來吧,我保證從現在起,每年給你們交一萬,你們也都回去,過幾天安生日子吧。我求求你們了,放了我吧!」
羅甲成說著從矮凳子上溜下來,撲通跪在爹娘面前,磕了一個響頭,然後起身又要朝外跑。娘死死抱住了甲成的腿,讓甲成拖出幾尺遠。甲秀急忙上前,一把又抱住甲成的腰。甲成還在掙脫。羅天福大喊一聲:「走,讓他走,讓狗日的走。我沒有他這個兒子,我羅天福是個窮光蛋,沒權沒勢,只能靠雙手刨著吃,不配有這樣的兒子,讓人家走吧!天哪!我羅天福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祖宗父母,但我沒有兒子,我永遠沒有兒子了。你滾!滾!」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一股氣力,羅天福突然從床上翻下來,從窗台上拿起那瓶治腰的藥酒,端直抬起手,一下打掉了瓶口,仰起脖子,咕咕嘟嘟灌了下去,眼看就把一瓶灌完了,甲秀急忙上去搶奪,爹還是在灌,甲秀一下把爹推到床上,才把瓶子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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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家裡立即安靜了下來。甲秀問:「誰呀?」
「我。」是東方雨老人。甲秀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整了整家裡的亂象,讓娘也鬆開了手,把門打開了。
老人走進來了,是一種十分安詳的神情。老人拍了拍甲成的肩膀說:「走,晚上跟老漢搭腳睡走。」
一家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突然感到一線希望,在這個已經完全絕望了的小房中出現了。
羅甲成開始還有點遲遲畏畏的,老人說:「咋,還請不動啊,碎碎個人,脾氣還不小,走。」老人在慈祥中略帶了點命令的口吻。
羅甲成平常在這個院子最尊敬,也最覺得神秘的就是東方雨老人了,老人這樣叫他,他也不好不去,就跟著走了。
羅天福突然號啕大哭起來,說不清是絕望,還是看到了希望,雖然甲秀立即關上房門,但那聲音還是悽慘地傳了出去。一個男人,發出這樣的聲音,天地似乎都被驚醒了,一院子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都打開了所有的燈,並從門口、窗口探出了驚異的身子。
羅甲成也聽到了這聲哭號,這聲哭號也同樣驚動了他的某些神經。
他終於跟著東方雨老人走到了院子深處的這幾間平房前。他有好幾次都想走進去,但老人似乎沒有邀請的意思。老人愛跟人交流,但都是在唐槐下,據說從不邀請人走進他的住處。
羅甲成終於走進去了。一進房,他不由自主地「呀」了一聲,他驚呆了。
這三間房,裡面是打通的,全是書,並且多數是線裝書,很破舊,但收拾得很齊整,就跟木匠用墨斗線打過一般的齊整。他曾經在童薇薇家裡,見過童教授的書房,那也是書的海洋,但還沒有老人的這麼多。童教授的書,有一半是外文版,並且有很多新書,包括最前沿領域的國際國內雜誌。但東方雨老人的書海,全是舊的,只有進門左右兩邊的兩架書比較新。羅甲成隨便看了一下新書,很雜,好像多數是有關政治經濟和「三農」方面的。也有報紙雜誌,一捆一捆地,放在地上,好像是準備清理走的。一步步往深處走,書的顏色也越來越深,破舊程度也越來越高,他看書名,有《易經》《書經》《詩經》《禮記》《樂記》《春秋》《黃帝內經》,還有《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荀子》《列子》,也有《老子》《莊子》,還有《墨子》《孫子》、什麼《鬼谷子》《韓非子》之類的,大多都是木刻版,也有好多拓本。