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2024-10-09 21:22:27
作者: 陳彥
文廟村改為社區,社區主任要選舉產生,文廟村一下又熱鬧了。當然,熱鬧的是本村的那一千多戶土著村民,租住在裡面的好幾萬農民工,該幹啥,還幹啥,所有的明河暗流,他們的感覺似乎都不十分明顯。
鄭陽嬌知道這事已經有好幾天了,她心裡有一個想法,一直沒跟西門鎖說,她覺得西門鎖現在跟過去大不相同了,啥也不爭,啥也不搶,在她看來,活得已經是一個很窩囊的男人了。哪像過去,村裡有個大事小情的,一蹦就去了,聽說哪裡打架罵仗,半夜都能穿個褲衩就從窗戶飛出去,飆到街上一去一夜不回來。現在別說哪裡打架鬧仗,就是說哪裡殺了人了,他也是木杵杵的,問都懶得問一下,更別說去湊熱鬧了。鄭陽嬌就覺得怪,西門鎖才五十歲的人,對啥都不感興趣了,連床上的事,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她問過其他女人,都說現在的男人,六七十歲都行得很呢,西門鎖那貨,卻遲早萎蔫得跟兩張皮一樣,搓都搓不成一根渾繩子。這次村里選社區主任,其實也就是換屆,一村的男人,幾乎跟打了雞血一樣,都在躍躍欲試,都在蠢蠢欲動,西門鎖卻像啥都沒聽說一般,不是睡懶覺,就是看動畫片、槍戰片、功夫片,打遊戲,睡著耳朵塞著棉花,醒來貼著拳頭大的耳麥,連狗把鄭陽嬌專門按摩乳房的按摩器,從床上拖到大門口,他竟然都沒發現,木氣得簡直沒救了。但在換屆這件事上,鄭陽嬌算來算去,還是想把西門鎖推一把。現在是個官都比普通人強,更何況文廟村寸土寸金,誰要在文廟村用地,當家的還能少了好處?聽說局長廳長都要巴結呢,還別說平頭百姓了。西京城的村主任可不比鄉下那些「雞頭」「鴨頭」「鵝頭」村官,不是說羅天福都當過村支書還是村主任嗎,窮得那樣兒,恐怕連文廟村一個給村主任拾鞋帶的都不如。前幾年,另一個村子換屆前爭得頭破血流,村主任早早就被殺了。西門鎖要是能把文廟村的大權抓到手,搞不好,把現在的家底還能翻幾倍,那可就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更何況西門家有政治底子,西門鎖的老子就當過村主任,雖然名聲不是太好,但畢竟也有老資格在那兒擺著哩,現在不是興這個嘛。這幾天也不斷地有人給鄭陽嬌吹風,讓她攛掇西門鎖上,可她幾回想給西門鎖說,見他那屌不甩的樣子,又懶得跟他搭腔。這天晚上,她忍不住到底還是開口了。
鄭陽嬌:「哎,村里這麼大的動靜,你都沒個想法?」
「啥動靜?」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麼還是假不知道,鄭陽嬌就有些生氣:「選村主任,你不知道?」
「選不選與咱啥相干?」
「大卵子都想競爭呢,我就不信你活得連大卵子都不如。」
大卵子也是村上的一個老閒人,小時候穿開襠褲,露出一包卵子來,大得一捧捧不下,因而得名。
「大卵子競爭不競爭的,和咱有啥關係嗎?」
「哎,西門鎖,你難道真的就窩囊成這樣了,你看你還像不像個男人,人家都爭哩搶哩,你就這樣三棍子悶不出個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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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著當那弄啥?」
