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2024-10-09 21:23:10
作者: 陳彥
好說歹說,羅甲成終於同意跟羅天福回去了。蔫驢覺得自己必須往回送,不然,路上還會出意外。他就給老闆請了假,開著那輛路虎,把幾個車門都反鎖著上路了。
羅甲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眼睛微閉著,既不想跟爹說話,也不想給背叛了自己的蔫驢說話,更不想看到陽光下的一切,他始終覺得井下的感覺很好。他在井下作業的那幾天,覺得身心是那麼輕鬆,那麼單純,那麼簡單,不用看任何人鄙視的眼睛,也不用看任何人鄙夷的嘴臉,看不清,也不用看,也不會有那些嘴臉,總之,他在最不安全的地方找到了絕對安全的感覺。在礦工宿舍的感覺更好,大家累了一天,出了礦井,剝光剝淨,撲通跳進大池子一泡一洗,然後換上自己的衣服,進飯堂把飯一咥,就回宿舍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有愛打牌的,弄幾把「跑得快」,贏幾個小錢,害怕輸的,就在邊上觀陣助威。十點左右,工頭一喊,所有宿舍把燈都一關,然後躺在床上,再說一陣跟性有關的話題,有人就先到周公那兒報到了。緊接著,在先後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內,所有人就都扯起了鼾聲。有時睡得晚一點,隔壁房裡就先鼾聲雷動了,有人說是「張大球」的,有人說是「王臭屁」的,反正連薄牆板都跟著抖動起來,每每至此,羅甲成就幸福地笑了。他喜歡這群憨厚樸實的人,他喜歡這種不鉤心斗角、不為各種競爭弄得劍拔弩張的感覺。
當汽車在一步步向黃河岸邊逼近時,他在思考的最嚴峻的問題是回去怎麼辦?還去上大學?他真的是不想上了,他覺得自己已無法面對所有的人。如果說在發攻擊孟續子帖子後的那段時間,他還有些後悔的話,現在也不覺得後悔了,如果沒有這一招,也許自己還邁不出這一步。他也曾在夜半時分,打開過手機,瀏覽過所有的簡訊,姐姐發得最多,其次是童薇薇,先後發過二十多條,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也都發過,而且都不止一條,似乎都在關心自己,但他對這個已經不大在意了。再懇切的言辭,他知道都是為了讓他回去,回去以後又怎麼樣?那就不是別人所考慮的事了。他們無非是害怕羅甲成死了,死了也許良心都會有那麼幾天微微波動的時間,過了,該弄啥照弄啥。他不是沒有想到死,但他發現自己怕死,他甚至突然敬重起那些敢於以自殺的方式來結束生命的英雄來,跟他們相比,自己簡直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可憐蟲。他甚至也想過出家當和尚,但這些年所去過的寺廟,幾乎沒有不是瀰漫著銅臭味的,那裡的森嚴等級,據說並不比塵世來得簡單輕鬆。因此,他覺得最好的地方,真的就是數千米的深井下了。
羅甲成從汽車後視鏡中,無意間看到了父親那張越來越黑暗的瘦臉。他也知道父親為他上學付出了很多,但更多的時候,對父親都是一種幽怨。本來是可以不這樣生活的,把幾棵大樹一賣,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可他偏要這樣苦苦巴巴的,在他看來,就是一種窮命。過去在塔雲山,父親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很高大、威嚴的那種,可自進了西京城,他就越來越覺得父親像魯迅筆下的阿Q,在處理很多事情上,尤其是在同鄭陽嬌這個包租婆的較量鬥爭中,幾乎顯示出的都是懦弱無能、百般屈從的形象。他有時看到父親受到傷害的樣子,是既同情,又覺得活該,誰叫你要一副人想咋捏就咋捏的膿包相。還一說就是仁呀、義呀、禮呀、信呀的,有什麼用,那一套和社會幾乎完全不兼容,你一個人守著,滑稽可笑得真是令人有些作嘔。他給父親下的定義就是八個字:不合時宜,窩囊透頂。
