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2024-10-09 21:23:03
作者: 陳彥
蔫驢是幾天前的半夜接到羅甲成電話的,當時他正陪老闆打牌。他聽羅甲成說話的口氣是遇到很大的難場了,想到礦上來轉轉。蔫驢當下就說:熱烈歡迎。他們商量好,第二天蔫驢到陝西和山西交界的風陵渡口接他。第二天中午,他就把羅甲成接到了。一見面,先把他嚇一跳,羅甲成跟春節時完全成了兩個人,頭髮蓬亂,眼睛無神,整個眼眶瞘進去兩個黑洞,見他雖然勉強笑了一下,但整個嘴唇都難以打開,只是半邊嘴角艱難地咧了咧。他覺得羅甲成明顯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坐在車上好幾個小時他都沒有說話,蔫驢也沒好問,就沿路介紹一些地名、風景,他也沒心思聽,也沒心思看,天黑的時候,就拉到礦上了。
蔫驢把甲成安排在小賓館,而且就是羅天福住的那間房子。他讓廚房弄了幾個菜,還弄來了白酒、啤酒,跟羅甲成整整喝了一夜。蔫驢不知說了多少話,反正羅甲成就那樣悶坐著,悶喝著。
蔫驢說:「甲成,有啥過不去的坎你說嘛,兄弟再無能,總還是能幫上你一點啥忙吧。你能來找這個挖煤的兄弟,說明你看得起我,我很高興。我總想你能有啥大不了的事,缺錢?兄弟沒有多的,萬兒八千還是拿得出來的。其餘還能有啥事?要知足兄弟,咱那幾面山幾條溝的人,能活到你羅甲成這份上的不多。說實話,幾條溝的人,除了你,我還真沒看上幾個,包括現在那幾個掌權的貨,倒是個?,有慫本事嗎?把溝里的日子過不前去還有臉當,有臉爭,有臉斗,當?呢,爭?呢,斗?呢。甲成,你滿足吧你,塔雲山將來出不出人,也就看你了,你這一慫包,塔雲山還有?的戲。來,喝。我比你大幾個月,就是你的哥,你遇事能來投奔哥,哥這臉就斗大了,你愛說不說。愛說,你就說出來,不愛說,你就往死的憋,憋死了我把你背回塔雲山,投老祖墳去。慫啊,喝。」
羅甲成的話匣子是後半夜才慢慢打開的,儘管蔫驢一直覺得羅甲成心很深,但這天晚上,羅甲成還是給他掏了些心裡話。
羅甲成開始的第一句話是:「蔫驢,我活得不如你,真的,我是把路走錯了。」
蔫驢說:「你胡諞呢,我要有你學習那幾下,還來這深山老林里給人家『逃奴』呢。你要再把路走錯了,那我蔫驢就已經跌到茅坑裡了。」
「真的,我真的活得不如你,不僅是不如你,而且連大奶都不如。」
蔫驢撲哧給笑了:「大奶就能造娃,狗日的比咱大半歲,都造下三個了,還在造呢。哎呀,你是不是為女人犯神經了,這好辦,你要要,我現在立馬就能給你安排,保證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百病皆消。」
「胡說啥呢。」羅甲成一臉嚴肅地說,「我真的不如你們。你們可能只看到我進了名牌學校,不知道我所受的那種精神折磨,有時真的生不如死。你跟誰都不能比,誰都比你強,是個人都想下眼瞧你,最好的也就是同情你,施捨你,永遠不可能平等看待你。哎,你說咱們啥時活到要叫人同情、施捨的份上了?並且你還看不到任何希望,你再努力都改變不了這種現狀。人家大奶咋,吃穿日用不愁,還有手藝,明天的日子看得見摸得著,幸福指數很高。你說我這生活有啥意思?你學習再好不頂用,現在一切都得拼爹,咱的爹能跟誰拼去?真的,蔫驢,你真的不知道我比你活得要窩囊多少倍。你真的不知道。」羅甲成一臉苦痛地直搖頭。
蔫驢又給他的杯子中添上一些酒後說:「我可能是雞肚子不知鴨肚子的事,大奶活的算個人,那充其量,也就是來人世走了一趟,留了個種,混了個肚兒圓而已,你是要幹大事的人,怎麼老跟他去比?甲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還說你比我活得要窩囊多少倍,多少倍?我在井底挖煤的日子,你可能連想都想不到是啥樣子,也就去年才從死人坑裡爬上來。可這也是有今沒明的日子,搞不好遇上了冒頂、透水或瓦斯爆炸,窩進一堆人命,一下就樹倒猢猻散了,你以為這是個啥好職業,你以為我就比你強了?我回塔雲山也是吹呢,誰願意被人小瞧?你來礦上待幾天就知道你有多享福了。喝。」
