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2024-10-09 21:22:23
作者: 陳彥
羅甲成這一學期以來,好像還是覺得啥都不順,先是朱豆豆懷疑網上惡搞翁點點和他的,就是他羅甲成,儘管沒有明說,但從情緒上已完全反映出來了。不僅如此,而且朱豆豆現在動不動就愛說窮鬼窮鬼的,讓他聽了,心裡就跟刀剜著一樣難過。有幾次在人多場合,朱豆豆像是故意要給他難堪似的,偏要窮鬼長窮鬼短地亂埋汰人,有人就不停地看他,使他突然想起了司馬遷《報任安書》里的一句話:「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這句話其實是司馬遷在說自己被處以宮刑後的感受。他說:我因言語而遭禍,為鄉里所恥笑,並且侮辱了祖先,即使百代以後,侮辱更加深重。因此我的愁腸一日九回,在家時恍恍惚惚不得終日,外出也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每想到這種奇恥大辱,冷汗就一陣陣打濕衣衫,緊緊貼在了後背上。司馬遷說的是被宮刑,而他從中讀出的是貧窮,這個貧窮也已經讓他一日愁悵九回,汗時時濕透脊背了。加之沈寧寧父親職位變化所帶來的特殊效應,幾乎讓沈寧寧像是突然一腳踢進了世界盃的球星一樣,受到了好多人的熱捧。聽說有兩個女生已經為沈寧寧把口水仗都打到校公安處去了。可沈寧寧似乎盯的還是童薇薇,羅甲成不敢說沈寧寧是專跟他作對吧,但還是覺得螞蟥鑽進了肉里,撓攪得人心慌。他聽說沈寧寧在高中時就談了一個,那女孩為了他,連北京的一個藝術院校都放棄了,去年才考到西京城的一所大學,讀新組建的藝術系,那幾乎就是對自己人生目標的一种放棄。但沈寧寧並沒有表示出更高的熱情。最近,那個女孩的父母,已經為他們的事情來西京城斡旋好幾次了,似乎進展也不大,沈寧寧就盯著個童薇薇不放,氣得羅甲成眼睛都快冒血了。羅甲成想,你沈寧寧有多少選擇餘地,就偏偏要盯童薇薇,你乾脆把天下你喜歡的女人都弄回去算了,讓其他人都宮刑了去。問題是他還發現了一個最大的秘密,孟續子嘴上在說給沈寧寧幫忙,其實暗地也在覬覦著童薇薇,這就像他看過的某些老電影,裡面隱藏最深的特務,往往可能就是門口戴個爛草帽,哈著腰,永遠都在拿個掃帚掃地的那個看似對啥都不關心,其實啥都在他掌握之中的老奸巨猾的貨。這也是他無意間發現的,有一天下最後一節課後,他去了趟廁所,回來就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
薇薇:「謝謝你的好意,我們不是已經看過一次電影了嗎?」
一個男的:「這個電影非常好。」
薇薇:「我還真去不了,謝謝!」
那個男的:「票我都買了,就再看一次吧,德國的,很藝術的電影,網上說,德國總統都看了兩遍。不看很遺憾的。」
薇薇:「下一次吧,好嗎?」
男的:「那好吧。我寫的詩……你也沒發表點評論。」
薇薇:「好曖昧喲。謝謝你!」
男的:「我希望你能給個機會,讓我們單獨聊聊,好嗎?」
薇薇:「在這兒說,不是很好嘛。」
男的:「我希望,是一種,更適合說話的場合,比如咖啡屋、茶館什麼的……」這個男人說話有些吞吞吐吐。
薇薇:「呵呵,好啊,找機會吧。你還有事嗎?我該走了。」
那個男人很失落地:「好吧。」
羅甲成其實已經聽出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但有些不相信。他急忙閃到廁所邊上,等薇薇出去後,過了許久,那個男人才蔫蔫地出來,是孟續子。這個老狐狸,他有些想笑,但又覺得可憎。
晚上,他發現孟續子也沒去看那個很藝術、不看會很遺憾的鬼電影,他是耷拉著瘦腦袋,在網絡上胡亂搜尋著什麼,也許是網絡老死機,只聽他把鍵盤敲得一片響,好像是在用別人的東西。
羅甲成故意撂了一句:「哎,孟兄,最近有啥好電影沒有,能不能推薦一下,我可以請你看一場。」