「弄啥?你老子當村主任弄啥?沒你老子當那十幾年村主任,你如今還能吃香的喝辣的……」
「去去去,不想跟你說。」西門鎖又戴上了耳機。
鄭陽嬌上去端直把耳機給揭了:「你聽我說幾句行不行?村里都鬧成這樣了,你咋還是這號糊塗蟲呢。」
西門鎖也沒好氣地:「你想當你不會爭去,找我幹啥。」
「你真把我能氣死呀西門鎖。你不為你著想,也總得替你兒子著想吧,你想想,當了村主任活人是啥味氣?」
「村主任真格是咱家的嗎?想當就當了?」
「這不讓你去爭嘛,都爭呢,你是瓜了不爭?」
「咋爭?」
「咋爭?這還用問我,拼個魚死網破,咋爭。誰最有可能上,就跟他死磕,死盯,死咬,直到把他咬破,咬敗,咬倒,咱就上去了。」
「行了行了,再別沒事找事了,放著安生不安生。」
「你真格不當?」
「當那是撓哩。」西門鎖說完,又把耳機戴上了。
鄭陽嬌氣得一腳把狗踢出老遠。這個狗,她一點都不喜歡,跟正版虎妞可是差得太遠了。也許是西門鎖買回來的,狗在鄭陽嬌那兒一受欺負,就噌地一下,鑽到了西門鎖的腿下,只把一個頭露在外面,對著鄭陽嬌一咬一退的。鄭陽嬌又惡狠狠地照它做了一個鬼臉,它就完全鑽到西門鎖身後,哼哼唧唧地藏起來了。
西門鎖並不是沒有聽到文廟村改選的消息,也有人給他發信息,要擁戴他出山的,他卻對此毫無興趣。要是放在十年前,他也許還想撲騰一陣,但現在,他已不想受這麻煩了。他知道現在村里選舉是咋回事,他已折騰不起了,甚至都害怕得有點保命要緊的感覺。再說,他的心思一直還在趙玉茹身上,看來乳腺癌在她那兒仍是一個不治之症。他覺得,自己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得把精力花在病人身上,因此,這次文廟村的政治風暴,之於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在準備給趙玉茹做第三次化療。他已去醫院跟段大姐商談過三次了。段大姐的意思是,最好別再化療,讓趙玉茹好好活幾天。但趙玉茹還是堅持要化療。她在網上查閱了大量資料,認為化療還是目前治療癌症最有效的手段。西門鎖能看出來,她有一種渴望生命的頑強鬥志和毅力,他得幫她,儘管趙玉茹仍然表現出一種不願接受他幫助的意思。
趙玉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又自己帶著保姆住到醫院去了,消息是段大姐告訴他的。他去醫院的時候,化療已經開始了,趙玉茹又處於嘔吐不止的狀態。西門鎖一見,心裡就難受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他跟保姆在兩邊攙著趙玉茹,他感到趙玉茹渾身已無縛雞之力了。他試著說:「不行了,先把藥停一下。」趙玉茹擺了擺手,他還沒有弄明白是什麼意思,又問:「停一下?」趙玉茹更堅定地擺了擺手,他明白是不讓停。
段大姐手頭正有病人,無法過來照看趙玉茹,急得西門鎖大小事都去跟她商量,沒了段大姐,好像就跟沒了主心骨一樣。只要趙玉茹一有大的反應,他立即就去喊叫段大姐,段大姐也會馬上跑過來看看,跑得多了,那邊病人家屬就有了怨言,說她人在曹營心在漢。
第一天晚上,都快十一點了,趙玉茹才安寧睡下了。