最後邊的幾架書,幾乎都是手抄本,他看了一眼,有佛經手抄卷,有明清人筆記,也有不少清代和民國初年的話本和秦腔戲本。老人家的床就安在屋子正中間,床很矮,但比較寬大,床的四周都擺滿了正翻閱著的書,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床上,好幾個放大鏡,都置放在隨手可以摸到的地方。在床的右側,有一個書桌,上面還放著幾本正在打理的殘破舊卷。書桌旁,有一個裝訂機,很明顯,破書都是經過它才變得有棱有線起來的。
「坐,孩子!」老人把他讓到裝訂機前的一個凳子上坐了下來,又給他倒了一杯水。老人說,「我就只喝白開水,咖啡、茶葉,什麼都沒有。」
「我不喝,謝謝爺爺!」
「我搬到這裡都十三年了,房東幾次想進來,都沒進來過,倒不是別的,這些書需要靜養,不能接受太多的外界刺激。」
羅甲成聽老人說書,好像就跟說某種還活著的生命一樣。
「書也是一種生命,這些書,是我家祖孫五代積攢下來的。我老覺得,這上面還留著他們的餘溫。孩子,你也是讀書人,我想你是懂得這個珍貴的。我不讓更多人進來,也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在不讀書的人看來,可能一錢不值。所以住在這個院子,我覺得還是比較安全的,就是有人知道老漢有很多書,也不咋,現在惦記書的人可不多,呵呵。」
羅甲成靜靜看著老人,不知道老人今天把他叫來,到底要說什麼。
老人似乎並不想跟他說什麼實質性的事,就是聊天,聊他自己,一層層撩開一院子人可能都覺得很神秘的那些面紗。
老人說,他家祖輩都是讀書人,也沒有當官的,也沒有掙了大錢的,幾代人都教書,有教私塾的,有教中學的,他是教的大學,後來喜歡圖書館學,還當過幾年大學圖書館的館長,那也不是個什麼官,但他很喜歡。後來,他就被打成了右派,婚也離了,家也散了,現在兒女都在國外,國內就他一個人守著這攤書。女兒前幾年還老回來勸他出去,但他離不開書。住進這個院子,也是為了安靜地修繕這批書,也是為了看護這棵千年老唐槐。那是他在四處找房子時,無意間發現了這棵樹。說不清是咋回事,他就那麼愛這棵樹。那天他進來時,也是有一群農民工正在樹下唱秦腔,而他在被打成右派的那幾年,剛好跟一個拉秦腔板胡的右派分子住在一個牛棚里,就學會了這種十分能表達他內心感情的樂器。恰好,這三間老村委會的財會房,也適合他的要求,他就租下了。那一陣,市上號召市民就近認領一些大樹的監護權,村上人都覺得麻煩,鄭陽嬌更是不願染手這號事。樹雖然長在自己院子裡,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些千年大樹,就歸國家保護了。既不是自己的,還得掏錢防蟲、打營養針、澆水、噴藥,死了還要負責任,鄭陽嬌覺得認領這號賠錢貨是有病呢。東方雨老人剛好就順順噹噹地認領到了這棵樹。他說他今年八十七歲了,但估計再活十幾年問題不大。他每天早晚打太極拳,一個禮拜還要出去游三次泳,身體很好。他說再有十年,他把這些老書就基本整理完了,現在每月平均兩本。等整理完了,全部交給國家,他這一生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羅甲成一直不知道老人想說什麼,反正自始至終,都沒提和他有關的事。聊到快兩點的時候,老人家說:「孩子,咱睡。明天我帶你游泳走。」老人說睡,還真的很快睡著了。鼾聲很輕微,但很安詳,很靜謐。羅甲成卻怎麼也睡不著,雖然是睡在兩個被窩,但翻來覆去的,還是把老人弄醒了。「還沒睡孩子?我有個很好的催眠方法,就想白色,白得一塵不染的那種白,把這個白色無限放大,白得空無一物,不著半點色彩,不存半點其他痕跡,很快就能睡著了。」