要不是爹昨天突然來了那一招,他是死活都不會回去的。爹給兒子下跪,這讓自己的良心發生了震顫,他覺得他必須給父親一個面子。再加上他也有些恨蔫驢出賣了自己,就是再下礦井,他也不會來甘泉溝了。回去就回去吧,讓人看看羅甲成還沒死,大家也就都好有個交代了。反正他是不上學了,他想,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腿長在自己身上,別人總不能抬了去。
在過黃河大橋的時候,他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這條著名的河流,讓他很失望,寬寬的河床上,只有很窄的一溜渾水在時斷時續地流淌著,與他在書本上讀到的完全是兩回事。那天經過時,他甚至都懷疑過這是不是黃河,但也沒心思問,就被蔫驢接走了。今天,剛接近大橋,蔫驢就回過頭給他羅老師說,到黃河了。他很是失望地閉上了眼睛。這樣一股細水,還不如幹了算了。
羅天福對黃河也很失望,怎麼就干成這樣了?流淌了幾千年,養育了一個華夏民族的大河,是真的要徹底變成干灘了嗎?他在小學時就想看黃河,還以為自己一生都沒機會了呢,沒想到是這樣才看上的。那天過來,他心裡裝著太沉重的事,也沒人提說,就根本不知道是從黃河上經過了。這麼大一條河,干成這樣,誰又能讓她再變得波浪翻滾起來呢?
汽車很快就把黃河丟在了一邊,羅天福還回頭看了看,一個彎拐過去,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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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天福抬頭看了看車前那個小方鏡里閉著眼睛、一副桀驁不馴樣子的羅甲成,心裡真的有一種萬念俱灰感。他咋都想不通,自己好歹也是個教書匠,咋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學成了一個叛逆郎。說家裡窮,那古代出了多少大人物,不都是窮家出身,不都是靠寒窗苦讀出來的,今兒個咋就不行了呢?同樣是姐弟倆,那甲秀咋就又行呢?他真是搞不懂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給了兒子太大的壓力?仔細想,也沒有哇,就是要他好好學習,好好做人,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有用的人,這些難道就是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壓力嗎?他知道兒子一直為他沒賣那兩棵紫薇樹而不滿,他是真的捨不得,他奶奶也捨不得,賣了搞不好是要要了老人家性命的呀!那樹是有靈性的,那樹對羅家是有恩的呀!問題是他和淑惠還確實能掙,雖然這事那事的,學費不是照樣也掙得差不了多少麼,稍一錯騰,一鍋水不就全開了麼。要真是老得不能動了就不說了,那兩條腿還能動,兩隻手還能挖抓,為啥就不動,就不挖抓呢,而要賣老本,毀祖業,爭體面,過講究日子,這樣的事,羅天福是真的做不出來呀。
羅天福一直在想,羅甲成在賓館所說的那一席話,他覺得那可能是病根兒所在。甲秀確實要畢業了,甲秀也確實還沒找下工作。不像過去,誰上個中專,就算把一生的大事都解決了。現在據說上了碩士、博士,也都未必有現成工作可干。那就不上學了?那就回去當大奶、當蔫驢?也不是這些娃娃就不好,在羅天福心裡,讀書那就是一個正經事,塔雲山凡讀書多的人,還就跟別人不一樣。那些不孝順父母、打罵爹娘、偷雞摸狗的人,起碼在讀書人里還是少數。大奶的爹就養了四個娃,四個娃也都是只顧在自己地里刨食的主,弟兄四個,為爭一點地畔子,都能打得頭破血流,甚至一輩子互不往來。到了大奶這輩,又養了好幾個,不讀書也看不到有啥大出息。蔫驢在塔雲山是瞎出了名的,前兩年還把別人的媳婦拐出去賣過,這二年好像變得好了些,可在羅天福心中,總還是一個很不靠譜的人。他最近還一直在想甲秀和招弟的區別,招弟只讀了個小學,雖然有點心計,但終是只為自己攢點小錢而已。