孟續子很不耐煩地:「不知道,不關心那些破事。」
羅甲成想笑,但忍住了。
羅甲成覺得自己到了必須主動出擊進攻的時候了,過去雖然也這樣做過,但畢竟有些保守,連孟續子都膽大妄為成這樣了,他羅甲成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朱豆豆和沈寧寧拼的是爹,他憑什麼呀?最近一段時間,他發現,追求童薇薇的真不是幾個,而是一批人,有一個竟然靠長得像周杰倫,就在薇薇面前大搞類似孔雀開屏之類的拙劣表演,真是五花八門,各顯神通了。羅甲成想,自己是班上的學習尖子,這應該是學生最重要的利器,並且,據他觀察,在薇薇那裡,學習尖子這個武器還是管用的,他覺得他不能失掉機會,得上陣搏一搏了。
對於愛情,羅甲成還真是缺乏基本的判斷和經驗,在高中時,有一個女生老給他偷偷買點酸奶和太陽鍋巴之類的東西,他感覺那是愛,但那個同學實在長得有點五短身材,他咋都看不上。後來那女生的酸奶和鍋巴,就老在一個胖得眼睛僅剩一條細縫的男生嘴邊出現。再後來,他考上了大學,那兩個落榜後,就收割了婚姻。高三時,他也曾喜歡上一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學習卻很一般,不是不努力,而是被幾個學習差的賴皮纏得學不成。他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就離得遠遠的。後來,眼睜睜看著全班最美的一個女孩兒,硬是被班上一個最丑、最搗、學習最差的痞子給俘虜走了,並且是服服帖帖、心甘情願、甜美無比地投懷送抱去了。大家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好女都被狗占了。因為狗的臉皮厚,能黏糊,罵不走,打還守。人就是個感情動物,感情就來自反反覆覆的黏黏糊糊,拉扯不清,免疫力也是有限度的。如果黏糊中再帶點威逼、恐嚇、生撲,啥事沒有,他先製造響動,搞成生米熟飯,誰能經得住閒人沒明沒黑的強力進攻、生黏硬貼,甚至利誘威逼和強人硬下手呢?紅顏多薄命,大概多屬於這種無奈結局。
羅甲成覺得在薇薇這件事上,他不能再犯傻了,他也是有實力競爭的對象,他行動了。
他也從請看電影開始,之所以這樣考慮,也還是一種試探,看童薇薇對自己到底有沒有一些特殊的意思。為此,他專門在網上查了所有影院的信息,把那些正熱播的電影簡介和片花都看了看,覺得沒有太合適的,不是槍戰,就是災難片,要麼就是無厘頭的古代劇,或穿越劇,他覺得太沒品位,就又到一個專門放映經典片的小影院去看,發現門口的GG上有《捆著我 綁住你》,這是網上炒得很火的一個歐美愛情經典片。他就先買了一張票,進去看了一下,看適合不適合跟薇薇一起看,如果內容不適合,看了可能適得其反。故事是說一個叫瑞奇的人,從三歲就失去父母,一直在孤兒院、勞教所、精神病院中長大,當二十三歲從精神病院中出來時,行為和思維都有些古怪了。其實他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人,生活就三個願望:討一個老婆,成一個家,再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僅此而已。他曾經從精神病院逃跑過一次,於酒吧結識過一個色情演員,並與她有過一夜情。從此他就愛上了這個女人,並且他一生再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重獲自由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要組建這個他認為是再也美好不過的家庭。誰知那個叫瑪利亞的女人咋都不同意,他就對這個女人實施了綁架。劇情妙在綁架後的一系列曲折推進,最終讓愛情在綁架中一點點產生,直到徹底感情征服。羅甲成覺得約童薇薇看這部片子,本身就能表示他的某種堅定和決心,他想也許暗示比直接說出來效果更妙,他就大膽向薇薇發出邀請了。