羅甲成就按老人的方法想白色,可咋想那白色上面都會出現雜色,想著空無一物,可所有物質還是填滿了空白。老人又打了十幾分鐘的鼾,醒來說:「還沒睡著嗎孩子?看來你還是經不住事呀,你知道我被打成右派後,遭受的第一個打擊是啥?妻離子散。我進牛棚的第三天,就接到了離婚協議書。我沒有連累他們,在協議書上簽字了。我知道一切都不能改變,我就想著空無一物的白色,這個很管用,我幾十年一遇事,都是用的這個方法。你遇見比我更大的事了嗎?」羅甲成沒有說話。「睡吧孩子,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們這一家人。遇事冷靜一點,在我看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事,除非你自己心冷了。睡吧,娃,你活得人生長度再長一些,就知道現在遇見的事,都不是啥事了。睡吧!」
老人那種平緩得不能再平緩的語調,讓羅甲成感到很溫馨,很催眠。不知什麼時候,他還真的給睡著了,但絕不是想白色睡著的。早上他醒來的時候,老人不見了,他起來走到門口,見老人在打太極拳。老人讓他也來比畫比畫,他說不會。老人說:「很簡單,我先教你幾個動作,幾分鐘就記住了,太極拳看著很複雜,其實很簡單,你任意學其中的幾個動作就管用。」他也不好推辭,就跟著學了幾個動作。老人說:「反覆打,就這幾個動作就行。能堅持下去你就能活到我這個歲數。我三十幾歲就被醫院判了死刑,我就靠這幾個動作打掉了渾身病魔的。只要堅持,沒有什麼事幹不成的。」羅甲成就跟著老人又打了一個小時的太極拳,枯燥得想停下又不敢,直打到大汗淋漓,氣血賁張。
老人又要給大樹噴水、噴藥。大樹就在爹娘租房的門口,他不想過去,但老人已經把噴桶里的藥化好了。老人就要蹲下去背桶,他只好搶著背了起來。他走在前邊,老人走在後邊,到了大樹跟前,他看見他一家人都在房裡的窗戶後邊朝這邊瞄著,他也裝作沒看見,就跟老人噴起藥來。噴藥的時候,鄭陽嬌先出來看見了,然後神秘兮兮地回去了。過了一會兒,西門鎖也出來看了看。他知道,都是在看他呢,他就只是仰頭打藥,裝作什麼也看不見。噴完藥,老人把他帶到一個門臉很窄的小飯館吃飯。裡面只有四張桌子,但一切都很精緻。老人說這家餐館開了幾十年了,一直就守著八樣菜,一種薄餅,一種紅豆稀飯,來的也都是老主顧。生意平平常常,但味道絕對沒走過樣。去年老闆娘去世時,所有老主顧都來送行了。現在娃把店也開得很好,大家都很放心,也很關照。這事從老人嘴裡說出來,讓他見了那個端菜出來的小老闆,都有些肅然起敬了。
老人又把他帶到了游泳池,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大池子。老人說他辦的月票,一個月也就十幾塊錢,來游泳的也都是普通市民。他開始堅決不下去,說他是旱鴨子,不會游,怕丟人。老人說:「你太在意別人對你的評價,那怎麼往下活呀。這麼多人在這游泳,沒有人關心你游得好游得壞的,只要你自己游得愉快就行。下來吧孩子!」老人就把他拉下水了。沒想到老人游得那麼好,那麼自在,像一個運動健將。羅甲成其實學過游泳的,那是剛到大學不久,學校上體育課時學的,一下水就被嗆個半死,還是童薇薇教他從水上浮起來的。好久沒遊了,下水依然笨得直往下沉。他老覺得有人在看他笑話,後來發現確實沒有,才在淺水區撲撲騰騰遊了起來。再後來,老人又把他帶到了深水區,托著他的下巴和腹部,直游到完全放開手。他們整整遊了兩個小時,當他與老人從游泳池裡走出來時,他甚至有了一種洗盡塵垢的神清氣爽感。
老人說:「晚上還給我搭腳。」他就又很情願地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