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2024-10-09 21:23:07 作者: 陳彥

  羅甲成無論如何都不願從井底上去,任羅天福再打再罵,他都偎在煤渣上不起來。最後,是大家幫著羅天福和蔫驢,勉強才把他弄到運煤的傳送帶上,一人抓著手,一人壓著腿,才運送上來的。

  羅天福就要把他拖著走,羅甲成手一甩,差點沒把羅天福摔倒。蔫驢一把抱住就要離開的羅甲成,硬把他擁到了小賓館那間房裡。他把氣得渾身篩糠一樣顫抖的羅老師也叫進房內,把門一關說:「今天你們爺兒倆就在這兒好好說說,到底有啥大不了的事,要弄成這樣。塔雲山的人,可都羨慕著你們家有奔頭的好日子呢,你們都過成這樣了,那叫別人還有啥盼頭?甲成,你別怪我要把羅老師領回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管咋樣,跟你爹好好說說總行吧。我也不知說啥好了,反正你再別犟了,啥事都好說好商量,我就在隔壁房裡,你們說。」蔫驢說著把門拉上出去了。

  父子倆就僵持在那裡,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賓館外一棵黑乎乎的白樺樹上,有一隻黑乎乎的啄木鳥,正在梆梆梆梆地開鑿著一個可能已經開鑿了很長時間的黑窟窿。羅甲成一直看著那隻啄木鳥在發呆。

  羅甲成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愛上這個地方,尤其是井下,晚上雖然上來了,但到處漆黑一片,也仍是井下的感覺。蔫驢曾經擔心他在井下連半天都待不住,但他已經待了五天,並且感覺一天比一天好,他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地方。

  那天與童薇薇在茶館分手後,他就決定,不回學校了,去哪裡他還不清楚。他首先關了手機,他覺得必須先切斷與這個世界的一切勾連和妄念,而讓人在這個世界無處藏身的最大敵人就是手機。他去了一家離學校很遠的網吧,想給童薇薇留點什麼,但寫了很多,最後還是沒有發出去。他覺得必須截斷,截斷一切。他腦子裡突然閃出兩個揮之不去的字:死亡。他點了一下網頁,與此相關的信息層出不窮。他進入了幾個自殺俱樂部,全都在研究自殺的方法,以及自殺的痛苦與歡樂,還有模擬自殺過程的遊戲。他沒想到,來自殺網站聊天的人會有這麼多,有來勸解疏導的,更有加碼引誘,讓別人不給脖子套上絞索、不登高一跳不快的。哈姆雷特那句膾炙人口的台詞「活著還是死去」,成了這裡最熱門的議題。總之,五花八門,幾乎是突然間,在羅甲成面前就打開了一個與他生活著的世界全然不同的陌生領地。他突然感到有些恐懼。回身看看四周,幾乎每台電腦前都坐著全神貫注的人,他們都在瀏覽什麼網站?他們給自己打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閉起眼睛靜了一會兒,他又再次進入到一個叫「死亡谷」的俱樂部,這裡貼滿了從全世界各個不同地方、以各種不同方式自殺的圖片,不僅有人類的,而且還有動物的,其中有一個自殺者,甚至劃開自己的肚子,拉出腸子,一點點往斷切,一點點展示給人看,他有些不相信這段視頻是真的。看著看著,他突然銳叫了一聲,他是被一個從一百層高樓跳下來摔成一團肉醬的自殺視頻所驚駭,他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他發現,周邊沒有任何人關心他的驚恐,仍都在注視著自己面前的那一方世界,即使有人立即自殺在面前,也不會引起任何關注。

  他離開了網吧,他覺得自己對自殺遊戲還有恐懼感。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突然想到了蔫驢。蔫驢曾經給他講過煤礦井下的暗無天日,他覺得那裡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去處。他給蔫驢撥了電話,都撥過去了,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但蔫驢還是接了,並且那邊傳來了一陣呼呼啦啦的麻將聲。他說他想來礦上看看,蔫驢第二天就到秦晉交界的黃河岸邊接他來了。

  他沒有想到這個選擇有這麼好,幾天過去,雖然身體有些疲乏,但精神已經在跟童薇薇們隔絕著,這裡沒有「不差錢」的人,這裡也沒有「不差權」的人,這裡沒有眉高眼低,這裡更沒有同情施捨,這裡一切都很平等。跟他在同一作業面採煤的人,都很老實,很簡單,也都很厚道。可能是蔫驢要求照顧的原因,他們都護著自己,不讓乾重活,但他自己願意搶最重的活去干。他們的話題基本就是吃和性兩種,把性說得特別的露骨,尤其是一涉及某些敏感器官的名稱,連發音吐字都變得咬牙切齒起來,好像是憤怒得就想擊穿粉碎。連開煤的鑽頭,都不叫鑽頭,而叫「雞巴頭子」,好像這樣叫著,開鑽起來就特別有勁似的。羅甲成開始第一天還不習慣,幾乎完全倒換了一個語言系統,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柏拉圖、康德,要是來到這個環境,當下就能氣死。但他們身上並不缺人性的溫度,他親眼看見一汪水潰煤石塌下來時,其中兩個人是用腳把別人踢出去後,自己才跑開的,而這在井下,幾乎是每天都要發生的事。沒有人覺得這很英勇,這是拯救,這是把生讓給別人、把死留給自己的獻身精神。就覺得應該這樣,把自家弟兄踢一腳出去倒算個事。他突然想起了中學時背誦過的那首《詠煤炭》,雖然此時的心情並不似明代詩人于謙那樣在托物言志,憂國憂民,但詩中對於煤炭的這種描摹與詠懷,一遍遍吟誦起來還是很對胃口的:

  鑿開混沌得烏金,

  藏蓄陽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

  

  洪爐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賴生成力,

  鐵石猶存死後心。

  但願蒼生俱飽暖,

  不辭辛苦出山林。

  第一天晚上從礦井上來,羅甲成就要住到那幾個一同作業的礦工宿舍去,蔫驢死都沒讓,說那兒絕對住不成,屁味、煙味、汗味、臭腳味能把人熏死,鼾聲、磨牙聲、夢話聲把人能嚇死。他說他跟老闆說過了,就讓他住賓館裡,有客人來讓就是了。羅甲成犟不過,就又在賓館住了一晚上。誰知他剛躺下,蔫驢就叫了一個人來,說是給他解解乏。他一看,竟然是過年時蔫驢領回家去的那個菲菲。「你什麼意思,蔫驢?」羅甲成當下就躁了。「喲,這不是甲成哥嗎?真是山不轉水轉,咋把甲成哥你給轉來了。」菲菲說著一屁股就塌在了羅甲成的大腿上,羅甲成嚇得一個翻身就下了地。羅甲成沒經見過這事,話都不知道咋說了,嘴裡直磕磕:「你先出去,你先出去。」把蔫驢惹得哈哈哈一陣大笑,就示意菲菲先出去了。菲菲一出去,羅甲成就想踹蔫驢一腳:「蔫驢,你狗日的把我當成啥人了?」「哎呀,這倒是啥事嘛!就拔了蘿蔔窟窿在的事麼,看把你認真的。」羅甲成指著蔫驢的鼻子罵道:「你看你還像不像個人,這是你愛的人,你就這樣糟蹋人家?」「誰是我愛的人了?」「你不愛人家,把人家領回家幹啥?」「哈哈哈,我說甲成哪甲成,現在領人出去玩幾天算個事,就是愛了?就是自己人了?你真是個傻蛋哪。實話告訴你吧,菲菲就是咱這賓館的一個按摩小姐,過年沒處去,死纏著我要回咱老家玩幾天,你還當真了。」羅甲成氣得惡狠狠地譴責了他一句:「你真噁心!」蔫驢急忙拍拍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覺得不舒服換一個就是了麼,這賓館還有幾隻雞呢,我都叫來隨你挑。」羅甲成更加惱怒:「蔫驢,你把我看成下三爛了是不?我是到這兒尋找人格平等來了,不是偷雞摸狗,當畜生來了。你就給我一碗飯吃就行了,其餘啥都不用你管。對不起。」說著,他就真的去了礦工宿舍,再沒有回過賓館這間房子。

  沒想到,蔫驢把他和爹又一起關在了這間房裡。他看見爹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心裡就直恨著蔫驢,為啥要把他又拉回來,羅甲成是想讓他們徹底失望、放棄後,再告訴他們,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然,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真的不想再去過那種讓他整日如芒刺在背的生活了。

  他終於說話了:「爹,你回去吧,我是死都不會回去了。」

  羅天福看他說話了,把情緒也緩和了些:「為啥?你總要講個為啥?」

  「沒有意義。」

  「什麼沒有意義?」

  「一切都沒有意義。」

  羅天福拾了拾腰,說:「你要什麼意義?」

  「我也不想說,我也跟你說不清,反正就是不回去了。」

  「是啥事把你刺激成這樣了?啊?你連爹娘、家庭、前程啥都不要了?上個學容易嗎?你這樣往死的折騰。羅甲成,我要是再年輕些,今天就想一棍把你打死在這裡,我也不想活了,還活什麼?你真能做得出哇,羅甲成!」羅天福直想哭,但他強忍著,他不能在兒子面前塌下這最後一點點氣力。

  「我盼你今天能把我打死,打死可能更好受些。」

  「你到底是咋了?要這樣尋死覓活的?」

  「爹,我知道我欠著你們的,可你們也真的該醒醒了,還上啥子學?姐馬上大學就要畢業了,畢業就是失業,你們花這麼大的代價,供養兩個大學生的意義在哪?再別做夢了,我成不了龍,姐也成不了鳳,一切都是徒勞的,你就快醒醒吧!你和娘也趕快回塔雲山去吧,再別在城裡瞎折騰了,回塔雲山,你們還能像人一樣地活著,在城裡,就是垃圾、是膏藥、是下三爛、是牛皮癬。」說著,羅甲成又要往門外沖。

  羅天福終於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時,蔫驢聽到動靜開門走了進來,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羅老師,你咋……狗日羅甲成,你立馬給你爹跪下,你狗日不跪下,你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狗日就是個雜種!」

  羅甲成終於也無奈地背對羅天福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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