他向薇薇發出邀請的信息是中午在飯堂發的,不一會兒,薇薇就回信息了,說:「對不起,我有事去不了,謝謝!」
他又發了一條:「可以改時間,等你有空的時候怎麼樣?」
過了好久,薇薇才回了一條:「謝謝!」
羅甲成覺得事情沒有他想像得那麼順利,但也沒有那麼糟糕,總還是有門兒,也許人家是真有事呢。他覺得發信息還真是一個好辦法,要是當面遭人回絕,那就太尷尬了。又過了兩天,他又給薇薇編了條簡訊:「這兩天有時間嗎?那個片子真的很好,想約你一道看看,不知能賞光否?」編好又反覆看了看,覺得可以,就發出去了。過了大概一小時,薇薇回過來說:「謝謝!將來會有機會看的。謝謝你了!」他一下傻眼了,有一種遭電擊的感覺,渾身迅速麻木了,腦子也成了一片空白。悶了半天,他甚至下午一節課都沒上,一直遊走在湖邊上,終於,他給童薇薇發出了第三次邀請:
薇薇:我不相信你能忙得連看一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這個電影特別好,我感覺有些哲學的意味在裡面,理性和感性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電影給了人很多不同的思考視角。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那我也就只能感到十分遺憾了。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關心,真誠地謝謝!甲成
他覺得這個信息起碼說明了三層意思,一是電影確實值得一看,你不看會遺憾的;二是請你看電影,是因為你一直以來對我很好,有感謝的成分在裡面;三是有點威脅的口氣,我就不相信你連看一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既將了一軍,也是不滿,並且比較含蓄。信息發出去後,他甚至有一種等待更不好的消息到來的準備,誰知沒過一會兒,薇薇把簡訊回過來了:「好吧,聽你安排。」
羅甲成激動得差點沒暈過去。
羅甲成幾乎是飛一般地從學校大門射出去的,也顧不得擠公交車了,奢侈地端直打了一輛出租,跑到那個小影院去了。誰知這個電影已經不演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負責人,問啥時再演,人家說,說不清,反正這一輪演過了。急得他一下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這場電影事關重大,無論如何,他都得請薇薇把電影看了。
他都沒有想到,當時他能做出那麼重大的決定,包一場,必須陪薇薇把《捆著我 綁住你》看了。他問影院負責人包一場多錢,人家說一千塊。在他的印象中,那天他看時,裡面也就坐了十幾個人,一張票三十塊錢,加起來也就四五百元,他覺得應該有商量餘地的。死纏硬磨了一整,最後達成的結果是,他交四百塊錢,人家還可以賣票。這樣也好,讓薇薇知道是他包的場,反倒不好。
羅甲成終於把童薇薇請到小影院來了,他自然是拿到了最好的座位。這個電影院好像是專門為情侶設計的,每兩個座位連在一起,靠背很高,兩邊扶手也很高,坐在裡面有些像包廂。羅甲成開始還有些不自在,薇薇倒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邊,他的身子不時能挨上薇薇,但他沒有去挨,相反倒是故意保持了一點距離。這個距離既是對薇薇的尊重,也是他君子人格的一種展示,同時,他覺得這個距離使自己呼吸起來也更自然通暢些。他提前把啥都買好了,有爆米花,有瓜子,還有酸奶,薇薇好像對爆米花情有獨鍾,這讓他心裡很是滋潤。開演時,他留意了一下,另外還賣出去了十幾張票,並不比那一天看的人少,影院算是白賺了他四百塊。四百塊對於羅甲成來講,確實是大錢,這是他去年夏天打工時掙下的,每一塊至今摸來,還都是汗津津的,但花給薇薇,他感到很快樂,很幸福,很值。