西門鎖在離開時,又找段大姐聊了幾句,段大姐還是那個意思,做化療對趙玉茹絕對沒啥好處。她說:「有些人能適應化療,有些人就不適應化療,你知道不。我看趙老師就屬於不適應化療的那種,你知道不。」
「這些難道大夫不清楚嗎?」
「我給你這樣說吧,大夫這種事可是見得太多了,都麻木了,你知道不。反正化療也都是徵求了病人意見的,你知道不。這種方法,也確實是目前世界上治療癌症的最好方法,你知道不。趙老師硬要做,人家還能不下藥?你知道不。」
「那這樣下去到底咋辦嘛?」
「你問誰?問我?我都說清楚了,你知道不。這樣下去,趙老師頂多再能撐半年,你知道不。可不是我嘴毒噢,見得太多了,你知道不。」
西門鎖從醫院出來,先在大街上胡亂走了一會兒,回到家時,都十二點多了。沒想到鄭陽嬌早回來了。
鄭陽嬌這幾天是頻繁出去諞閒傳,打麻將,自己還美其名曰,夫人外交。見西門鎖這時才回來,就有些躁:「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呀,村里選舉都火燒屁股了,你還有心思到處胡逛盪。我可給你說,這可是特殊時期,把你那些瞎瞎毛病都收斂著點,褲帶別緊些,小心政敵抓你的小辮子。」
「瞎說什麼呀。」
「哎,你還真格地不上心啊,我可是給你把路都鋪得差不多了,好些人都同意你上呢。你知道人家都咋說,說你上了就跟美國的布希家族一樣了,老布希幹了,小布希也幹上了,那可是文廟村的福分呢。」
「去去去,再別到處給我丟人了。」西門鎖說著,疲乏地癱在了沙發上。
鄭陽嬌氣得拿手直搗他:「你咋是狗肉不上秤呢,放到這好的事,咱為啥不爭?馬上要城中村改造了,還不知有多大的好處呢,你腦子沒進水麼,瓜成這樣了……」
「你腦子才進水了呢。別再到處丟人現眼了,我不可能去蹚那渾水,你就放安寧些吧,免得留下一村的笑話。」
「你個陽痿貨!」氣得鄭陽嬌狠命一腳,把正探頭探腦看陣勢的山寨版虎妞,踢得嗷嗷叫著,鑽到沙發底下去了。
一連幾天,鄭陽嬌還是在四處活動,西門鎖仍然找機會就去醫院照看趙玉茹去了。一天晚上,西門鎖還沒從醫院出來,電話就來了,是鄭陽嬌的,問他在哪裡,幹啥?他說在朋友那兒聊天,鄭陽嬌問在哪個朋友那兒聊天,他就把電話掛了。晚上回去,他已有精神準備,可能要地震,但他剛走進家門,鄭陽嬌先端了一盆洗腳水過來了,還笑嘻嘻地說,有好消息,最大的政敵已被人咬出血來了,該是出擊的時候了。
他問:「把誰咬出血來了?」
鄭陽嬌說:「姚占魁麼,這一段不是姚占魁呼聲最高麼。」鄭陽嬌拿出一封匿名信說:「你看,這是在村里到處張貼散發的東西,你看把驢日的抹成了。有人私下還聯絡說,誰提供線索,不僅給錢,而且將來人家上了還有更大的好處呢。」
「趕快把那扔了,咱卷人家那事幹啥?還嫌不骯髒,不潑煩。」西門鎖說著,進衛生間蹲在了馬桶上,那條只有等西門鎖回來才敢從沙發下溜出來的狗,急忙出出溜溜跑進廁所,湊到西門鎖腿邊蹲下了。
鄭陽嬌又趕到衛生間說:「這是好事呀,都咬敗了,不是剛好讓你拾個便宜嗎?關鍵是你也得動起來呀,你不動,誰把屎還能直接屙到你嘴裡。」
「你咋還在招搖這事呢?我說過了,不可能卷那事,你就趕快悄著吧。」
西門鎖拉不下,又端直提起褲子從衛生間出來了。本來乏得不想洗腳了,可看到鄭陽嬌把熱水已經放在那兒了,怕惹鄭陽嬌再不高興,就把腳泡進去了。誰知鄭陽嬌已經被惹了,不知把衛生間裡的一瓶什麼東西故意摔打完,惡狠狠地衝出來說:「西門鎖,我可給你說,你這回要是不弄,我就跟你沒完。我跟你圖啥?你說,我跟你圖個啥?你個陽痿!」
