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2024-10-09 21:23:32 作者: 陳彥

  羅甲成硬著頭皮準備回學校,倒不是看到了人生的什麼希望和前景,而是覺得真的有些對不起爹娘。跟東方雨老人在一起過了幾天,心是靜下來了許多,心靜下來了,想的好多事情也就落地了。進城快兩年了,幾乎很少想爹娘,想到時也多是怨氣,甚至怒氣。與之緊密相連的是魯迅的那兩句經典語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總覺得爹娘都活得太窩囊,太不如人,而這一切,都是逆來順受的膿包性格造成的。沒想到,爹娘在東方雨老人心目中,卻是那樣一種崇高的形象。雖然有些畏畏縮縮的爹娘,並沒有因為東方雨老人十分推崇的原因,而在他心中也突然變得高大起來,但老人的那筆帳還是算得他心驚肉跳,心亂如麻了。他覺得不回學校是不行了,不僅需要給可憐的爹娘一個交代,也需要給東方雨老人,甚至所有關心自己的人一個交代。事情過去幾天了,他還清晰地記得童薇薇的那個擁抱,還有那聲哭泣。雖然他也明白那絕對不是愛情,可那種緊緊的擁抱與淚雨紛飛,也確實飽含著人生的溫情與暖意。還有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的擁抱和「對不起」,也都讓他在內心引起了很多反思。他知道這次回學校,無異於一次人生的再出發,並且這次出發,是有一點明明知道自己的面部已遭灼傷,但還是要抬頭挺胸,直面以對成千上萬雙眼睛巡禮的殘酷意味。可他還是得回去,為爹娘回去,為關心自己的人回去。回去是需要巨大勇氣的,但經過這幾天的沉靜思考,他好像已經越過了這一關,他終於回去了。

  他是一早走進校園的,他特意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那是東方雨老人帶他登山時送給他的。他故意把帽檐壓得很低,儘量想避免被人認出來。

  他的全班同學,為他的返校,似乎都已做好了精神準備。當他一早走進教室時,幾乎沒有任何人做出任何奇異的表情。離得近的,都主動跟他打個招呼;離得遠的,見他已低下頭在翻書本,也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地進入了課前準備。朱豆豆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沒有發現羅甲成,進門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喊著:「唉,我昨晚夢到羅甲成回來上課了……」他正說著,有人「噓」了一聲。他朝羅甲成的座位一看,果然有個把頭低得很低的人坐在那裡,他有些不相信這是羅甲成,因為羅甲成沒有戴過帽子,更何況這是一頂挺有品質的棒球帽。他還想走到跟前去驗證一下,孟續子就使勁兒踩了一下他的腳,他才相信羅甲成是真的回來了。他正不知該不該上前打個招呼呢,上課老師就進來了,他只好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童薇薇就坐在羅甲成前排,在羅甲成走進來的一剎那間,她興奮得眼睛都光芒四射了。她的第一感覺是,由自己引起的這場巨大的羅甲成出走風波,終於圓滿結束了。她想長長地舒一口氣,但她忍住了。在羅甲成還沒有回來以前,班上輔導員專門還開過一次會,一是讓大家都做做工作,讓羅甲成早日返校;二是羅甲成真一返校,要做好安撫工作,讓他感到學校、同學之間的溫暖,真正把心留住。孟續子把這一切統稱為「後羅甲成時代」的工作。童薇薇為這事可以說傷透了腦筋,可羅甲成真一返校,她又有些茫然,該怎麼處理好與羅甲成的關係呢?她覺得她這個班長也很難當,同學也很難當。父親還說羅甲成回來了,他還要跟他長談一次,會不會又再次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呢?