電影開始了,薇薇看得很投入,幾次他都想說話,可薇薇好像很反感他弄出任何響動,害怕影響別人,更別說說話了。這讓羅甲成想起了在鄉下看電影的自由,誰想咋說就咋說,誰想咋喊就咋喊,高興了,他們還會故意把手伸到鏡頭前,讓銀幕上出現各種奇怪的圖案,逗得滿場哄堂大笑。而他在城裡這是看第二場電影,第一場他一個人,沒人說話,第二場,想跟人說話,卻不能說,這也可能就是文明的某些差別。男主人公一直把瑪利亞用繩子捆著,開始用的是很粗的繩子,後來慢慢改為細麻繩。瑪利亞有毒癮,主人公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跟毒販子打交道,直到被打得遍體鱗傷。這種真誠感動了瑪利亞,終於,瑪利亞心甘情願地跟「綁匪」重演了幾年前的那一幕,兩人幾近瘋狂地做著愛。羅甲成在一個禮拜前,看到這一組鏡頭時,幾乎都驚呆了。電影還能這樣拍,當時他的第一個疑問就是,兩個演員是不是真的發生了性關係?還是在他上高二的時候,有一年暑假,他到後山砍柴,曾親眼看到過有人做愛。那是在一片樺樹林中,塔雲山村的一個寡婦,跟外村的一個男人,開始還羞羞答答的,後來那個男的就要脫寡婦的褲子,寡婦半推半就著,就被那個男人脫光了下身,然後就壓在一片蒿草中,整得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哼哼唧唧喊了半天罵了半天。羅甲成打懂事起,就聽村里人拿這些事過嘴癮,尋開心,但真正眼見,那是第一次。等人家把事情辦完,各自離開了樺樹林,他渾身都還在突突突地震顫著,原來塔雲山人說得最解饞、最過癮、最樂此不疲的事情是這樣的。也就在那次偷窺中,他知道了情慾對人的急火攻心與不可抗拒。當看到電影裡男女主人公的激情戲時,他的某些部位也很不老實地蠢動起來。他看了看薇薇,生怕她發現了自己的秘密,自己成什麼人了,可不敢讓薇薇覺得他是專門勾引她來看這種鏡頭的。他已經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可瑪利亞還在幸福地呻吟個不停。他悄然移動了一下雙腿,死死夾住了那個流氓貨色。他在心裡一再解釋,絕不是對薇薇不敬,而是電影鏡頭的過分暴露和塔雲山白樺林的那一幕,讓一個缺乏理性的人難堪了。
電影看完後,他沒有敢急著問怎麼樣,直到走出影院,他看了看,薇薇並沒有生氣,才問薇薇感受如何。薇薇說挺好的,但薇薇立即提出了她的不同觀點,她認為,這個片子值得討論,這種綁架愛情的方式,絕對不可效仿。並且說,也許對一個淪落風塵的色情演員可以,但對於其他人,這種方式只會適得其反,怎麼能以限制別人自由的方式去獲取愛情呢?這太暴力了,怎麼感動,也是對暴力的美化,她不敢苟同。羅甲成似乎立即就明白了童薇薇的意思,本來他是想多跟她討論一會兒,此前,他甚至已經踩好點,從電影院一出來,就可以進到一個咖啡屋,並且他還有幾百塊錢。他想,一頓消費還夠,也許這幾百塊錢,就解決了人生重要的事情。可薇薇一齣電影院,就說得回去了,任羅甲成怎麼挽留,她還是說家裡有事得回去。羅甲成就只好跟她一道回學校了。打出租的錢,說什麼薇薇都要掏,他只好讓她掏了。分手時,薇薇一再向他表示謝意,並說,改天她要回請一次,羅甲成當然是求之不得了,就說他等著。
雖然看電影的效果並不像羅甲成想像的那麼好,但這場電影看得絕對是值了。他回到宿舍時,幸福得嘴角的蜜都溢出來了,但是他一點兒都沒有表現出來。這種幸福絕對是要獨自享用的,更何況身邊坐著臥著的都是這個陣營的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