而甲秀自上了大學,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家鄉來的這幾撥打餅的親戚,她都能想方設法地幫她們到外面開闢市場,而招弟總是悄悄翻點是非,讓他和淑惠要想辦法把這些人早早攆了,她說,要不然她們就把咱家的餅子擀薄了。雖然他也覺得招弟很可愛,但也許是他當過村支書,當過老師的原因,就喜歡琢磨這事,覺得裡面是有個很深的道理的,那就是讀書和不讀書的人不一樣。他也想過將來甲成要是能當個鄉長、縣長啥的,給家鄉辦些正事,也沒枉讀一趟書,可那也僅僅只是想,沒有給人說過,反正在他心裡,就覺得不讀書不行,想有出息就得拿讀書打底子,沒這個底子,遇上啥機會也沒用。如果說開始他還有些望子成龍的想法,那麼現在就只一個目的,讀書能明事理就行。羅甲成把書讀成這樣,實在讓他憂心如焚。
蔫驢把車開得很快,晚上大概十點多一點,就趕到西京城邊了。羅天福看到逐漸通明起來的燈火,心裡反倒緊張起來。人是活著弄回來了,咋辦?他真的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了,羅甲成從骨子裡已經瞧不起他這個父親了,這讓羅天福感到比什麼都傷心。兒子以為自己不想回去,想守著這個西京城,那實在是因為夢想沒有完成,已經有好多次了,他都準備撤,但咬咬牙,還是挺過去了。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活得並不光鮮,在別人眼裡可能也就是「垃圾」「牛皮癬」,但他總在力圖做著文明人,不闖紅燈,不隨地吐痰,大小便如廁,愛惜人家城市的一草一木。做人禮貌、和諧、守法、忍讓;做生意不造假、不坑人、不偷稅、講誠信,並且還在培養著兩個奔文明而去的大學生。他覺得自己確實卑微,有時簡直覺得在這個城市活得連一隻螞蟻都不如,但他卻從來沒有因此而做過自賤的事,即使撿垃圾,也絕沒有順手拿走過不該拿走的任何東西。除此以外,那就真是身份低賤了,不可改變了,如果兒子骨子裡是因為這個看賤了自己,那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當車開到離文廟村很近的時候,羅甲成突然要下車。蔫驢也不說話,也不停車,就一直往文廟村的方向開。蔫驢知道這車門他是打不開的。他想,把老同學得罪就得罪了,反正必須把人送到。雖然他也覺得靠羅老師能把甲成說轉,可能是瞎費功夫,但甲成這個樣子,如果留在自己手上也很可怕。
蔫驢終於把人送到了。
讓羅甲成感到難堪的是,房前幾乎擁了半院子人。他一眼看見了童薇薇,甚至還有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和學校的幾個人,東方雨老人、破鑼和那個爹自以為對自家很好的街道辦賀主任,鄭陽嬌、西門鎖、金鎖也在其中,家裡人更是一個不落地攙著已經變得顫顫巍巍的娘,正號叫著朝汽車跟前奔跑。他想立即鑽進地縫,但已經來不及了。蔫驢打開了車門,他是被娘用雙手抓下去的。一剎那間,他看見娘的頭髮全白完了,他沒有想到好好一個人竟然會在頃刻間變得這樣判若兩人。娘在悲喜交加中,哭得被人攙了回去。這時,朱豆豆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說了聲「對不起,甲成」,雙臂由於使了太大的勁兒,而讓他感到有些不能承受之重。接著,孟續子也擁抱了他,仍然說了「對不起,甲成」幾個字。奇怪的是,沈寧寧擁抱他時,也說的是這幾個字,難道他們是商量好的?就在他極力迴避童薇薇的眼神時,薇薇已經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薇薇什麼也沒說,就哭,哭得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曾經有過多少次這種擁抱的幻想,今天竟然在這種境況下實現了,他覺得有點羞恥,但這個擁抱,此時又分明有一絲暖意。他突然聽到,自己內心深處似乎咯噔響了一下,好像是一種冰凌在融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