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2024-10-09 21:23:29
作者: 陳彥
趙玉茹的情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保姆給西門鎖打了幾回電話,說讓趕緊找人,她家裡有事,其實是嫌活太累,想加錢。西門鎖專門去跟她談了一回,要她對趙玉茹好些,錢他一月又給加了三百塊。
趙玉茹老感到背痛,並且有時輻射到整個上半身。在西門鎖眼裡,趙玉茹是個十分堅強的人,一旦喊痛,那就是實在支撐不住了。他跑到醫院,還專門諮詢了段大姐一回。段大姐說,八成是擴散了,肺部、肝部、胰腺有癌變,都會有背部疼痛的反應。她建議給趙玉茹做個增強CT看看。西門鎖就把趙玉茹拉到醫院,做了增強CT,結果出來,跟段大姐說的完全一樣,癌已擴散到肺部和肝部了。西門鎖一下子絕望了。他沒有告訴趙玉茹結果。趙玉茹問,他說,好著呢,化療已經起作用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轉化。趙玉茹是個精明人,咋都不相信,但也不說,就是鬱悶著。西門鎖怕這樣更是加速病情惡化,就讓段大姐再開導開導。段大姐問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西門鎖說絕對不敢說真話,一說恐怕就完了。段大姐無奈地說:「我這一輩子盡做了哄鬼的事。」
趙玉茹始終對生命也是抱著強烈渴望的人,段大姐的話,雖然她也將信將疑,但段大姐那豐富的護理經驗還是值得信賴的。段大姐滔滔不絕地說:「你知道不,痛說明藥已經在起作用了,你知道不。化療既殺癌細胞,也殺白細胞,你知道不。白細胞是人身上的免疫系統,你知道不。是免疫屏障,起消炎、抵抗疾病作用的,你知道不。一微升血里有4000到10000個白細胞,算正常,你知道不。你現在只有2000多個,正在用藥物干預,你知道不。其實只要上升到4000個也就算正常值了,你知道不。在這個過程中,你的身體裡始終在打仗,你知道不。是好人和壞人的鬥爭,你知道不。那是抗日戰爭的肉搏戰,你知道不。那是美軍對巴格達的狂轟濫炸,你知道不。那是賓·拉登製造撞機事件,兩座大樓稀里嘩啦轟然垮塌,你知道不……」段大姐又是比喻,又是煽情的,反正中心意思是:痛是好事,痛說明藥沒白吃,療沒白化,罪也不會白受。要她再咬牙堅持一段時間,一切就過去了。趙玉茹倒是被段大姐說得輕鬆了許多,不時還發出了忍俊不禁的笑聲。可背過趙玉茹,段大姐對他說:「好好再經管她幾天吧,趙老師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知道不。依我看,熬不過三個月,你知道不。咱都是自己人,我給你說實話,你知道不。別再過度治療了,那只會加重趙老師的痛苦,你知道不。醫院恨不得你再上好藥,再花大氣力治療呢,你知道不。要不然他們吃啥喝啥,你知道不。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減輕病人的痛苦,你知道不。該吃啥吃啥,該喝啥喝啥,你知道不。痛了就上止痛藥,止痛針,你知道不。病到這份上,你就是皇帝老子,也沒人救得了你的命,你知道不……」段大姐又教了一些伺候這種病人的方法,西門鎖都一一記下了,然後,他悄悄跟保姆交代了一下情況。為了讓保姆把這最後三個月的事做好,他又主動給保姆每月加了二百塊。保姆也就比先前伺候得更精心了,他也來得更頻繁了。趙玉茹雖然體質一天不如一天,但精神上似乎還比以前能好許多。她甚至堅持要自己做飯,自己洗內衣內褲。她在給映雪通話時,一再說:藥起作用了,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鄭陽嬌見西門鎖最近老往出跑,就不高興。