  晚上,朱豆豆和沈寧寧、孟續子早早就回到了宿舍。他們在商量著如何對待羅甲成的問題。反正從他們內心絕對是害怕了,害怕羅甲成再出事,一旦出事,大家一生都會良心不安。他們三個都看到了那個從七樓上摔下來的貧困學生的慘烈一幕,內心所產生的恐懼和震盪,至今揮之不去。最近,他們甚至每個人把有關馬加爵事件的網帖,都反覆看過好幾遍。不知咋的,他們老就要不由自主地把羅甲成跟馬加爵往一起聯想,越聯想越害怕,當羅甲成真正回來時,這種恐懼感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了。

  羅甲成終於回到了宿舍,他們都表現出了一反常態的熱情和尊敬,這反倒讓羅甲成感到很不自在。孟續子先給羅甲成倒了一杯水,朱豆豆也破天荒地給羅甲成削了一個蘋果,沈寧寧硬給羅甲成發了一個巧克力,反正一切都顯得極不自然,羅甲成很是客氣地一一都推掉了。其實他內心倒不是不想跟他們接觸,但以這樣的方式接觸,他總感到有些彆扭。他還是老樣子,早早就上到架子床上,躺下翻了一會兒書,就裝作睡了。

  這一夜,宿舍再沒有任何說話聲,那麼愛說話的孟續子、朱豆豆,都嚴肅得緊閉了嘴,那種寧靜和壓抑感,讓羅甲成想假裝釋放點舒緩的鼾聲,都有些釋放不出來。

  其實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都拿著手機,正在QQ群里熱烈交談著:

  朱豆豆:看來弟兄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孟續子:有那麼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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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豆豆:說不成話,我就會憋死

  沈寧寧:沒誰不讓你說話呀

  朱豆豆:我這張嘴有口無心,搞不好冒犯了羅,還真得吃不了兜著走

  孟續子:咱們可以聊其他話題呀

  朱豆豆:聊什麼?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嘛。誰知道哪句話就撞到槍口上了,這種壓抑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沈寧寧:羅真的會成馬嗎

  朱豆豆:啥馬

  沈寧寧:馬加爵呀

  孟續子:沈兄,這二半夜千萬別提這檔事,一提人心都麻森森的

  朱豆豆:孟兄可別麻,這還真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保命要緊,我準備撤呀

  孟續子:往哪兒撤

  朱豆豆:點點早都讓我到外面租房子了,我是捨不得弟兄們這氛圍,現在氛圍成這樣了,我也就不守了

  孟續子:朱兄,你這要放在戰場,就是逃兵,知道不。你撤了,弟兄們咋辦

  朱豆豆:跟我一起撤

  沈寧寧:我撤不了,家裡一再叮嚀要低調,不准我到外面租房住

  朱豆豆:跟我住一起,該行吧

  沈寧寧:那也得徵求家裡意見,老爸管得很死

  朱豆豆:他能知道你在不在宿舍住

  沈寧寧:反正知道了總不好吧

  朱豆豆:問題是沒必要讓他知道。孟主席,一起撤吧

  孟續子:小弟也是家裡不同意,謝謝朱兄了

  朱豆豆:你爸在山東,他又不來西京,你住哪裡他能知道

  孟續子:家祖有言曰:君子言不偽,行不匿,天自曉,地自知

  朱豆豆:滾滾滾,少給我來這套。反正我撤

  ……

  第二天,朱豆豆果然就去找房,不幾天就搬出去住了。這期間,沈寧寧的母親也來了一趟。是沈寧寧打電話,徵求意見,也是想搬出去住。開始他那市長父親咋都不同意,他想,肯定還是兒子想住到外面圖自由圖舒服,就在電話里一再給兒子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害地說:現在網絡這麼可怕,你大小惹個事,這個家就算完了,你知道不?你要懂事兒子,不是家裡捨不得花這幾個錢,也不是不想讓你過得安逸舒適些,是你必須要服從這個家裡的大局。惹不起事呀!沈寧寧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後來是母親偷偷問他,他才把羅甲成這個人細說了一遍,母親看問題嚴重,又跟市長商量了商量,也是從孩子的安全考慮,沈寧寧他媽就來全權處理這事了。他媽一來,神神秘秘地把羅甲成打量了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出去租房。沈寧寧很快也就搬出去了。剩下一個孟續子,心裡也確實有些發毛,開始朱豆豆還想讓孟續子去跟他住,誰知這一搬出去,翁點點就徹底占領了那塊地盤,連朱豆豆自己晚上出門聊天都成了事,也就再沒說讓孟續子去住的話。孟續子只好一個人跟羅甲成提心弔膽地住著。有一天晚上,羅甲成突然說夢話,說要殺一個叫蔫驢的人,口口聲聲說蔫驢背叛了他,嚇得孟續子只穿條短褲,跳起來跑到樓道轉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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