鄭陽嬌一聲「陽痿」剛出口,氣得西門鎖一腳就把洗腳盆踢得哐啷啷滾了半間屋。臥在臉盆旁的狗,嚇得忽地鑽到了沙發最深處。一盆潑出去的水,剛好打濕了鄭陽嬌的半截睡袍,鄭陽嬌的馬蜂窩,這下徹底給捅爛了。
「西門鎖,我賊你媽。」
西門鎖就想起來抽她的嘴,誰知一下給滑得從茶几旁溜了下去,他試著往起站,腰以下都是麻木的。好不容易扶著茶几撐起來,感覺腰使不上勁兒,悶痛悶痛的,就順勢倒在了沙發上。
這時,鄭陽嬌把衛生間的瓶瓶罐罐,已經砸得一片響了。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罵道:「我一天跟你守活寡,你在外邊嫖了還到屋裡嫖,叫你當村主任給我撿張臉,你還×硬得比貝殼夾夾都硬,你個窩囊廢,該硬的不硬,不該硬的朝死的硬,我叫你硬,我叫你硬,我叫你硬……」衛生間便發出了接二連三的「爆炸」聲。
西門鎖已經習慣了這種頻發的暴風驟雨式的鬧劇,也懶得理,也不敢理,越理會越糟糕。他這陣兒倒是特別擔心自己的腰,怕一旦有個閃失,就到醫院去不成了。臥了一會兒,他慢慢試著往起撐了撐,總算撐了起來,好像還無大礙。這時,剛好金鎖回來了,悄聲問他咋了,他無奈地擺了擺手,什麼也沒說,就朝門外走去。那條鑽在沙發深處的狗,見他要走,就急忙跑出來跟著。他往回吆了吆,狗還是跟著。衛生間裡又突然傳來了鄭陽嬌思念狗的哭聲,那聲音十分悽慘,撕肝裂肺。西門鎖又停住了腳步,他突然覺得這個時候,他不能離開,鄭陽嬌對虎妞的思念絕對是真的,他感覺她越來越有一種歇斯底里症,一旦失控,是會出事的。他停下了腳步,又慢慢回到了沙發上。狗也跟了回來。這條狗是西門鎖買回來的,開始也在儘量表現,可總是撓不到鄭陽嬌的癢處,鄭陽嬌就越來越不待見了,所以它也就越來越依戀西門鎖了。西門鎖蔫蔫地斜臥著,它就跟小媳婦一樣,把身體緊緊縮在西門鎖腋下,生怕某一部位暴露在外,會招來橫禍。
鄭陽嬌大概鬧了半夜,最後是金鎖勸到房裡睡下的。
西門鎖也沒脫衣服,就那樣在沙發上窩了一夜,倒是讓狗幸福了一晚上。
趙玉茹連續做了四天化療,身體虛弱得氣弱遊絲了,又打了幾天營養針,就準備出院了。西門鎖還是每天過去探望,鄭陽嬌還是在熱衷於四處探聽消息,她不落屋,反倒讓西門鎖有了更多出來的時間。出院那天,段大姐一再給他交代,要想辦法給趙玉茹做工作,別化療了,別再遭這罪、花這冤枉錢了。西門鎖說他找機會試試。
一回到幼兒園,趙玉茹就給他明確講,要他不要老來,影響不好。他也就又靠和保姆之間的聯繫,掌握趙玉茹的情況了。這中間,映雪給他打了個電話,問她媽化療的情況,因為保姆說不清楚。他沒有說實話,他怕孩子著急,他說一切都好著哩,並說病情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他要映雪好好學習,別分心。映雪似乎相信了他的話。
鄭陽嬌對讓西門鎖競選村幹部這事,始終也沒有鬆勁,後來聽說選下來,搞不好得扔出去幾百萬,一張選票給人家上千塊,那些承頭幫忙吆喝的還得下重錘,兩輪選下來,得撒出去四五百萬,還難保能選上。鄭陽嬌有些心疼錢,才算了事。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噹噹當,讓他媽的臭都當領導去!」