西門鎖也沒有隱瞞,直說趙玉茹只剩下兩三個月的光景了,家裡沒人,他得幫著料理一些事情。一次兩次還可以,去得多了,鄭陽嬌還是老犯病。趙玉茹雖然快死了,可趙玉茹還有女兒,這感情一旦拉扯上,啥麻煩事就都來了。在鄭陽嬌看來,這婚離就離了,離了就沒有任何關係了,趙玉茹得了乳腺癌,就跟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得了乳腺癌一樣,就說過去有夫妻關係,也就是禮節性地去看看就行了,這樣大包大攬地把人家硬往懷裡摟,讓她咋都不能接受。但這話又不能明說,明說好像也有些不近人情。終於,她找到一個茬口,又美美地跟西門鎖幹了一仗。
鄭陽嬌她媽要過生日,本來年年都是鄭陽嬌拿一個紅包,一家人就浩浩蕩蕩回去了。可今年她非說要給她媽買一套新衣服,並且還要西門鎖陪著買。西門鎖早已跟趙玉茹說好了,今天要陪她去一個郊縣看中醫。據說這個中醫看好了好多乳腺癌病人。本來他還想用一下家裡的寶馬車,後來想著鄭陽嬌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就向朋友借了一輛,他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被鄭陽嬌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是你丈母娘重要,還是你野媽重要,你必須說清楚,你個老不要臉的東西。這長時間了,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忍著受著,你還得寸進尺了。你去呀,你去跟你野媽過呀,把家裡的東西都拿去,看還需要我去當老媽子不需要,需要了也都一齊吆去。」
西門鎖就想打人。但他知道,跟鄭陽嬌無論講道理還是動拳頭都是於事無補的。鄭陽嬌絕對是那種軟硬都不吃的人,你上軟的她也是硬的,你上硬的她比你還硬,反正就是一個百事不講理,哪怕是說任何一句話,也都要占個上風。在文廟村,即使是那些公認的能踢能咬的主,見她也都畏懼三分。就說前一段村里換屆,西門鎖是真的沒有想法,可讓她鬧騰得好像也成了是非旋渦里的人,事後人們在議論這事時,把西門鎖說得連臭狗屎都不如。並且還把人家新當選的也得罪了,她到處說人家不僅使錢,而且把老婆都給上邊人搭上了。弄得人家見他西門鎖都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人家就是真的使了錢上了人,關你屁事,可她就是開不了這一竅,爛嘴不嘟嘟好像活不了命。氣得西門鎖有半個月牙槽都腫多大,最後是去拔了一顆,才把半邊腫得跟蒸饃一樣的臉消下去。西門鎖這麼多年就只學會了兩個字:趔遠。凡事趕緊迴避為原則。反正啥事你也弄不過她,弄到底還是你吃虧,不如不弄。趙玉茹得病這事,她一時好像又能放人一馬,一時又針扎不入,水潑不進的。他是準備好賴將就過這一陣,反正趙玉茹又活不了多久,不如硬著頭皮撐過去算了。因此,鄭陽嬌胡撅亂罵,他只是忍著,沒做任何反應。等她罵夠了,他還是走了。
西門鎖把趙玉茹接著去了郊縣。他已提前來過這地方,給大夫把實際情況也講了,就怕大夫說漏嘴,中心意思還是希望大夫多鼓勵趙玉茹,就說這病沒啥大問題,調養調養就好了。大夫扶了扶已經鏽跡斑斑的硬腿石頭眼鏡說:「這話還用先生你教嗎?中醫就是醫神醫心的,把人心搞亂了,好人也成癌症了。」他把趙玉茹攙進老中醫院子時,趙玉茹有些失望,說得這麼厲害的一個中醫,竟然住著這樣一個破院子。一條又瘦又髒的狗,躺在門口,來人連白都懶得白一眼。一個小娃,也許是中醫的孫子,一手拿個塑料碗,另一隻手正抓著裡面的麵條往嘴裡喂,屁股後邊已經下好幾堆了。趙玉茹噁心得就想吐。西門鎖悄聲說:「這人真的很有名,幾個人都推薦的是他,不顯山不露水的,也許才是真神呢。」趙玉茹被他攙進去了。