蔫驢沒想到羅甲成猛地咕嘟下一口酒後,說:「你既然跟老闆關係好,那就求你給我一碗飯吃吧,明天就安排我下礦井挖煤。」
「你說啥?」
「明天安排我下井挖煤。」
「羅甲成,你是瘋了是不?你要是想開眼界了,我倒是可以陪你下去走走。」
「不,是去挖煤。在老同學名下討一口飯吃。」
蔫驢一拳頭砸在了羅甲成的胸口上:「我看你有些欠揍。」
「隨你怎麼說怎麼揍吧,只要明天安排我下去就行。」羅甲成很鄭重,也很堅定。
蔫驢有些不可思議:「你真的要下去挖?」
「真的。我不想再見天日。我想井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一定比在上面好受許多。」
蔫驢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好受,一定很好受,那你明天就下去試一天吧,我給他們交代一下,受不了了,隨時可以升井。」
第二天,羅甲成還真下去了。不過在下井前反覆交代,家裡要是來電話,絕對不要說他在這裡。蔫驢愣了一下,羅甲成很堅決地說:「你發誓。」蔫驢說:「我發誓,我要說你在這裡,我將來生娃沒屁眼。」羅甲成就坐上纜車下去了。
蔫驢給幾個在同一作業面的礦工都招呼過了,說這是一個大學生,來體驗生活的,不要派重活、危險活,他要不適應了,就馬上送他出來。那些人也都一一答應了。蔫驢還不放心,又交代安檢員,多注意檢測羅甲成所去的六號拐洞的瓦斯變化情況。過了一會兒,心裡跳得慌,不放心,就又親自下去,再勸羅甲成上來,結果讓羅甲成悄悄罵了幾句,他才不得不離開。
過了兩天,果然甲秀就來了電話,問見過甲成沒有。他自然得按朋友說的辦,回答得很乾脆:沒見。他也想打聽一下到底是咋回事,聽甲秀的口氣不想說,他也就再沒多問。過了兩天,甲成他爹又來了電話,好像很著急,他沒徵得甲成同意,還是沒敢說。事後他也想,甲成一走好幾天,不給家裡打招呼,家裡人都不知急成啥樣子了,無論如何,也得給釋放點啥信息。可又一想,羅家一屋人都是死腦筋,放著那幾棵能變錢的大樹不賣,偏要在城裡賣什麼餅,真是背著乾糧受餓,背著大鼓尋槌呢。急一急也好,不定就把腦子哪根筋急通了,還能變得活泛些。他也就再沒理這事。沒想到羅老師還真給找來了。蔫驢學習不好,打小就怕羅老師,這一來,開始還真有點慌神,但很快就穩住了陣腳。他把羅老師安排睡下後,還專門去跟甲成商量了一下,他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得把他爹見一下,可羅甲成執意不見,他說他的決心已定,一見,就又得回去重複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任蔫驢咋勸他都不去,並且一再要求他保密。羅甲成說,回頭他會告訴家裡的,但現在絕對不行。無奈,第二天早上,他只得把羅老師送出了甘泉溝。可當就要分別的那一刻,他再也看不下去羅老師的那副可憐相了,他覺得如果再不說,老漢命都有些難保,他就如實把甲成的事告訴了他。
羅天福返回到礦區後,就要見羅甲成。蔫驢打電話下去,沒敢說他爹來了,只說有急事,回電話的人說,那個大學生死都不上來,說有事晚上回來再說。蔫驢讓羅老師到賓館先歇著,羅天福哪裡能歇得下,急得端直就往井口撲,蔫驢連忙一把抱住,給換了礦工服,兩人才一起下了井。黑乎乎的,纜車走了許久,才在一個拐洞口停了下來。羅天福眼睛適應不了裡面的光線,是蔫驢攙著走到甲成那個作業面的。裡面有七八個礦工,正散亂地坐在幾堆煤渣上吃盒飯。蔫驢用手電掃過去,臉都黑得沒有了輪廓,只有一雙雙眼睛在泛著白,白得陰森。羅天福一眼就看見了羅甲成,他幾乎是完全失去理智地撲上去,把羅甲成一下壓倒在地,用大拳頭擂著羅甲成的腹部:
「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去……」
蔫驢和幾個礦工撲上去,把羅天福都拉不開,蔫驢感到羅老師這陣兒的力量能擂破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