進到中醫的那間房裡,趙玉茹才感到一點想像中的老中醫的氣息。牆上掛滿了錦旗和各種「起死回生」「再世華佗」「功德無量」之類的鏡框,一排排地從上往下排列,有一面牆已經排得通天接地了。有些褪了色的,又被新的覆蓋上了。但主人很細心地把每個被覆蓋住的錦旗、鏡框,又都露出一角,頓生一種歷史與厚重感。其實中醫年齡並不大,至多有四十七八歲,但裝扮得很沉著穩健。西門鎖攙趙玉茹進來,他只是用眼睛從鏡片上方掃了掃,也沒理睬,也沒讓座。西門鎖只好自己拉過一條凳子,把趙玉茹安頓在了上邊。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醫那過早謝頂的古銅色華蓋上,盤旋著一縷用手旋上去,又掉下來,掉下來,又再次旋上去的珍貴備至的絨絨發。誰看了誰著急,與其這樣艱難地護著禿頂,倒不如一剪子弄乾淨省去許多麻煩,也省去了人們對他禿頂的持續注目和聯想。他正在給一個三十幾歲的女性捏著乳房,不過他捏時,是用一塊薄薄的細紗遮蓋著乳房的。他一邊捏,一邊問痛不痛,那女的就這兒痛、那兒不痛地回答著。捏完,中醫就在面前的一張白紙上,畫著一個八卦圖,然後用鋼筆指指點點的。蹾了很多點點後,才一味藥一味藥地寫處方,好像每一味藥都是經過精確計算了似的,倒是給人一種十分敬業的感覺。開完藥,中醫又跟病人和病人家屬聊了許久,交代了很多事情,好像已經忘了還有病人在焦急地等待。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位病人後,中醫又上了一趟廁所,大概蹲了有二十幾分鐘,才進來看趙玉茹的舌苔、手心、腳心,又號脈,用聽診器一點點在胸腔、腹腔上移來移去,再然後問吃飯情況、大小便情況、睡眠情況,幾乎對生命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整個看病時間用了近一個小時,後邊又來了病人,可他還是不慌不忙地細察細問著,直到再問不出任何與生存有關的細節為止。最後又是在紙上畫八卦圖,在八卦圖上蹾點點,在一個又一個點點下出藥方子。一切都弄好後,又給趙玉茹交代了一席話,這些話都是按西門鎖的意思來的,說病是有,但問題不大,並且是在向好的方向轉化。還告訴她,不要怕疾病,用心理戰勝疾病比什麼都重要,藥物永遠只是起配合作用的。他又交代了藥要怎麼熬、怎麼吃的一些細節,反正跟其他中醫有很多不同處。然後,就準備接診下一個病人了。
西門鎖把趙玉茹攙到車上,又藉故進去問了一下中醫趙玉茹的情況。中醫如實對他說:情況很不好,來得太晚了。首先這個病人心裡窩了太多的事,釋放不出來。另外,她的病已不只在乳房上,而在肝、肺、脾、膽、胰腺上。中醫說:「我給她開了七服藥,先吃上,七天後再來看。如果這七天沒有變化,那你就別再花冤枉錢了,也別讓病人受罪了。這藥很苦,苦到不能入口的地步,你們要有精神準備。」
西門鎖把趙玉茹拉回去後,就按中醫的要求,給保姆教著,把藥煎了,誰知趙玉茹一口下去,就嘔吐得天旋地轉的。他怕藥有問題,都不敢讓她吃了。但趙玉茹吐完後,還是堅持把藥喝了下去。他看到了趙玉茹強烈的求生欲望,他也在暗中祈禱,但願這個中醫真的是能起死回生的再世華佗。
這天晚上,他回到家裡,鄭陽嬌幾乎鬧得天翻地覆了,把山寨版虎妞一腳踢得口吐白沫,差點沒痛死過去。但西門鎖還是忍著,他必須忍,雖然中醫說吃了這七服中藥,也許會有奇蹟發生,但他還是有一種無法擺脫的絕望感。他這時一旦跟鄭陽嬌爆發戰爭,鄭陽嬌再去跟趙玉茹大鬧一場,即使癌症奪不了趙玉茹的命,鄭陽嬌也會要了她的命。哪怕把趙玉茹伺候完了就跟鄭陽嬌離婚,他也得把趙玉茹先伺候到底再說。有了這樣的精神準備,連鄭陽嬌一口唾沫唾到他臉上,他也只是擦了擦,第二天,他還是照常去照看趙玉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